日本的特工界現在有一個公認的事實:
上海就是一個吃人的魔窟。
上海這地方,對他們日本特工而言不止是不友好那麼簡單,而是要命!
這麼說吧,華中特務機關短期內在同一人手上連續折戟了兩任機關長,但日本特工並不害怕去華中特務機關做機關長。
因爲死在刺殺下,很多時候都屬於運氣不好的原因。
但上海不然,上海的特務機關長,基本沒有人死在暗殺下——儘管武田義平是死於刺殺,但他死前卻已經將機關長的職務卸下,而讓他卸下職務的原因是:
他輸的一敗塗地。
而其他的上海機關長,也都是因爲同一個原因而自切:
輸得一塌糊塗。
死於刺殺,雖然會被罵一句愚蠢,但總歸是玉碎了。
但邪門的上海,所有的特務機關長都是不得不自切,這種恕罪式的死法,雖然一死萬事清,可終究是沒有玉碎沒拿好聽——當然了,活着更他嗎好啊!
這種情況下,東野毅太臨危受命上任上海機關長職務,用如履薄冰來形容都是美化後的說法。
就如他現在一上任就面臨的情況:
從所有的線索判斷,軍統跟地下黨聯手,目的就是搬遷租界內的工廠,他們甚至已經暗度陳倉的搬遷了一批;
可前任伊藤卻告訴他,他感覺對手張世豪不僅僅是爲了工廠的搬遷,甚至搬遷之事可能就是個幌子。
這種情況下,他該怎麼做?
思來想去,東野決定羣策羣力——日本人其實不怎麼流行這一種方式,如此一來會顯得長官很無能,但爲了自己的小命,東野只能放下心裡的自尊,將東野機關高層喊來集合,一起探討對手的目的。
但探討之後,東野反而更懵了。
因爲除了加藤外,幾乎所有的機關元老都一口咬定:
張世豪此獠狡詐無比,他每一步都極具深意,他現在將自己真正的目的展現給我看,那就說明這不是他真正的目的!
只有加藤一口咬定:
張世豪是故意以此來轉移我們視線,搬遷是他的核心目的,否則他絕對不可能像個白癡似的將目的展現在我們面前,這正應了中國人的一句話:實則虛之虛則實之。
面對這兩種說辭,東野毅太一時間難以抉擇——理智告訴他,加藤說的很有道理。
但經驗告訴他,這些被張世豪蹂躪了數年的下屬,他們更瞭解張世豪行事的手段跟風格。
如何選擇?
思來想去,他選擇了相信經驗。
“我們不放鬆對租界工廠遷徙的監控,也要想方設法的阻止他們的目的,但我們更多的精力要投入到對張世豪隱藏目的的探索之中——既然諸君都認爲張世豪別有所圖,且所圖甚大,我們決不能放鬆警惕。”
“諸君,我等共勉之!”
加藤聞言異常的失望,好在衆人離開的時候,東野又喚住了他:
“加藤君,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的判斷對不對,但此時此刻,我們畢竟是束縛着雙手雙腳跟張世豪對戰啊。”
一聲幽幽的嘆息讓加藤的不滿和失望盡皆消散,他雖然鬱悶於沒能順利接班伊藤,但現在看看東野眉頭緊鎖的樣子,他倒是好受了,遂忿忿道:
“都怪該死的海軍馬鹿!”
東野繼續一聲嘆息,假如土肥圓不在上海,他根本就無需自縛雙手雙腳,海軍馬鹿要做的事跟我陸軍有一毛錢關係?
土肥圓就是擔心這種情況而破壞了南下大計,所以才坐鎮上海,有他這般坐鎮,東野必須自縛雙手雙腳。
他振作精神,道:“加藤君,就理智而言,我信任你的判斷——接下來破壞遷徙之事我便交予你。”
“但爲了不打草驚蛇,我能爲你提供的力量有限,加藤君,還請見諒。”
加藤大喜過望:“請機關長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加藤君既然明白力度,那我也就放心了。”
……
張安平對特務機關的滲透是不遺餘力的,雖然沒能滲透進入高層,但中層、基層中拿錢辦事的人一點都不少——或許他們有的知道是爲敵人辦事,有的則是不清楚,但情報的泄漏卻是實打實的。
所以東野的佈置,在一天後就被張安平輕易的給整理出來了。
軍統據點。
參會衆人神色凝重的看着整合的情報,錢大姐道:
“日本人的目光從遷徙之事挪開了,就留下了一個加藤,咱們接下來怕是不好做啊!”
張安平佈局的第一階段無疑是非常成功的。
利用遷徙作爲幌子,成功將日本人的目光吸引過來,暗度陳倉將忠救軍骨幹安排進了租界,又通過虛張聲勢、渾水摸魚的方式轉移日本人視線,隨後更是用“火拼”的方式逼得日本人撤離闢謠,結果反手一波遷徙。
最終氣的伊藤吐血,導致日本人臨陣換將。
但現在日本人卻明明白白的發現了張安平是另有算計,目光從遷徙之事離開,開始調查張安平其他的算計,如此一來,大起義之事極有可能會暴露。
很少發言的姚修文嘆息道:“之前我們用力過猛了。”
因爲他用到了“我們”這個稱呼,軍統衆人也知道他不是故意找碴,自然不會針鋒相對,但意外的是袁農道:
“局勢變化不可能一直在我們掌控之中,既然敵人有了懷疑並付諸行動了,那我們就做好保密工作並針對性的應對即可。”
這話一出,就連張安平都有些驚訝,便宜“老丈人”竟然沒怨報他?
錢大姐則是心中一笑,袁農同志看樣子是確定軍統暫時沒有惡意,也就不故意充當這個惡人了啊!
見軍統無人發言,錢大姐認爲是在等他們表態,便道:“張區長,您接下來打算怎麼應對?我們這邊會無條件的配合您的指揮。”
對於這一幕,軍統參會的幾人沒有絲毫的驚訝,和自家區座只要共過事,經歷了一兩次的不可思議和震驚之後,最聰明、最自覺的方式就是無條件的信任,如果這時候還有人蹦躂來蹦躂去,那就得懷疑他的用心了。
瞅瞅,就連地下黨方面都不能免俗。
一直看着情報的張安平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會議室裡衆人立馬連呼吸都放緩了,靜待着張安平開口。
張安平平靜反問:“我爲什麼要更換應對措施?”
“張區長,您意思是說繼續現在的佈局?不做調整?!”
“日本人不可能輕而易舉的查到我們真正的目的——”張安平露出一抹笑意:“趁着他們查的時候,咱們搞定第二輪遷徙,那等他們回過神後,會有什麼反應?”
在衆人還在思索的時候,徐天輕聲道:
“實則虛之虛則實之!”
衆人頓時恍然。
如果第二輪遷徙趁機解決,回過神的日本人會這麼想:
【八嘎,又中計了!
張世豪的目的就是爲了遷徙,他故意擺出了迷魂陣,是讓我們誤以爲他另有目的!
而他則利用這個機會完成了第二輪遷徙!太可恨了!】
“日本人現在就放了一個加藤盯着遷徙事宜,而加藤手底下的力量是有限的,只要我們操作得當,第二輪遷徙必然是很容易完成的,等日本人回過神的時候,我們的船隊早就出發了!”
“最關鍵的是一旦第二輪遷徙順利完成,日本人會意識到我們其實沒有別的目的,真正的目的只有遷徙,那接下來他們會將所有的注意力聚焦在我們的遷徙之中!到時候在租界的佈局會更加容易!”
“不止如此,別忘了日本人可是要束手束腳的,他們可不能押上全部,必須要表現出重視、但不非常重視的樣子。”
隨着討論,他們的目光更火熱起來。
原以爲張安平是爲了氣伊藤出的昏招,原來他從一開始就算到了這個?!
親身參與了張安平指揮佈局的錢大姐心中暗暗咋舌的同時,也生出了一股難以形容的“安定”。
第一階段的時候,張安平以碾壓的優勢將日本人耍的團團轉,當時只是感覺安平很厲害,不愧是讓日本人談之色變的張世豪。
但現在才意識到張安平連環佈局的恐怖。
只要入了他的局,從頭到尾,就在他的算計之中。
從頭到尾!
讓她覺得“安定”的是這樣的“敵人”,是自己的同志!
可以讓自己絕對信任的同志。
穩了穩心神,她生怕流露出異樣,便故作疑惑道:
“張區長,我有一事不明。”
“說。”
“爲什麼東野毅太初上任,你卻要停止所有行動?”
衆人豎起耳朵聆聽。
“我算計的是伊藤,可不是後來的東野——所以這兩日我格外注意東野的動作。”
張安平解釋道:“事實證明東野被特務機關的人影響到了。”
錢大姐若有所思道:“那要是東野做出其他選擇呢?”
“那不正合我們的意思?”
“可這麼一來,遷徙之事……”
日本人要是全力在遷徙上做文章、阻攔,那麼張安平真正的目的將無比的安全。
張安平冷漠道:“遷不了就炸,總之,不能讓其增加日本人的力量。”
袁農和姚修文相視,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火熱在快速的消散。
這個人,終究是國民黨特務啊!
……
第二波遷徙正在進行準備工作。
因爲有了第一次吃下的血虧,這一次可沒有人再想着談條件或者扯後腿,因爲他們只有一個想法:
幫我搬遷了就行!
他們密切的跟軍統和地下黨的代表進行聯繫,想盡辦法想讓自己上名單——他們都是聰明人,從準備的船隻上能判斷出第二波遷徙的大致規模,頂多能遷走六分之一的船隊配置,必然不會讓所有工廠都進入這一輪的遷徙名單,這時候必然要想方設法的走後門。
可就在他們躁動的時候,還有不少工廠主卻無動於衷,他們不僅無動於衷,甚至還不斷散播謠言稱:
日本軍隊是不可能進入租界的,現在搬走就是傻瓜。
還別說,這樣的人可不少,但這也只是明面上的情況,那暗地裡呢?
暗地裡,不少散播謠言的工廠主跟日本人眉來眼去。
就如現在。
“加藤先生,查清楚了,”丁文博興沖沖的找上加藤,得意的道:“擺在眼前的確實是幌子!軍統在暗地裡還真的準備了一個船隊,正在秘密的搬遷數個工廠!”
加藤聞言激動的站起來:“果真如此?!”
“我哪敢騙加藤先生啊!”喚做丁文博的商人賭咒發誓道:“我若騙了加藤先生,五雷轟頂——”
“加藤先生,您知道他們在哪裝船嗎?”
加藤馬上道:“還請丁先生賜教。”
“金利源碼頭!”
“什麼?”
加藤一臉的震驚,心說:
八嘎,燈下黑!
上海的碼頭多的去了,一個碼頭名按理說不會引起加藤的震驚。
但是,如果這個碼頭是在法租界呢?
公共租界在黃浦江擁有極漫長的江岸線,但法租界只有寥寥不到兩公里的江岸線,且碼頭只有不足五指之數。
自從加藤盯起了租界工廠的遷徙後,大多數的人手都安排到了公共租界的各個碼頭,暗查軍統有沒有在瞞天過海。
明面上,軍統準備的船隊就停在招商局中碼頭,但加藤傾向於這是張世豪瞞天過海的幌子,他真正的船隊絕對不是這個。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張世豪竟然利用燈下黑的方式,在法租界的碼頭裝船!
要知道法國跪了德國以後,法租界雖然沒有日本兵進入,但公董局卻極其識相的讓日本特務力量進駐了其中,這其實就等於日本人控制了法租界——他千算萬算,沒算到張世豪竟然在法租界秘密的裝船!
“丁先生,這一次多虧了你,帝國一定不會忘記你的貢獻!”加藤向丁文博致謝,正要送客,丁文博卻道:
“加藤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
加藤心中冷笑,但還是做出了請的手勢,表示道:“丁先生請吩咐,我儘量滿足丁先生的需求。”
丁文博小心翼翼道:“是這樣的,犬子無所事事,不知能否在加藤先生身邊跟着學習一二?”
加藤哈哈大笑起來,原來是要交質子啊!
“好說,丁先生如此看重我,我自然不會讓丁先生失望,回頭你就讓你犬子來找我。”
“在下替犬子多謝加藤先生栽培。”
打發走了丁文博以後,加藤立刻秘密前往法租界金利源碼頭偵查。
這一偵查還真印證了丁文博的情報——軍統秘密籌措的船隻掛着法國人的國旗,在金利源碼頭悄咪咪的裝貨,一番偵查後,加藤確定這個船隊的規模不比招商局中碼頭的船隊規模小。
“送上門來了……”
加藤大喜過望,本能的想通過法國駐軍扣押這些船隻。
但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念頭在腦海中浮現:
我爲什麼要着急動手?我不如現在先冷眼旁觀,等快裝完船的時候,再一舉拿下?
如此一來,不僅能浪費張世豪無數的時間,還能讓他體會到天堂地獄一念間的痛苦!
這個念頭出現後,瘋狂的在加藤的腦海中膨脹,轉瞬間就充斥了他的大腦。
“老師,我會用事實證明你錯了;
東野君,感謝你的信任,很快,我會給你一個天大的驚喜!”
加藤低喃,目光中滿是火熱。
……
公共租界。
丁家。
神秘人誠摯的向丁文博說道:“丁先生,這一次太感謝你了。”
此時的丁文博一改在加藤面前的諂媚,神色莊重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丁某人雖爲一商賈,可依然抗戰有責,此事,丁某義不容辭!”
神秘人鄭重道:“丁先生高義,在下佩服。”
兩人又交談一陣後,神秘人被丁文博親自從後門送走。
送走了神秘人以後,丁文博警惕的打量四周,確定無人後,臉上的肅然全部消失,只剩下一臉的幽怨,他悄聲自語:
“臭小子,你害苦你爹不說,還自己深入虎穴,混小子,混小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