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新年新氣象

新年新氣象阿秀也有個新夢想他要成爲一個「壞人」。

之所以盼望當壞人是因爲「好人不長命壞害遺千年」每回阿秀聽姨婆說起故事那幫好人現身出來總是身無分文哀哀啼哭四處受人追打羞辱彷佛爲人不夠懦弱便構不上那個「好」字也是爲此阿秀便想通了既然當個好人又命苦、又氣短若要長命百歲一輩子威風得意、吃香喝辣便得學得又奸又壞。如此一來人間便是極樂世界又何必再尋什麼天堂?

「哈哈哈哈哈……」阿秀縱聲狂笑心情爽利只想幹件天大的壞事最好十惡不赦、人神共憤成了個元兇巨惡那才叫痛快。誰要「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呢?

「嘿嘿嘿……」阿秀目露兇光沿街獰笑忽見路邊一家酒鋪頗爲眼熟赫然便是詐騙自己錢財的那間黑店念及伍伯母送來的金元寶阿秀怒火中燒飛奔而入破口大罵:「還我錢來!」

此時已過午膳時光店裡只三五夥計正自聚賭。眼看孩童闖入店中兇喊狠嚷便只斜瞄半眼不以爲意。阿秀毫不氣餒大喊道:「沒看到壞人來了麼?快快還錢來!」

夥計們沒空理他正要擲出骰子卻聽砰地一聲一張板凳扔了過來聽得阿秀怪吼道:「再不過來小心大爺砸了你們的店!」

「小鬼……」一名夥計懶懶起身道:「又是你啊還嫌被咱打得不夠麼?」

正所謂冤家路窄這夥計恰是欺侮阿秀的那名奸人一個時辰前先拐了他的銀錢後又毒打了他一頓這當口狹路相逢阿秀不免有些怕他可想起自己已成壞人理當天下無敵便又戟指警告:「你千萬別惹我小心一會兒吃不完……」

「兜着……」那人提起手來擰了擰阿秀的黑麪頰笑罵道:「走……吧!」

哎呀一聲那夥計把腳一踢阿秀便又滾跌出去了。衆人哈哈大笑正等着孩童啼哭鼠竄哪知阿秀卻急急起身怒吼喊話:「臭小子別得意!大爺我練成了厲害武功要找你一對一放單!你敢不敢?」那夥計茫然訝異:「什麼?你要找咱放單?」

「沒錯!」阿秀把胸膛拍得老響:「大家誰也別找幫手打個你死我活怎麼樣?」

「哈哈哈哈哈!」那夥計捧腹狂笑回頭朝店內同伴喊道:「弟兄們這小子硬要送死大家怎麼說啊?」

「成全他!」衆人暴嚷起來:「願賭服輸打死爲止!」

那夥計嘿嘿一笑沒料到這小鬼捱了一頓不夠不過一會兒功夫便覺得人生漫長了。他伸了伸懶腰道:「小子既然你一心求死爺爺也不好攔着你。你想打這就快快放馬過……」

來字方出砰地大響阿秀飛奔已至竟將那夥計撲壓在地冷笑道:「哪不是來了嗎?」那夥計駭然震驚:「等等有話好……」

「說!」阿秀大叫一聲掄起拳頭直望那人臉上狠打。砰砰砰砰阿秀身形雖小蠻力卻大左右重拳連出直打得那人兩眼昏。卻聽四下爆出喊聲:「臭小子!住手!」

阿秀擡頭急看驚見店中夥計一聲喊全都奔出門來了或袒胸凸肚、或滿身黑毛或手持剁骨大菜刀料是廚子一類。算來足達七八人之多。

眼看對方來了幫手阿秀慌道:「等等咱們說好放單……你們……你們不守規矩……」

「不守規矩?」一名夥計森然冷笑:「你拿我送官啊?」衆夥計一齊仰天狂笑阿秀則是欲哭無淚只見那帶頭夥計雙手叉腰傲然冷笑:「小鬼今日教你一個道理什麼是『規矩』?誰的拳頭大誰說的便是規矩懂了吧?」

「懂了。」背後探來一顆大腦袋不忘嘻嘻一笑。衆人一齊回過頭去驚見後頭立了一條大漢涎臉直笑頭黑白雜生。衆人顫聲道:「你……你是什麼人?」那大漢提起拳頭裂嘴笑道:「拳頭大的人。」說話間兩條眉毛緩緩立起又濃又髒既兇且怪。

來人樣貌異常形似江洋大盜體如朝廷命官半正半邪、不正不邪、忽正忽邪滿身妖魔之氣。衆夥計駭然退後阿秀則是大喜道:「大叔你可來啦!」

那大漢道:「不過一會兒功夫你便跑得不見蹤影我能不跟來嗎?」阿秀笑道:「大叔你教我的法子真管用憋住一口氣猛一下便撞倒那傢伙了!」

那大漢搖頭責備:「你小子初練乍學便想殺人放火了?記得了下次要挑對手也得撿個人樣的。欺侮弱小算什麼好漢?」看這一大一小旁若無人徑自聊了起來那帶頭夥計暗暗惱火低聲道:「***……這不是尋死麼?」抄起地下木棍來到那大漢身後雙臂急揮便望他後腦狠狠敲下。

「砰」地一聲大響那大漢猝不及防竟已趴倒在地。那夥計哈哈大笑:「什麼玩意兒生了個空大個純是嚇唬人啊。」衆夥計哈哈大笑卻見那大漢緩緩爬起伸手摸了摸後腦勺嘆道:「誰打我?」那夥計兀自笑道:「乖孩兒爹不過抽你一記便要哭了啊?」

那大漢回過頭來淡然道:「你說什麼?」那夥計哈哈笑道:「你耳背啦?告訴你方纔打你的人便是……」話還在口二人目光相接突然打了個冷戰顫聲道:「不……不是我打的……」

那大漢道:「不是你打的卻又是誰?」那夥計哭喪着臉眼看同伴便在左近便胡亂指了過去那大漢目光掃過滿街夥計全怕了起來哭道:「不是我、不是我……」

阿秀走了上來手指那名夥計告狀道:「大叔就是他!方纔就是他暗算你的。」

那大漢撇眼過來沈聲道:「此話當真?」那夥計嚇得沒魂了雙手連搖腳下抖嘴裡喔喔啊啊盡是怕。那大漢摸了摸後腦勺竟帶了些血跡便道:「很好。許久沒人偷襲我了你挺帶種來讓爺爺仔細瞧瞧你。」夥計駭然道:「不要!不要!」

那大漢拂然道:「才誇你有種這又不帶種啦?過來!」伸出五指招小狗般地揮了揮手神情頗爲不耐。

那夥計原本滿身黑毛厚背寬肩也算個粗壯的可一旦與那大漢目光相對卻嚇得快哭了腦中盤來旋去盡是「死」、「半身不遂」這些字眼止都止不住。他越想越怕、越怕越慌情急下提起木棍「喝」地一聲大喊正要突施暴手卻覺身子一痛向後直飛碎裂聲響過後竟已腦漿迸裂死於道旁。

那夥計啊呀一聲驚喊雙眼圓睜定睛來看這才覺自己還好端端站着原來先前慘死只是幻覺。他張大了嘴只見那大漢站在面前慈笑招手:「來啊乖啊怎還愣在那兒?」

世間第一兇險之事便是伸手捋虎鬚。那老虎趴伏在地明明閉眼不動也能使人膽顫心驚彷佛隨時都要撲將上來。更何況這大漢比虎還兇、比熊還壯、準一個魔星下凡任誰見了他都似攀到了萬仞懸崖上頭暈腳晃心生幻覺。

眼看大漢駝背彎腰、裂嘴而笑大步朝自己行來那夥計嚇得哭了打也不是、逃也不是兩腿麻花似地盤旋搖動那大漢越加不耐暴吼道:「還抖!快站直了!」

來到了對街卻是賣餛飩的那大漢晃了進去拉開凳子拍桌喝道:「來兩碗肉餛飩多下點蔥!」阿秀心裡佩服便也學着怒拍桌子大吼道:「快拿酒來!多下點蔥!」

那老闆魂飛天外先前他躲在店裡看着眼見這兇漢大鬧對街嚇得一干惡夥計東滾西爬當時還暗呼痛快豈料現世報、來得快轉眼便輪到自己了?他顫巍巍地送上一壺酒幾碟小菜忽然間身子微微哆嗦寒聲道:「大爺等等……小人……小人先去……先去……」

那大漢淡然道:「先去撒尿是吧?記得洗完手再回來。」那老闆哭謝恩德忙奔到門口嘩啦啦直尿起來。阿秀訝道:「大叔你怎知他要撒尿?」那大漢道:「常人一見我來小則面白、腿抖重則擺子中邪這人能忍到這一刻算是不容易了。」

阿秀笑道:「是嗎?咱可不怕你啊?」那大漢嘿嘿兩聲邪笑阿秀突也一驚險些尿了褲子。那大漢哈哈一笑替阿秀斟上酒水安慰道:「來、喝點酒、壓壓驚。別尿褲子了。」

阿秀又羞又氣一時急於挽回顏面忙舉起酒杯咕嘟飲盡大喊道:「你才尿褲子哪!」

眼看阿秀喝酒爽氣那大漢自是驚喜萬分:「好小子你娘讓你喝酒啊。」啪地一聲阿秀拍開了花生扔了兩顆入嘴傲然道:「三歲便開始喝啦還要誰恩准嗎?」

難得可以喝老酒、當無賴阿秀自是目露兇光便手舉酒杯學着壞人的模樣獰笑道:「大叔咱們這會兒要吃白食了對吧?」

那大漢搖頭道:「別胡說。咱這輩子吃飯一定付錢什麼時候白吃人家的?」阿秀呸了一聲想他這輩子吃多少、付多少心情早感苦悶豈料做了壞人後還得乖乖付錢?拂然道:「吃飯還得付錢那你還自稱什麼壞人?」大漢笑道:「誰說我是壞人了?我當然是個大大的好人。」

阿秀鬼臉道:「騙人。那官差爲何追拿你?」那大漢長嘆一聲:「那些都是往事囉。反正新年新氣象自今往後咱要洗心革面、循規蹈矩一切都照規矩來。不負當年如玉愛我一場。」阿秀茫然道:「誰是如玉你老婆嗎?」

大漢欲言又止便提起酒杯咕嘟飲盡嘆道:「阿彌陀佛要修行啊。」

阿秀呸了一聲他本還想上山入夥幹番事業孰料這人卻要改邪歸正了?不滿地道:「原來你也是好人啊那我還跟着你幹什麼?咱要回家啦。」正要起身卻聽大漢道:「怎麼不想找你生身父親了?」

阿秀咦了一聲想他此番出走正是爲千里尋父而來忙道:「大叔你真認得我爹麼?」

那大漢嚼着花生抖腳道:「當然認得了。古往今來上天下地沒人比我更認得他了。」

阿秀興奮道:「是嗎?那……那我該上哪兒找他?」大漢道:「這麼快就忘了?我要去什麼地方啊?」阿秀喃喃地道:「你說你認得湯圓姑媽要去紅螺寺……」大漢頷嘉許正要再說卻聽老闆嗚噎道:「兩位大哥……餛飩來了……」

二人回頭去看只見老闆戰戰兢兢端上兩碗肉餛飩也是他怕得厲害熱湯濺出直燙得雙手紅卻也不知疼。那大漢倒也好心便伸手接過了派給阿秀一碗道:「多少錢啊?」

那老闆寒聲道:「不要錢、不要錢……服侍大爺是小人前世修來的福份……」那大漢拍桌怒道:「看不起我麼?多少錢?」那老闆啜泣害怕:「兩……兩文錢。」

那大漢提起湯匙咬了幾口餛飩一邊伸手入懷正掏摸間突然臉色微變忙向阿秀道:「你……你有錢麼?」阿秀白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方纔有個傻子好大方啊把咱的元寶送去壓驚了現下哪來的錢?」那大漢慌道:「這可糟了……我也沒帶錢……」那老闆哽咽道:「大哥真的不用錢……」那大漢狂怒道:「你少囉唆!我一會兒想辦法給你。」

阿秀看不過去了附耳便問:「大叔你幹啥固執啊人家都說不用錢了。」那大漢怒道:「不行就是不行!在你面前咱定得立個好榜樣出來。」隨口吃了兩隻餛飩道:「不說了咱們去找銀子吧。」拉起了阿秀便走出店外。

寒風撲面而來阿秀卻不覺得冷只是怦然心動:「大叔咱們……咱們要打劫了麼?」那大漢惱道:「你又來了。搶劫偷竊全是犯法的。咱們得想些正經營生纔是。」

阿秀納悶道:「正經營生?」那大漢努了努嘴把手指向街尾阿秀凝目去看但見滿街燈籠中閃爍了一面招牌上頭兩個字不認識讀做「阿阿大銀莊」下頭另有一個天鬥巨字正是一個「當」。阿秀愕然道:「大叔要進當鋪?你……你身上有值錢東西麼?」

那大漢道:「沒有。」阿秀皺眉道:「那你要當些什麼?」那大漢四下探看忽見地下一團狗屎黃黏微熱狀極新鮮不由大喜道:「有了。」阿秀愕然道:「有什麼?」

那大漢並不多言只管取來兩根樹枝將狗屎小心夾起隨即向前行去。

當者當也。世上第一救窮的便是當鋪。這人生在世什麼都有個價錢總說「一夫當關、萬夫莫敵」想一個人連虎牢關都能拿來「當」了爹孃還留着做什麼?親爹三兩、親孃五兩兄姊妻女一齊當掉還可以多賺點利錢。也是百姓們益領悟這些道理「萬寶大銀莊」自是壯大興隆天天都有人借賒典當贖銀度日。

「靴老爺……在下有幅字畫……想當些銀子……」方纔過完年生意便好得不成話只見一名男子手展一幅滾動條只在那兒細聲探問奈何櫃檯後的「薛老爺」聽不到唯獨桌上翹了一雙腳高高舉起輕輕搖晃看那靴底髒得不成話想來整年沒洗。

這「薛老爺」其實不姓「薛」這個「薛」字是由「靴」字脫胎換骨而來只因客人們只見過他的靴底沒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遂以「靴老爺」相稱久而久之已成渾號。

「薛老爺、薛老爺……」那男子連喚數聲始終不聞應答只能拿手去推靴底大喊道:「薛老爺!」靴底微微一震主人翁終於睡醒了聽得櫃檯後嗓聲尖銳:「幹什麼啊?」那男子細聲道:「我要當字畫。換些銀子用。」

「拿來。」鐵欄杆後傳出冰冷嗓音聽入耳中讓人沒來由的心中一寒。

這當鋪管事又稱「朝奉」此本大漢官名原稱「朝奉請」專來安排百官朝覲事宜。八方諸侯若欲見到漢天子金面便得過他這關。也許平日太刁難了抑或禮品私藏多了久而久之便成了當鋪管事的通稱。

那男子取出一幅滾動條低聲道:「靴老爺瞧了這是咱耗時三年、工筆精繪的『長江萬里圖』雖不敢與前人名家相比卻也是在下畢生心血所就……您……您看看能當多少錢?」

靴老爺把那雙靴子高高翹起從腳縫裡透出冰冷目光看櫃檯上不只這幅「長江萬里圖」另有數十卷字畫層層迭迭森然便道:「來人。」一旁行上了夥計應道:「小的在。」

靴老爺道:「拿桿秤來秤秤多重。」那夥計取來桿秤將字畫吊起秤了一秤。靴老爺道:「一共多少斤?」那夥計朗聲道:「十斤。」欄杆後傳出算盤聲聽得靴老爺道:「我算算你這些東西一共十斤差不多值得……」猛聽砰地一響那雙靴子朝桌上重重放落總結道:「三兩銀。」那男子忙道:「一幅三兩?」靴老爺道:「一斤三錢十斤三兩。」

那男子張大了嘴沒料到自己一生心血居然秤斤賣了怕比豬肉還賤些咬牙便道:「靴老爺你欺人太甚了這幾十幅畫是在下歷時三年、嘔血三升、竭盡才華所做……」靴老爺道:「老弟你嘔一升血值多少錢?」那男子大哭道:「這哪能用錢算!」

靴老爺道:「不能以錢計那便是不值錢你要麼趕緊當要不早點滾少在這兒鬧。」靴底一併啪地聲響四下走來了幾條大漢冷冷地道:「帶着你的破畫滾!」

眼看那雙靴子翹得老高不忘左搖右擺好似掛着一幅冷笑那男子哭了起來只能收拾家當正待離開猛聽櫃檯後一聲斷喝:「慢!」那男子大聲道:「你還想羞辱我嗎?」

靴老爺道:「你那堆字畫裡有樣稀奇東西可否讓我瞧瞧?」那男子大喜過望曉得靴老爺看走了眼忙取出「長江萬里圖」正要雙手奉上卻聽道:「不是這幅你望下找。」

那男子急急忙忙正要取出得意大作「水仙」靴老爺又道:「再望下找!」翻來找去終於取出一道滾動條霎時欄杆裡伸出一手急急奪過讚歎道:「無價之寶啊!」

左右保鏢聞言驚奇紛紛探頭來看卻見畫紙上乾乾淨淨的竟是空無一物?紛紛訝道:「這……這是白紙啊怎能是無價之寶?」靴老爺嘆道:「俗人們這可不是尋常東西看看這兒這摺痕是什麼?」衆保鏢喃喃地道:「就是些摺痕了還能是什麼?」

「蠢才!」靴老爺憤怒了:「這是李後主的澄心堂紙啊難道沒聽說過?」那賣畫男子一臉疑惑衆保鏢也笑了起來:「什麼澄心堂?敢情是賣藥的?」

這「澄心堂紙」可遇不可求乃是南唐後主李煜所創號稱「膚如卵膜、堅潔如玉」天下只剩百紮當年歐陽修得了一紮驚喜萬分立時拿來書寫「新唐書」蘇東坡、黃庭堅也各藏了一紮沒想卻重出人間了。正激動間靴老爺忽又咦了一聲直瞪着那幅「長江萬里圖」顫聲道:「等等你……你這畫工筆上色不尋常……把顏料拿來瞧瞧。」

那男子喃喃打開畫箱取出筆墨色料靴老爺大駭搶過驚道:「紫狼毫、血丹青!三十多年沒見過了!你……你是開封人對麼?」那男子喃喃地道:「是啊咱世居開封、祖上是道君皇帝的畫師……」靴老爺長嘆一聲:「難怪了不然你哪來這許多寶貝……唉……」低頭撥了撥算盤道:「把這些東西當了吧白紙一張算你三百兩筆墨丹青另計怎麼樣啊?」

那男子滿面驚喜:「好、好……」他扒面撓腮忽又瞧見自己的大作忙道:「靴老爺那小人這些字畫呢?該值多少錢?」靴老爺道:「一斤三錢十斤三兩。」那男子愕然道:「一斤三錢?這……這價錢怎麼算的?」

靴老爺道:「紙是澄心紙、筆是紫狼毫、色是血丹青分開來都是寶貝只可惜……」砰地一聲靴子再次翹上了桌痛惜萬分:「讓你畫成了一幅畫。」

那男子駭然道:「什麼?分開來值錢變成畫就不值錢了?」靴老爺嘆道:「老弟你是宋徽宗麼?」那男子結巴道:「不……不是……」靴老爺道:「你是黃公望麼?」那男子大聲道:「我姓周名臣字舜卿!」靴老爺淡淡地道:「這就是了你既非宋徽宗也非黃公望這澄心堂紙若讓你畫成了一幅畫你曉得叫什麼?」那男子愕然道:「叫……叫什麼……」

「叫污損。」靴老爺嘆息搖頭那男子則是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了靴老爺道:「老弟家裡還有什麼寶貝趕緊拿來當可別再污損了。」

「殺了你!」男子暴怒飛撲卻聽砰地一聲腦袋撞着了鐵欄杆頓時暈了過去。靴老爺卻是一無所覺只低頭寫着賬本淡淡地道:「世人無知啊。」

天下萬物什麼都有個價錢卻唯有才華不值錢。靴老爺打了個哈欠霎時又是「砰」地一聲雙腳再次高高翹起傲然道:「下一個。」

「娘!我肚子餓!肚子餓!」門外嚷了起來卻是個小姑娘只聽一名女子慌道:「娘馬上來當了這個之後咱們就有錢了……」櫃檯上的雙腳不耐煩了怒吼道:「下一個!」

連連催促中屋裡便響起腳步聲聽得一名女子怯怯地道:「靴老爺我……我想當點東西……」靴老爺哈欠連連也是穿了整日靴子腳底不免悶熱便脫下鞋來道:「拿出來。」

那女人解下一隻布包小心取出一幅滾動條絲緞綁縛足見珍貴低聲道:「這……這是我夫君的傳家之寶意義非凡只能當、不能賣……」

好似照本宣科每回過來典當之人不外這一套。靴老爺打了個飽嗝索性赤腳上桌分開腳趾哈欠道:「拿來。」那女子忙道:「你……你別亂來……我……我自己展圖。」她細心解開絲帶將軸畫展開只見圖上密密麻麻全是字筆畫彎斜宛如異國文字。靴老爺冷笑道:「什麼玩意兒?你女兒的習字本?」

那女子道:「你望下看自會知曉。」滾動條展開其上密密麻麻滿是文字圖中另有一條紅線自東而西如蜿蜒神龍另有無數花花綠綠的岔枝南北開展如蛛網般散佈天下。

靴老爺皺眉道:「這是地理圖?」那女子道:「龍脈圖。」砰地一聲櫃檯上的雙腳震落下地探來一顆腦袋雙眼睜得老大。

眼看「靴老爺」現身了那女人卻也嚇了一跳只見此人五官扁平、膚皺嘴小、長得倒與他的靴底有幾分神似想來那雙腳翹是不翹並無分別。

尋常地理圖長寬不過數尺這幅圖卻大大不同看它是羊皮硝制細薄如紙絹拉開數尺、又是數尺滾動條極長隱含連綿不盡之意。靴老爺深深吸了口氣道:「這圖是誰繪的?」那女子低聲道:「劉國師、姚天師。」靴老爺皺眉道:「誰?」那女子翻過滾動條展示署名見了兩個清晰漢字一是「劉基」一是「姚廣孝」。

砰地一聲靴老爺收起了腳昂然站起再也坐不住了。

國師劉基太祖之張良;天師姚廣孝永樂座下鬼谷子。北京號稱「八臂哪吒城」依的便是這兩位術士的靈感。靴老爺微微喘氣復又細細來看那圖只是紅線來到甘陝一帶竟是驟然斷裂不由大驚道:「怎麼斷了?」

那女子道:「不瞞您說此圖因故一分爲三一幅下落不明一幅流落西疆惟有這份還留在京師。」靴老爺愕然道:「何以如此?」那女子道:「靖難大戰。」

屋內靜了下來靴老爺撫了撫面大口喘氣自知找到了朝廷秘寶:「河洛神機圖」。

西起天山、東入夢海這幅圖泄漏了風水龍脈乃是天下第一地理圖。過去僅見諸於典籍誰也沒見過。直至今日方纔重現人間。

靴老爺是舉人出身景泰年間屢次不第流浪京師落得替太監們整理宮中典籍沒想幾千本書翻下來天朝文物盡收眼底練就了一身考據本事只是昔年江充不愛古玩珍寶不曾重用他直到唐王爺復出這纔將他請出山來執掌通號成了這個威震京師的「大朝奉」。

靴老爺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這……這圖是怎麼到你手中的?」那女子道:「我說過了這是我夫君的傳家寶。」靴老爺低聲道:「你夫君?他……他姓啥名誰?」那女子幽幽地道:「我夫君姓王他祖上有一位風水先師便是王嚴大人……」

靴老爺顫聲道:「神算子王嚴!他……他是姚廣孝的徒弟?」那女子道:「沒錯。王嚴公是姚天師的六弟子靖難大戰後奉師父之命守護這幅河圖。其後天師歸隱山林不知所蹤這圖便一直留在我家裡直至今日……」

多少年了不論正統還是景泰江充還是唐王他們早已忘了本自也不知世間還有這幅關乎龍脈的河圖。靴老爺顫抖雙手提筆醮墨先依着當鋪行規自在簿本上寫落了物品之名共只四字見是:「天下國家」其下則是此物的估價見是:「無價」。

萬里江山無可鑑價故謂之「無價」。靴老爺壓下心中亢奮忙道:「別說這些了你想怎麼當?」那女子眼眶一紅低聲道:「我……我要死當。」靴老爺心頭怦怦一跳忙道:「你……你要當多少錢?」那女子細聲道:「三……三百兩銀子……」砰地一聲靴老爺拉開了抽屜捧出大把金元寶正要胡亂砸過去卻聽那女子慌忙道:「等等、等等!」

靴老爺大急道:「等什麼?我要給錢啦?」那女子低聲道:「你別急先讓我想想……」靴老爺心下一寒自知煮熟的鴨子要飛了一時懊惱氣憤大罵自己胡塗。

這女人很聰明她懂得察言觀色已然猜到此圖非同小可只怕是要加價了。

靴老爺朝奉生涯十年經手珍寶不計其數什麼魚腸劍、西施裙、周公鼎在他都是小菜一碟。可如今遇上千斤鮑魚偏又讓人看破了用心一時又恨又氣直想狠抽自己三千個耳光咬牙道:「你……你想要多少?」那女人低聲道:「三……三千兩。」

靴老爺心頭一跳正要高聲答應那女人卻又遲疑了忙改口道:「等等就……就三……三萬……」萬字纔出卻聽撲嚕一聲靴老爺放了個響屁聽他大喊道:「三……兩……銀。」

這價錢一出那女人頓時愣了忙道:「三兩銀?」靴老爺道:「是就是三兩銀。」

要幹當鋪的大朝奉要緊的不是鑑價而是殺價。靴老爺不是出不起價錢便算三十萬、三百萬他也拿得出手。可惜麻煩不在買東西的錢而是在賣東西的人。這女人太聰明瞭只消自己出高了價錢反會讓她拼命望上加到時等她覺了此物的身價那還不趕緊拿去獻給正統皇帝換個關內侯回家還輪得到自己分油水?

當此一刻自己只能行險她越覺得東西賣不出自己越能買得到。

聽得靴老爺出價極低那女人便也哼了一聲道:「三兩銀?你留着自己用吧我不當了。」朝大門走了幾步卻聽屋外傳來喊聲:「娘!我肚子餓!肚子餓!」

靴老爺心下冷笑早已算到了這步棋。女兒嚷肚餓娘心如刀割要那女人如何不就範?果然那女人滿面痛苦乖乖轉了回來低聲道:「靴老爺……我看這樣吧我這裡減減價算你兩萬五千兩……」猛聽砰地一聲靴老爺兩隻腳再次放回了桌上聲腔拔得天高:「三兩銀!你當還是不當?快快交代一聲別礙着老爺做生意哪。」

眼看靴老爺只在那兒哈欠好似真不要了那女子慌了手腳忙道:「等等、我再減減算你兩萬兩…這是最少了……我……我夫君還在牢裡等着使錢……」靴老爺心下大喜:「什麼?你丈夫坐牢啦?」那女人醒了過來忙道:「不、不是你聽錯了……我丈夫好好在家裡……」

靴老爺暗暗冷笑驀地把腳用力一蹬大吼道:「下一個!」那女人驚道:「你……你幹什麼?」靴老爺冷冷地道:「我幹什麼?小娘子你請吧這樁生意老爺沒法做了。」

那女人傻住了:「爲什麼?」靴老爺森然道:「我這行是功德事業救急救窮活人無數卻老是讓人陰損。你說實話不論咱拿多少銀子給你你都覺得咱在趁火打劫對麼?」

那女人低下頭去卻是無言以對靴老爺道:「說正格的你這圖能值多少錢我也沒把握我今日若給你幾千兩別說我自己不放心恐怕你也會覺得不足以爲我在訛詐你日夜咒我是個奸商想我堂堂正正做人又何必受這個閒氣?」霎時暴吼一聲:「下一個!」

那女子大驚道:「等等!等等!別趕我走!靴老爺價錢的事大家好商量……」

靴老爺心下暗暗得意要知世上寶物無分來歷其實都只有兩個價錢一是三百萬兩買不到一是三兩銀沒人買一天一地差別只在識不識貨。惟今之計就是趁虛而入只要能唬倒那女人便能讓她心甘情願交出河圖。

眼看那女人怕了靴老爺便道:「也罷我是個修佛的人慈悲心腸看小娘子這麼可憐我也於心不忍。這樣吧你若真想當這幅圖便得拿點誠意出來。」那女人低聲來問:「我……我該怎麼做?」靴老爺傲然道:「跪下來求我我可以多加點銀子。」

靴老爺出狠招了。天下一切都有個價錢卻只有臉面不要錢。凡人一旦不要臉什麼都好談屆時要殺要剮手到擒來還有什麼是拿不走、要不到的?

眼看那女人低着頭淚水在眼眶裡轉來轉去想是悲憤已極。靴老爺笑道:「唉唉唉這沒什麼可恥的照我看哪什麼忠孝仁愛、信義和平還不都有個標價在那兒?尤其廉恥二字不怕沒人賣就愁沒人買你現下跪了以後兒女有飯吃、有衣穿有主子餵養有朝一日等他們光宗耀祖便換別人跪你啦。」

那女人淚水颼颼而落膝蓋慢慢彎下正要屈膝跪倒忽然眼光一轉那滾動條上明明白白寫着「劉基」、「姚廣孝」的大名均是開國時的奇人霎時勇氣倍增大聲道:「算了!不當了!」

靴老爺吃了一驚:「不當了?」那女人咬牙道:「我只是一時缺錢不是真心要賣這幅圖。否則此圖乃姚天師、劉國師監修便幾萬兩銀子也值得。你不識貨那是你沒本事我何須在此受你的閒氣?」轉過身去冷冷地道:「奸商把你的三兩銀留着吧。總之我不當了。」

眼看那女人好生剛烈靴老爺不禁慌了手腳忙道:「等等、等等你一個女人家粥粥無能的若不典當維生卻想靠什麼養家活口?」那女人道:「不必你管。反正我什麼都當就是尊嚴不當。」正要傲然離開卻聽砰地一聲那兩隻靴子高高翹起傲然道:「且慢!」

那女人轉過身來冷冷地道:「怎麼?想求我啦?」靴老爺森然道:「誰求你了?告訴你吧你那爛圖便送了我我也不要。」那女人冷冷地道:「既是如此你喊住我做什麼?」靴老爺道:「衝着你那句尊嚴不當大爺咽不下這口氣。」

那女人莊容道:「聽好了!這世上豈只尊嚴無價?無價的東西太多了親情無價、性命無價、人品無價……」正說間猛聽「碰」地一聲櫃檯上扔來一張銀票靴老爺森然道:「過來把我的靴子舔上一舔只消舔一口這一百兩銀票便是你的。」

那女子吃了一驚:「你……你說什麼?」靴老爺道:「看你是個美人兒想必自負貌美吧。不過咱告訴你我既不要你脫裙子也不要你來脫我褲子。我只要你來舔靴子舔一口百兩銀金口一開銀子就來這生意划算吧?」

門外女兒哭得震天價響直嚷着肚子餓那女人自也呆住了她盯着百兩銀票自知這是全家老小的救命錢只消忍過一時屈辱待日後闖過了難關誰又曉得今日之事?正猶疑間臺上的雙腳真似癢了只相互搓弄隔靴搔撓不忘大笑催促:「快啊!不肯做我還怕找不到別人舔嗎?一口一百兩!便公主娘娘也搶着舔啊!哈哈哈哈哈!」

都說人窮志短一個人舔完了靴子還有什麼是不能做、不能賣的?這才叫做釜底抽薪之策。正哈哈大笑間靴子微微一動真似讓人舔了靴老爺頓時仰頭狂笑:「哈哈哈!哈哈哈!胭脂三兩、肚兜十兩狗也似地舔靴子無價!」正要再說幾句無聊的卻聽櫃檯下傳來小孩的嗓聲大喊道:「有人在家嗎?咱要當東西。」

靴老爺定睛一看驚見一名男童手提樹枝惡形惡狀正朝自己的腳底狠戳不覺怒道:「那女人呢?」那男童道:「她邊跑邊哭給你氣走啦。」靴老爺怒道:「什麼?跑了?」心下氣惱正要命人追她回來轉念一想卻又壓住了焦念。

都說「放長線、釣大魚」此刻若要遣人去追萬一河圖之事因此泄漏出去自己還能渾水摸魚麼?不如暗中遣人跟蹤慢慢誘之以利威之以勢那纔是正理。他想通了道理傲然道:「滾得好省得老爺看得煩。」淡淡又道:「小鬼你來這兒幹啥?」

那男童道:「我要當東西。」靴老爺哈欠道:「無知小兒能有什麼東西當?出去、出去。」那男童拂然道:「你別看不起人我這兒有件無價之寶包管你看了大吃一驚。」

靴老爺有些累了只脫下靴子自在桌上摳腳懶懶地道:「聽你誇口的左右無事拿來瞧瞧吧。」那男童捂住鼻子道:「你等等啊……」低頭下去用樹枝夾起一物置入靴老爺的趾縫間道:「夾穩啊。」

靴老爺咦了一聲只感趾縫熱呼呼、黏答答的饒這五趾經歷豐厚什麼玉石金銀、古董字畫乃至三山五嶽的奇珍異寶無所不夾卻不曾有此異感。忙凝神來看卻見趾間一團黃黏黏不由愕然道:「這……這是什麼?」那男童道:「哮天屎。」

靴老爺呆住了:「哮天屎?那是什麼?」那男童笑道:「真笨。二郎神養的狗叫做什麼?」靴老爺道:「哮天犬。」那男童道:「是了。哮天犬拉的屎叫做什麼?」靴老爺愕然道:「就……就是哮天屎麼?」

那男童儼然道:「對啦。哮天犬性子傲飛得高專在五寶大雪山上拉屎我朋友費盡千辛萬苦方從山頂挖了一塊你要不要啊?」靴老爺氣極反笑:「你……你要當多少錢?」那男童道:「三百萬兩。」靴老爺狂怒道:「來人!把這頑童拖將出去!打斷他的狗腿!」

左右保鏢大喝一聲紛紛奔上前來正要將幼童揪住毒打卻聽門外傳來吐痰聲:「幹什麼?幹什麼?不過當個東西怎就出手打人啦?」

滴滴答答店裡傳出尿臊之氣隨即腳步大作似有人奪門而逃。靴老爺卻是渾然不覺只管找來草紙一邊擦拭趾縫狗屎一邊皺眉道:「怪了飯前才解了手怎又想尿啦……」

正想去尋夜壺櫃檯旁卻傳來腳步聲想是武師回來了靴老爺哈欠道:「人轟出去了麼?」聽得一人道:「轟了。」靴老爺微笑道:「打斷腿了麼?」那人道:「快了。」握住了靴老爺的腳踝聽得砰地大響靴老爺哎呀一聲正正撞在欄杆上睜眼驚看赫見櫃檯外來了一條虎也似的大漢生了一雙怒眼額上還有一個「罪」字。

靴老爺尿意大盛尖叫道:「你……你是誰?」那大漢道:「你管我是誰我的寶物呢?我不當了。」靴老爺寒聲道:「什麼寶物?」那大漢皺眉道:「哮天屎啊怎麼你偷吃了?」

靴老爺心下一醒才知那頑童另有靠山卻原來是一夥的不由手酥腳軟顫聲道:「大爺要哮天屎是吧您等等啊……」撕下簿本在趾縫裡忙了半天捧起了一小團黃黏細聲道:「大爺久等了來這是您的哮天屎。」

那大漢打量半晌作勢嗅了嗅忽地暴怒道:「這不是哮天屎!」靴老爺陪笑道:「怎麼不是呢?方纔拿進來的……氣味多純啊……」那大漢怒道:「放你媽的屁!哮天屎多大一塊就這麼點?」召來男童喝道:「這人偷竊咱們的傳家之寶抓住他的腳把他拖出來!」

那男童自是阿秀了嘻嘻一笑便與那大漢各抓一腿奮力急拉聽得轟然巨響靴老爺兩腿穿過柵欄奈何胯檔出不去便正正撞上欄杆直痛得他縱聲慘叫幾欲昏暈。

那大漢怒道:「搞什麼!不信拖不出!」阿秀心下大樂正欲再拉卻聽靴老爺哭道:「且慢!且慢!」忙取出一把碎銀慘笑道:「壯士小本生意沒什麼錢銀小小意思請您笑納。」

那大漢狂怒道:「混蛋!當我是強盜麼?告訴你!我只要我的哮天屎!」雙手揪住鐵欄杆一聲低吼碗兒粗細的鐵欄杆竟已彎曲當即抓住那人的雙腿沈聲運氣:「不信拖你不出一、二……」三字未出靴老爺已然大哭道:「饒命啊!饒命啊!小人還想活命啊!」

大漢怒道:「你要活那我就該死了?快把哮天屎還我!否則要你賠命!」靴老爺情急生智慌道:「等等!等等!小人想起來了我早把您的哮天屎收入府庫……這東西既經典當不克歸還……」那大漢緩下了臉色:「原來已經當了怎沒當票呢?」靴老爺忙取來票子陪笑道:「好了、天界哮天屎一塊咱已收下啦……來來來這是您的票子。」

那大漢冷冷地道:「當了多少錢?怎沒寫上?」靴老爺駭笑賠罪忙提起毛筆劃上一橫那大漢暴怒道:「一兩?當我是乞兒麼?」靴老爺顫聲道:「誤會!誤會!小人沒寫完哪。」說着添了一豎成了個「十」那大漢還是不悅森然道:「十兩?老子不當了。」

寶物不當了便得原物歸還還不出便得死。靴老爺哭了起來提起毛筆二一添做五哽咽道:「五十兩夠了吧?」

阿秀心下不滿朝他腳底搔了搔靴老爺哈哈大笑毛筆一偏在十字頭上添了一斜阿秀咦了一聲:「十上多了一斜那是五……五……」霎時雙手一拍大喜道:「五千兩!」

一塊哮天屎典當五千兩應當不必贖回了。靴老爺心如刀割痛惜哽咽:「你倆高興了吧?嗚嗚、嗚嗚……我的銀子啊……」正心疼間兩腳一縮碰倒了一枚印章正正落到了當票上「五千」之後竟又多了一字阿秀凝目訝道:「這字筆畫好多啊有草、有田唸作『阿』……」

正胡說間腦袋遭人狠拍聽那大漢不悅道:「什麼咿咿啊啊?這是萬!」阿秀忖忖喃喃:「五……千……」霎時大驚起跳:「萬!」

砰地一聲靴老爺昏暈在地兩腳卻還仰天高翹擱放桌上。那大漢滿意地道:「五千萬兩龍銀這纔是哮天屎的身價。算你識貨。」拍了拍靴老爺的腿道:「好啦金銀收在哪兒?咱們要兌銀了。」喊了幾聲這人都是一動不動也不知是真暈假昏那大漢奮起臂力聽得「轟」地一聲欄杆已是連根拔起便道:「算了咱們自個兒找。」

阿秀一輩子沒見過銀庫忙攀過櫃檯狂奔而入那大漢手持鐵欄杆朝牆壁上一陣亂刺猛聽轟地一聲牆壁破開白銀傾瀉而下險些將阿秀壓死在地。那大漢嘖嘖稱奇:「這老賊挺能斂財哪瞧至少十萬兩白銀在此。」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阿秀讓元寶壓到了腳趾雖說抱腳蹦跳卻也是淚中含笑忙找了一隻大布袋拼命去裝那大漢卻只撿了兩隻元寶收在腰間道:「走吧。」

好容易入了寶山那大漢卻要空手回了阿秀不覺愣了:「大叔怎不多拿些?」那大漢聳肩道:「帶不慣。」眼見阿秀一臉愕然便解釋道:「跟你說吧我很多年沒用過錢了。」

阿秀愕然道:「沒用過錢?那……那你怎麼吃飯?」那大漢聳了聳肩道:「就是吃。」

阿秀駭然張嘴方知那大漢要什麼、拿什麼想什麼、吃什麼又何必帶什麼錢兩出門?豈不勞什子太重?相形之下自己反倒落了下乘。

一大一小當了哮天屎滿載而歸奈何阿秀的布袋裝得過飽至少拿了百斤白銀比身子還重些自是死拖活拉氣喘吁吁:「大叔……等等我、走不動了……」那大漢駐足下來淡淡地道:「誰要你這般貪心?這可知道厲害啦?」

阿秀求情道:「大叔你……你幫我扛銀子吧好重啊。」那大漢搖頭道:「那可不行。自己偷的自己背、自己盜的自己扛。這是道上規矩。」阿秀哪管什麼規矩猛地抱住大漢的腿哭纏道:「大叔求求你嘛、幫我背銀子吧!幫我背銀子吧!」

阿秀每回假哭耍賴總能心想事成那大漢卻是鐵石心腸淡淡地道:「拿點骨氣出來別學孬。」自顧自走回先前餛飩鋪招來老闆喊道:「老兄付帳啦!」說着把元寶砸了過去轟地一聲險些撞破泥牆。

那老闆駭道:「大爺這……這錢好大咱找不開啊。」那大漢坐了下來一邊吃着餛飩一邊道:「誰要你找了?都留着吧。」那老闆顫聲道:「不成!不成!兩碗餛飩哪值這許多錢?」那大漢拍桌怒道:「要你拿便拿!囉唆什麼?」那老闆怯怯喜道:「是、是。」

天冷風寒餛飩全涼了那大漢吃了幾口湯油都結了凍那老闆低聲道:「爺要不要我替你熱熱?」那大漢搖頭道:「不了我的弟兄還在前線吃苦這般挺好。」說了幾句卻沒見阿秀回來濃眉微蹙便走出店外察看。

來到店門外街上只是空蕩蕩一片也不知阿秀是迷路了還是摔跤了那大漢心裡擔憂正要上街察看忽見一名小童蹲在店外腳邊還擱着那隻麻袋不是阿秀是誰?那大漢鬆了口氣道:「外頭冷怎麼不進來?」阿秀冷冷地道:「我幹啥要聽你的你是我爹麼?」

那大漢道:「你衣衫薄快進來別受涼了。」阿秀大聲道:「我受涼關你什麼事?你走開!」那大漢訝道:「呵?使小性啦?」聳了聳肩轉過身去徑朝店鋪走入。阿秀愣住了喊道:「喂!喂!你不是要帶我去找我爹麼?就這樣走了?」

那大漢停下腳來道:「你不聽話我帶不了你。」阿秀大聲道:「我爲何要聽你的話?是你先不管人家死活的!」眼眶一紅咬牙道:「不帶就不帶有什麼了不起的……」也是倔性作身子一轉正要飛奔離開忽然眼前晃過一條手帕七彩刺繡帕上一名美女攏側身左臂托腮好像真人一樣看那身上卻是……

光溜溜的!

阿秀倒抽一口冷氣停步下來顫聲道:「這……這是什麼?」那大漢微笑道:「這是當鋪裡摸來的。方纔那庫裡多少寶貝你都沒瞧見?」阿秀喃喃地道:「沒……沒瞧見……」

阿秀眼裡只有錢自不知當鋪裡最多珍寶又是古董、又是字畫自也少不了這些好東西。那大漢壞得很了提起手帕慢慢揮到東、阿秀便看到東、慢慢飄到左阿秀便望向左眼看小孩子迷了魂便道:「這手帕共有十二張都在我口袋裡你現下看到的是第一張叫做『春光乍現』。」阿秀大驚道:「那……那第二張呢?」那大漢道:「叫做裙裡乾坤。」

阿秀如中雷擊想他過去雖也曾拜讀「金海陵」一類名作可書裡插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男人女人抱在一塊兒好似兩隻熊落得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眼看那大漢身懷異寶顫聲便道:「大叔……借我瞧瞧……」大漢道:「別說借你送你也成。」

阿秀大喜道:「真的麼?」大漢微笑道:「你先進來屋裡陪我吃完餛飩之後咱們再說。」

請將不如激將、激將又不如派遣女將果然阿秀便乖乖回來了。那大漢吃着冷餛飩道:「你方纔在門口四處張望是在瞧什麼?」阿秀低聲道:「我……我在找當鋪裡的那個女人……」

那大漢哦了一聲:「你覺得她可憐?」阿秀細聲道:「是啊我……我想送她些銀子……」

那老闆咦了一聲回過頭來眼裡滿是嘉許那大漢卻是頭也不擡徑道:「別忙了你這種來歷不明的錢不是人人都肯收。」阿秀茫然道:「爲什麼?」那大漢嚼着餛飩道:「那還要問嗎?人家可是好人哪。」

阿秀啊了一聲卻也懂了都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看這世上的好人必定循規蹈矩有背良心的事不做、來歷不明的錢不收爲所當爲知所進退一輩子縛手縛腳無怪總是英年早逝、斷子絕孫了。

阿秀哼了一聲更加不想做好人了道:「大叔爲何世上總有這許多笨蛋?他們幹啥和自己過不去啊?」大漢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想當個好人第一要緊的功課是什麼?」

阿秀喃喃地道:「不可以做壞事是麼?」那大漢道:「照啊那什麼事算是壞事?」

阿秀咦了一聲居然被這話考倒了看他平日聽夫子教誨這不行、那不該彷佛處處陷阱可此際猛一回想究竟什麼是壞事居然說不準。他凝思半晌喃喃地道:「偷東西算是壞事對吧?」那大漢道:「是啊那偷東西的人算不算壞人?」

阿秀頷道:「當然算啊好人絕不會偷東西的對吧?」那大漢道:「那你方纔偷走了霍天龍的火槍是不是也算壞人了?」阿秀大吃一驚忙道:「不是、不是我纔不算是壞人!那霍天龍纔是壞人!」大漢哦了一聲:「那姓霍的哪裡壞了?」

阿秀大聲道:「他欺侮小孩他纔是大壞人!我偷壞人的東西不算壞人。」

那大漢搖頭笑道:「小子這不是你說了算的偷就是偷管你偷的是好人壞人、男人女人在那幫好人眼裡你仍舊該去坐牢的。」阿秀大聲道:「爲什麼?」大漢一口喝完了餛飩湯舉袖抹去嘴漬道:「沒法子這就是『規矩』啊。」阿秀愣道:「規……規矩?」

那大漢吃着小菜道:「想當好人便得守規矩天經地義。那姓霍的打小孩固然是壞人可人家壞歸壞你還是不許偷他的東西不然你和他有何不同?」阿秀大聲道:「不公平!那……那姓霍的欺侮人家我難道不能還手嗎?」

那大漢嘴裡嚼得渣巴渣巴響道:「別人守不守規矩那是別人家的事情。你便算被欺侮了、被打了還是得問問你自己你有沒有守住規矩?算不算個好人?懂嗎?」阿秀呸道:「白癡!傻蛋!姨婆說得對!好人全是笨蛋!我死也不做好人!」

那大漢哦了一聲:「怎麼?你姨婆這般教你的?」阿秀大聲道:「是啊!姨婆最聰明瞭她說守規矩的人全是笨蛋!明明直路可通卻得繞路來走可每次回頭一看那些不守規矩的人早就一步登天啦咱們若不想做傻子便得學壞!」

那老闆聽得頻頻嘆息想來這話道出他的心情了。那大漢笑道:「你姨婆聰明啊不過她這話也不大對。依我看來這幫守規矩的人其實不傻他們也是經過精打細算的。」

阿秀起疑道:「是嗎?好人不都天生老實還會算計嗎?」那大漢拿起饅頭咬了一大口道:「你先看看我我像個好人嗎?」阿秀嘻嘻賊笑:「不像。」那大漢笑道:「爲何不像?」

阿秀道:「你看你吃饅頭一口就是半個比妖怪食量還大你不像壞人誰像壞人?」那大漢哈哈笑道:「是了。我個頭大、食量大、膽子大、火氣大樣樣都大你看那幫好人見了我卻該怎麼辦?」阿秀茫然道:「怎麼辦啊?」那大漢喝乾了酒笑道:「將我縛起來啊。」

阿秀訝道:「縛起來?」那大漢道:「這規矩像是條繩索將天下人緊緊來縛。你看那幫守規矩的人有的沒本領、有的沒膽氣一聽說要把雙手縛起自是樂得沒魂了卻要那幫膽大的如何甘心?可憐大夥兒二一添做五個個捆手綁腳垂頭喪氣卻便宜了一羣小人。」

阿秀訝道:「小人?誰啊?」那大漢喝了口酒把手望天上一指阿秀皺眉道:「什麼啊?」

那大漢道:「這兒立個招牌嚴禁百姓通行那兒開個大洞專讓大小舅子來鑽你想這些人是誰?」阿秀滿臉迷惑支支吾吾那老闆卻細聲苦笑:「是……是朝廷的人……」

阿秀喃喃忖忖驟然間把手一拍大聲道:「對呀!所以大家要做好人壞人其實看的就是朝廷了?」那大漢哈哈笑道:「孺子可教也。」

朝廷者天下之規矩方圓。這規矩若是假的、歪的、斜的誰還願意守規矩?從此好人活不了、不壞不行了由是天下大亂連神佛也不能收拾了。

天下病了人人都在尋找病因可到底誰纔是禍元兇?是文楊、是武秦?是正統皇帝?還是哪路仙佛妖魔?店裡忽然靜了下來。鐵腳大叔、小阿秀店裡老闆人人各懷心事。良久良久忽聽阿秀道:「大叔其實什麼好人壞人都是一樣的都只是想吃飯過日子而已對嗎?」

那大漢道:「不對。」阿秀訝道:「不對?」大漢道:「世上有些人寧可餓死也不願去偷去搶。他們守的是心中的規矩。」阿秀驚道:「有這種傻子麼?」大漢道:「當然有我自己就認得一個。」阿秀呆呆地道:「誰啊?」那大漢輕輕地道:「盧雲。」

阿秀大驚起跳:「又是這姓盧的!他就是我的親爹爹麼?」那大漢怒道:「別逢人就叫爹丟死人了。」把桌子向前一推轉身便走。阿秀驚道:「大叔、大叔等等我啊!」拖着麻布袋追到了店外那大漢卻走得好快居然不見蹤影了。

阿秀心裡慌正要放聲喊人忽又轉了念頭:「我可傻了錢都到手了幹啥還死死跟着他?快回家找姨婆吧。」心念一動立時掉轉了身子不忘冷冷一笑:「傻子真以爲我要找爹麼?有錢就是爹一會兒姨婆要是見了這許多元寶定會誇我是好寶寶。」

看那大漢窮兇極惡乃是欽命要犯多少人想殺他?現下自己有了銀子正該是分道揚鑣的時候何必還陪着他冒險?正得意間猛聽背後傳來砰砰敲門聲聽得一人暴吼道:「掌櫃的!方纔有人過來報案說有一大一小兩個強盜闖進當鋪當街行搶你可瞧見他們的蹤影了?」

阿秀回頭一看驚見餛飩鋪門口來了好多官差正自翻身下馬入店查案。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眼看官差來抓人了阿秀自是嚇得魂飛天外背起銀子轉身便跑。這不跑還好一跑之下衆官差立時察覺蹤跡紛紛戟指怒吼:「臭小子!給老子站住!」

阿秀哪敢停留只管拔腿狂奔布袋裡雖有五十斤白銀此刻也顯得輕了好容易奔過了街口卻又「哎呀」一聲摔了個正好

阿秀擡頭一看卻見一條大漢坐在路邊手提酒壺把腳伸得老長不免絆了自己一跤正是鐵腳大叔。還不及說話卻聽背後吼叫再起:「臭小子!有種再跑啊!」

官差追來了阿秀嚇得快哭了正要轉身逃命卻讓鐵腳大叔按住了肩頭道:「別動。」手持酒壺緩緩起身不忘仰頭來喝一名官差暴吼道:「還喝?」

當琅一聲鐵腳大叔把酒壺砸在了地下那官差突然嚇了一跳雙手驚搖腳下急急退後砰地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鐵腳大漢雙手叉腰道:「差爺們找我有事?」衆官差與他目光相接驀地心頭一跳忙道:「不、不是……咱們……咱們是找他……」把手指向了阿秀正要過來抓人那大漢卻攔住了:「怎麼我兒子礙着你們了?」

聽得「兒子」兩字官差們無不張大了嘴阿秀卻是咦了一聲心頭覺得怪怪的那大漢道:「說話啊你們找我兒子什麼事?」差人們彎腰陪笑:「誤會、誤會方纔有人過來報案說有兩名江洋大盜闖進了萬寶大銀莊劫走了幾萬兩銀子……」

那大漢道:「江洋大盜?長得什麼模樣?」一名差人道:「大的四十歲小的十歲……」話還在口便讓同伴捂住了嘴那大漢卻是哦了一聲自問阿秀道:「你幾歲啊?」阿秀欲哭無淚低聲道:「三……三歲……」

鐵腳大漢哈哈笑着忽然眼光一轉提起地下麻布袋訝道:「等等萬寶大銀莊?是這幾個字嗎?」衆人低頭來看驚見麻布袋上明明白白刺了幾個字不是「萬寶」是什麼?阿秀正想舉手遮掩卻聽衆官差驚道:「不是、不是這幾個字……您弄錯了……」

鐵腳大漢愣道:「什麼?我弄錯了?」提起元寶走回了餛飩鋪喊道:「店家!店家!看看這布袋上刺了什麼字?」那店老闆哪敢出來?只縮在櫃檯裡顫聲道:「我……我不識字……」那大漢道:「是嗎?方纔還見你寫字記帳啊怎會不識字?」

店老闆哭道:「我有時識字、有時不識字……」那大漢道:「那可沒法子了。」轉頭望向官差道:「好吧多謝各位通報了我若見到了可疑人等自會向諸位舉。你們去忙活吧。」

衆官差大喊一聲人人連滾帶爬正要翻身上馬忽聽那大漢吼道:「站住!」

「完了……」衆官差欲哭無淚好似讓人點上了啞穴一時鴉雀無聲那大漢道:「差爺我想向你們借匹馬可以麼?」衆官差拼命頷:「可以、可以您隨便挑吧。」腳步慌慌淚水汪汪這回兒連座騎都不要了沒命價地逃了。

那大漢笑道:「真是趕着去投胎嗎?」眼看街上十來匹馬便在那兒挑選。正怡然間卻見一名小孩兒鬼鬼祟祟悄悄朝小巷鑽去那大漢道:「想去哪啊?」阿秀顫聲道:「我……我要去找姨婆……」那大漢道:「不過一會兒功夫就不想找你爹了?」

阿秀低聲陪笑:「不了城裡好亂我心裡有點擔心想回去看看姨婆……」那大漢道:「好吧咱們這就分手吧。」挑了匹青蔥馬翻上馬背駕地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阿秀愣住了他本還擔憂鐵腳大叔一口回絕沒想此人居然這般大方?一時反慌了手腳忙道:「大叔!等等!」那大漢拉住了馬蹙眉道:「又怎麼啦?」阿秀抱着銀子憂慮道:「我……我等會兒要是遇上了官差該怎麼辦啊?」

那大漢笑道:「原來是煩惱這個啊?小子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何苦死死巴着?你現下把銀子一扔兩手空空誰還認得出你是歹人?」

阿秀咦了一聲都說「人贓俱獲」看自己扔掉了布袋沒了贓款官差哪知他幹過什麼?到時路上大搖大擺人人都當他好寶寶誰還疑心他?心念於此便將布袋鬆開站開了兩步。

那大漢道:「好樣的提得起、放得下這纔是男子漢的氣派。」阿秀低聲道:「大叔我這就走啦。」大漢道:「快回去吧路上別又貪玩了。」

都說「無官一身輕」阿秀扔掉了銀子總算可以回家找姨婆了只是這會兒身無分文腳下不免虛虛浮浮搖搖晃晃走兩步、回回頭就盼能再看銀子最後一眼。

這銀子是自己生平第一筆賺的錢若要平白扔掉實在捨不得。可萬一遇上官差來個人贓俱獲那可划不來了。正心如刀割間忽見布袋躺在地下袋口滾出一隻元寶亮晶晶地甚是動人阿秀怦然心動暗道:「撿一隻吧。沒人知道的。」

一隻元寶二十兩那可是鉅款了。當下急急奔回撿起一隻塞入衣袋又想:「對了我的褲袋還空着可以多塞一隻。」趕忙再撿元寶塞入褲中忽覺兩手空空可以再握東西便又多拿兩個再看懷裡空虛少說可以裝三個便又多撿幾隻手忙腳亂間最後連襪子裡也藏了一個這才心滿意足笑道:「大叔咱們再見啦。」

還沒轉身走上一步全身元寶咚咚隆咚盡數掉了出來他「嘖」了一聲脫下上衣將之裹成一大包又嫌不大牢靠正愁間忽見路邊躺了一隻布袋便如數裝了進去霎時奮力背起還不及邁步而走忽又雙眼圓睜愕然道:「又回來了!」

那大漢笑得喘了:「行了、行了你慢慢兒來我先走啦。」正要駕馬離開卻讓阿秀攔住了路大喊道:「等等!不許走!」那大漢道:「小子到底走還是不走拿個主意吧?」

阿秀低頭苦笑看這大漢心裡一個主意便是要帶自己去紅螺寺誰知他究竟有何打算?可若不陪他去這些元寶該怎麼處置?真要丟棄路邊麼?正躊躇間忽然心念一動想到了楊紹奇:「對了祈雨法會連辦三日叔叔定也在那兒我何不去找他?」一時心花怒放大聲道:「大叔!我和你去紅螺寺吧!」

那大漢笑道:「小子繞了個大遠路總算想通啦。」阿秀心下冷笑:「傻子我是利用你哪還不知道嗎?」看叔叔也是個亂用錢的見到自己帶了元寶回家必會誇自己是個乖寶寶到時兩人就地分贓也不愁搬不動這筆鉅款了。

他越想越是高興忽然身子一輕已讓大漢抱上馬來阿秀大驚道:「等等、銀子!銀子!我的銀子還沒拿!」那大漢搖了搖頭嘆道:「小氣鬼一個真不知你像誰。」

噠噠蹄聲中一大一小騎着青蔥馬這便動身了。只是說也奇怪看方位卻是朝天橋而去阿秀訝道:「大叔不是要去紅螺寺麼?怎麼望南走了?」那大漢道:「別急。我得先找個朋友拿幾件東西。」阿秀茫然道:「你不是逃兵麼?還有朋友啊?」

還待問話馬兒驟然停下路旁卻是一座硃紅大門。擡頭一看卻見到了兩盞紅燈籠幽幽光。阿秀眨了眨眼只覺此地有些眼熟喃喃地道:「大叔這是什麼地方啊?」

那大漢道:「宜花院。」阿秀大驚道:「什麼?這……這就是宜花院?」正覺如雷貫耳間大漢已翻身下馬朝門內大喊:「有人在嗎?」叫了十來聲院子裡總算有了動靜聽得一名男子懶洋洋地道:「誰啊?」那大漢道:「我來找個朋友勞駕開門。」

那人煩悶道:「真是好色也得看時辰吧。還沒申牌便急着上門了?」嘎地一聲大門開啓卻是一名僕役不耐地道:「你找誰啊?」那大漢道:「我找小青姑娘。」那僕役哈欠道:「小青?沒這個人。」正要關門離開那大漢卻伸出鐵腳卡住了門那僕役嚇了一跳顫聲道:「你……你要幹啥?」那大漢向阿秀招了招手:「借我點銀子。」

阿秀愣住了:「什麼?還有大人向小孩討錢的?你是乞丐嗎?」那大漢死皮賴臉掌心向上五指搓搓阿秀哼了一聲霎時拿出做爹的氣派從布袋裡掏出元寶怒道:「省着點用!」

那大漢接過了元寶朝那僕役手中一塞道:「想起來了麼?小青姑娘?」都說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那僕役見了元寶金光閻王爺都不認識了大喜陪笑:「大爺啊咱這院裡紅橙黃綠、梅蘭竹菊小人都叫得出來可真沒有小青這個人……」

那大漢道:「小青是如玉的使婢以前住天府院裡專替如玉彈琴的。」

「如玉……」那僕役皺眉苦思:「這個也沒聽過……」那大漢道:「叫個老人來我和他說。」

那僕役也有五十好幾了哪還是什麼新來的?他怔怔凝思猛地啊呀一聲:「等等我……我想起來了!這個如玉可就是咱們院裡以前的花魁『天府磬壁』玉姐兒吧?」

那大漢道:「混蛋一個當年名動公卿替你們掙了多少錢?現下便忘了她啦?」那僕役苦笑道:「大爺這都幾十年的事啦小人能記得已經是狀元爺的記性啦。」那大漢道:「閒話少說。小青姑娘人呢?領我去見她。」那僕役陪笑道:「爺爺這有些不方便哪青姐兒昨晚接了客現下還陪人睡着咱若過去敲門怕要捱罵哪。」

那大漢微微一愣忙道:「陪人睡着?她……她不是琴娘嗎?」那僕役笑道:「當年是琴娘現下是老孃不陪人睡上街討飯去嗎?」那大漢心下煩厭便朝阿秀伸手喝道:「拿來。」阿秀心下惱火從布袋裡掏出元寶大吼道:「拿去!」

那大漢拋出元寶森然道:「帶我去見她。」僕役接過了銀子眉花眼笑什麼都好說了:「大爺這般豪氣小人這便冒死過去通報啦只不知您尊姓大名如何稱呼?小人這就去說。

那大漢道:「你跟她說秦仲海來了。」那僕役笑道:「是、秦仲海來了、秦仲海來了……」話到口邊突然腳步一頓寒聲道:「秦……秦什麼……」

那大漢道:「秦仲海。」那僕役哈哈乾笑:「秦……秦仲海?」那大漢猛地擡起頭來目露兇光厲聲道:「秦仲海!」那僕役放聲大哭嚷道:「秦仲海來啦!秦仲海來啦!」看他逃得好快碰地一聲腦袋撞在門上竟爾暈了過去。

鬧了半天一無所獲那大漢搖了搖頭猛地想起阿秀便在一旁這會兒聽了說話必然心中害怕正等着聽他牙關顫抖哭叫跪地哪知卻久久不聞聲息轉頭去看這小孩卻已自己走遠了不忘在院子裡喃喃自語:「有人在嗎?我叫楊神秀有很多錢……」卻原來這小鬼到了宜花院的地界腦袋迷糊便算天邊劈下雷來那也是不知道了。

那大漢哈哈一笑行上前去牽住了阿秀的手道:「走咱帶你逛逛。」一時穿廊入院頗見熟門熟路阿秀則是心中怦怦只是路上沒見什麼人卻不知這宜花院只在夜裡開門白日裡自是安安靜靜便如墳場一般。

眼看那大漢越走越快轉過了一座長廊阿秀拖着元寶喊道:「大叔、等等我啊!」正追趕間那大漢忽然停下腳來道:「應該是這兒了。」阿秀凝目來看眼前卻是一座三合院三面長廊屋舍相鄰屋子略顯老舊皺眉便道:「這……這就是宜花院?沒啥了不起啊。」

那大漢道:「山不在高有仙則靈。你去房裡看看便知玄機。」阿秀心跳加快眼見不遠處有間包房正要破門而入卻讓大漢提了回來笑道:「先別鬧了咱們還得找人。」

阿秀喔了一聲圈起了嘴正要暴吼「小青」二字卻又讓那大漢拎了回來手指門上木牌道:「識字不?」阿秀臉上一紅才知門上寫了姑娘的花名。

一大一小沿廊巡查阿秀每逢一處房門便來貼門偷聽正心跳間卻聽不遠處傳來敲門聲:「小青你在房裡麼?」阿秀暗暗嘆息沒想這麼快便找到人了只是那大漢連喊幾聲房裡頭的人卻似睡得熟了始終沒個聲息。

那大漢有些不耐煩了可要破門而入卻又怕嚇着了人阿秀忙道:「大叔讓我試試吧。」咳嗽一聲輕喊道:「有人在家嗎?咱們是來還錢的。」一聽好的來了果然房裡便有了聲響聽得一個男人喜道:「誰啊?」那大漢道:「我找小青請她出來一趟。」

那男人哈欠道:「呵徐娘半老了還有人搶啊?」那大漢不耐煩了提起手來用力敲了敲沈聲道:「小青過來開門。」

「誰啊?」門裡傳來女子的嗓音那小青總算給吵醒了那大漢道:「我是如玉的朋友有事問你。」那女人吃了一驚:「玉姐的朋友?你等等啊。」門裡傳來穿衣聲那男人惱道:「你幹什麼?不許過去。」聽得一聲尖叫似有拉扯打罵聲阿秀驚道:「大叔快進去吧!」

那大漢點了點頭舉掌一震將門破了開來隨即大步走入房裡阿秀躲在後頭看着門裡站了一名男人只穿了件裡褲正扯着女人的頭看那女子衣不蔽體想來便是「小青」了。那嫖客怒道:「好小子居然闖進門來了找死是嗎?」

鐵腳大叔並不多言只管解下外袍扔到了小青身上道:「披上。」

那嫖客惱火了行到面前猛一見到了阿秀立時冷笑了:「什麼?連孩子也生啦?」正要說幾句難聽的忽聽那大漢道:「出去。」那男人冷笑幾聲揪住那大漢的衣襟兩人目光相對突然咦了一聲牙關喀喀作響:「您……您是……」

阿秀提起腳來朝那男子屁股上一踹罵道:「要尿去外頭尿!別撒在屋子裡臭!」

「救命啊!」那男人顧不得天冷便已赤腳狂奔衝出門外去了。阿秀呸了一聲頗感得意忽聽屋裡傳來哽咽聲:「你……你回來了……」

阿秀回頭去看卻見那個小青姑娘裹着厚袍呆呆望着鐵腳大叔好似久別重逢了。鐵腳大叔咳嗽一聲道:「我回來拿我的東西一會兒便走。」

啪地一響小青揚起手來反手打了那大漢一個耳光阿秀咦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問話小青已從茶几上抓起一柄剪刀便望那大漢身上撲來尖叫道:「禽獸!你還有臉回來麼?」

阿秀駭然道:「大叔快躲啊。」那大漢咳了一聲提起阿秀的布袋當地一聲剪刀正中元寶清脆悅耳。那小青連戳十下都沒傷到人只能舍下剪刀撲入那大漢懷裡使着拳頭猛打哭喊道:「婊子生的男人!死沒良心的禽獸!和你拼了!和你拼了!」

那大漢低頭挨着粉拳褲腳卻讓阿秀拉了拉低聲道:「大叔她……她幹啥打你啊?她是你老婆麼?」聽得阿秀說話那小青卻已啊了一聲道:「你……你是楊神秀?」

阿秀咦了一聲:「你……你認得我麼?」小青忍淚半晌道:「我認得你母親。」抱住了他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阿秀無端被抱了個滿懷自是滿心錯愕眼見小青衣不蔽體大腿光滑便又有些好奇正想偷偷摸上一記腦袋卻捱了一記打聽那大漢道:「如玉的東西都收在哪兒?帶我去拿。」

「如玉?」小青恨恨擡頭大聲道:「畜生!你還有臉提她的名字麼?」那大漢嗯嗯啊啊卻也懶得和她爭坐了下來自己倒起了熱茶正要翹腳歇息小青卻伸手奪過了茶碗怒道:「畜生!別弄髒了我的杯碗!滾出去!」舉起小手又在那兒揮打。

碰地一聲腳趾踢着鐵腳小青疼得淚水潸潸只抱着腳哭了。那大漢道:「看這不弄疼了嗎?來把腳丫伸過來替你看看。」小青哭罵道:「走開!不要碰我!」

只消是女人沒有不哭的。只消是壞男人沒有不笑的。那大漢不好太過嬉戲便嘆息道:「是……是……」小青怒道:「還笑?」那大漢忙道:「不笑了、不笑了。」

小青低頭哽咽:「你們男人就這個德行……當年她死心塌地跟着你你卻不肯娶她把她送給了柳昂天可後來呢?」話到口邊嗓音又提了起來:「後來你爲何還招惹他?你知道她爲你擔了多大的干係?」

那大漢豎指脣邊朝阿秀屁股上拍了拍咳嗽道:「小聲些他什麼都不知道。」小青一見阿秀更是起怒來揮拳尖叫:「秦仲海!你到底想幹什麼?你爲何帶着他!你造的孽還不夠麼?」哎呀一聲粉拳打中硬腦門疼得抱手直哭。

聽得「秦仲海」三字阿秀卻也嚇了一跳顫聲道:「大叔你……你是秦仲海?」那大漢嘆道:「是。」

先前在那座破宅子裡這大漢打噴嚏、流鼻血穿着一條髒褲子一看便是個可憐蟲其後霍天龍、張胖子、宋公邁都來抓他卻又嚇得落荒而逃不免讓阿秀心裡害怕可這鐵腳大叔偏又嘻嘻哈哈東倒西歪沒一個正經不免又讓阿秀鬆懈了戒心。此刻終於聽小青道破他的身分阿秀自是雙眼圓睜面色驚白正要抱頭鼠竄而去那大漢卻已提起布袋送到小青腳邊低聲道:「你別老是生氣看這兒都是銀子……你儘管拿去用……」

阿秀狂怒道:「那是我的錢!」便又奔了回來自在那兒爭奪打罵那小青卻不接銀子只是哭那大漢沒輒了只得拉住了阿秀道:「算了咱們走吧。」阿秀大吼道:「誰要和你走?還我錢來!」雙手扯住布袋大叫大喊大的哭、小的叫不知伊于胡底那大漢道:「罷了、罷了我自己走便是了。」正要離去卻聽小青嘆了口氣道:「等等。」

那大漢停下腳來道:「你肯幫我了?」小青不言不語只管凝視阿秀忽然蹲了下來輕輕地道:「阿秀你還記得我麼?」美女挨在身旁香軟軟的阿秀便又吞了口唾沫顫聲道:「記得……記得……我在夢裡見過你……」正想搭訕幾句小青卻笑了笑撫着他的臉蛋道:「你孩子時在這兒住了兩個月知道嗎?」

聽得自己嬰兒時便上過宜花院阿秀自是大喜欲狂:「真的麼?」小青朝那大漢看了一眼道:「知道他是誰嗎?」阿秀啊了一聲想起先前小青的說話顫聲道:「他……他是秦仲海是嗎?」小青點了點頭道:「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嗎?」

阿秀害怕搖頭示意不知小青撫了撫他的面頰道:「不要怕他來告訴姊姊他找你做什麼?」阿秀低聲道:「他……他說要帶我去找湯圓姑媽……」

小青默然半晌朝鐵腳大漢看了一眼低聲嘆了口氣:「你們等等我去換件衣裳。」解開大漢披來的外袍徑自露出了肚兜轉到屏風去了。

眼看肚兜丟到了地下屏風裡的影子不怕冷已經一絲不掛了阿秀心頭怦地一跳便急急尾隨而去正要就近觀察卻又被大漢拖了回來罵道:「畜生!」阿秀怒道:「你纔是畜生!」那大漢罵道:「你比我更像畜生!」

一大一小打了起來忽然鼻端傳來芬芳那小青已拉住阿秀的手道:「跟我來吧。」

三人出了廂房小青牽着阿秀當前領路那大漢只在背後跟着行不數步面前已是一座院子大門深鎖匾額上卻刻了「天府琴院」四字那大漢道:「還是老地方?」

小青取出了鎖匙輕輕地道:「那年柳昂天死了玉姐逃過一劫無家可歸楊大人便買下了這間院子讓她有個棲身之地。」阿秀咦了一聲:「楊大人?是我爹麼?」小青沒應聲只斜了那大漢一眼打開了朱門跨檻而入。

院門一開但見一牆之隔眼前假山泉水花木扶疏竟是別有洞天。阿秀喃喃地道:「這兒……這兒挺漂亮的……」正在院裡東張西望卻聽鐵腳大叔道:「難得院裡的佈置一點也沒變。」小青道:「東西沒變只是人變了。」

阿秀撇眼去看只見小青姊姊倚在院門旁兒似有無限傷感那大漢道:「這倒是。你好好一個琴娘怎淪落得陪人睡覺了?」小青嘆了口氣:「玉姐走後院子裡沒人能唱。我還能有這個落腳處已是萬幸了。」

那大漢道:「你也三十多了怎還不嫁?」小青悽然一笑:「嫁誰呢?」行上前來到了屋舍門口取出鎖匙打開了房門。

房門一開倒沒什麼黴味想來小青常過來打掃。阿秀東瞧西望只見屋裡鋪着紅毯靠牆處一張牀錦繡被褥一應俱全另一邊則是衣櫃衣櫥窗邊另有一張琴。聽得小青姊姊道:「如玉姊走後便把以前的東西都留在這兒你要什麼自己拿吧。」阿秀興奮無已正想和鐵腳大叔東拉西扯卻見這大漢走到窗邊撫着那張琴低頭沈思。

這鐵腳大叔天不怕、地不怕便在「徵西大都督府」遭人圍攻也不見他嘆口氣現下眼眶卻似紅了。阿秀低聲道:「大叔你怎麼啦?」鐵腳大漢醒覺過來道:「沒……沒事……」

鐵腳大叔流淚了可他不願說。阿秀怔怔看着忽然走了過去握住了他的大手。

眼前這個「鐵腳大叔」據說便是秦仲海阿秀理應要怕他可不知爲何阿秀就是不怕比起霍天龍、張胖子、朝廷裡的那些官差阿秀毋寧更喜歡他一些。

屋裡靜默一片眼見鐵腳大叔還是不說話阿秀便把手放到了琴上伸手亂撥弄得箏箏大響正要踹上一腳果然鐵腳大叔有知覺了嘿地一聲罵道:「胡鬧!你幹什麼?」

阿秀哼道:「我要彈琴啊!」鐵腳大漢罵道:「琴不是這樣彈的看清楚了。」把弦輕輕一撥霎時琴音悠揚頗見悅耳。

阿秀訝道:「大叔你真會彈琴啊?」鐵腳大漢儼然道:「那還要說?我是有功力的。」雙手撫弦按着「宮商角徵羽」但覺琴音鏗鏘錯落有致赫然便是一曲「將軍令」。阿秀驚道:「真會彈哪!」小青默默聽着忽道:「也真難爲你了都幾十年了你還記得琴譜。」

那大漢輕輕地道:「佳人親授豈敢旦夕相忘?」阿秀茫然道:「到底是哪個佳人啊?對牛彈琴還不夠還要教牛彈琴?」小青笑了起來:「這他倒沒吹牛。他年輕時真在這間房裡向如玉學了三個月的琴。」阿秀皺眉道:「到底誰是如玉啊?聽你們說個沒完。」

小青欲言又止只把眼望向鐵腳大叔良久良久方纔低聲道:「如玉……就是你那湯圓姑媽。」阿秀驚道:「湯圓姑媽?她……她以前是宜花院的婊子嗎?」

嗡地嗡地大響琴音斷絕鐵腳大漢按住了琴絃沈聲道:「阿秀我不許你這樣說她。」阿秀茫然道:「爲何不行?婊子就是婊子不然要怎麼說?」啊呀一聲腦袋被敲屁股被打耳朵還被亂扭一通慘遭土匪凌虐了。阿秀苦罵道:「你幹什麼啊?」

那大漢道:「只消是人誰不是謀口飯吃?如玉只是出身低不是人品低。」阿秀醒悟過來忙道:「對對對姨婆說官太太裡婊子纔多我跟你說喔我認識一個女人叫做淑寧是個老娼……」正要細細解釋那大漢早已走開了道:「我的衣服都收在哪兒?」

小青開了櫥門道:「自己來看看吧。」阿秀興沖沖來看見是些衣服靴子件件都洗了收拾得整齊乾淨。另有一柄腰刀鞘做深紅以黑墨寫了幾個字阿秀拿起來把玩低聲念道:「虎……虎噴左阿……什麼啊?」那大漢道:「什麼嗯嗯歪?跟着我念虎賁左衛。」阿秀茫然道:「什麼是虎賁左衛?」那大漢道:「我坐牢前乾的玩意兒。」

阿秀低聲道:「大叔你……你坐過牢啊?」那大漢不理他提起佩刀抽出了小半截道:「這柄刀不是讓獄卒收走了?怎會在這兒?」

小青道:「那年如玉不是去牢裡看你麼?她帶不走你只能帶走你這些家當了。」一邊說、一邊將櫥裡衣物取出來道:「那年真是亂又是戒嚴、又是抓人的……唉後來你逃離北京生死不明她便常來這房裡坐着一待就是一下午。出家之後才把這些東西舍了下來。」

那大漢道:「她爲何這般做?」小青道:「你說呢?不是巴望你回來又是爲什麼?」

聽得湯圓姑媽如此癡情阿秀也不禁感動了仰頭便道:「大叔湯圓姑媽待你很好啊你怎麼不娶她當老婆呢?」那大漢道:「滾一邊去小孩子懂什麼?」阿秀喔了一聲走開兩步小青卻拉住了他附耳道:「別和他說話畜生的心思和常人不同你猜不透的。」

常人受此奚落早已惱羞成怒那大漢卻是天生可以關耳朵的低頭在衣物堆裡翻找取出一件官袍穿上了身另又扔掉了破靴子穿回了黑頭官靴把腰刀掛上赫然之間竟是紫袍紅衣兩肩飛虎透出了滿身威武昂藏。

阿秀猛吃一驚:「這……這不是御前侍衛麼!」小青嘆了口氣:「他坐牢前本就是御前帶刀四品官秩有着大好前程的。」阿秀茫然道:「那……那他爲什麼坐牢啊?」小青嘆了口氣:「這你得問他了。」找出了一塊令牌還不及送出阿秀已伸手搶過大聲道:「讓我看看。」

令牌上刻篆文無一字可懂可姓氏那幾筆卻像一支大傘亙古不易任誰都能一眼認出那正是個「秦」字。直至此時阿秀方纔信了眼前這人真的是秦仲海。

刀在手令在腰秦仲海真個回京了看他威勢凜然身長八尺四腰懸御刀足踏虎頭雲履胸前補子繡了一隻大猛虎再也不是那個打赤膊、流鼻水的「鐵腳大叔」而是那傳聞中虎踞西北、領導萬軍的「怒王」秦仲海!

怒王虎立在堂目光一掃只見阿秀怯怯畏縮小青則是目不轉睛只在怔怔瞧望自己便道:「怎麼啦?」小青臉上微紅別開頭去啐道:「陷阱。」阿秀害怕道:「什麼……什麼陷阱啊?」秦仲海道:「她說我是陷阱良家婦女見到了容易掉下去。」阿秀哈欠道:「厲害專抓瞎子是吧。」秦仲海惱了雙眼一瞪暴吼道:「操!」

阿秀鼓起胸膛怒眼罵道:「幹!」眼前這人雖是秦仲海卻還是那個打打鬧鬧的「鐵腳大叔」傻不隆冬、沒半點用兩人大眼瞪小眼正相況兇殘間小青來到了背後取過官帶忽然雙手合圍抱住了鐵腳大叔的腰道:「我替你係上。」秦仲海道:「不用了我自己來。」小青道:「你別多手。」徑從背後環住了腰細心綁縛道:「衣帶寬了你瘦了不少。」

這秦仲海頗有幾分壞男人的天資高大威武卻又不拿一點架子想來小青過去也曾看上他場面有些尷尬小青卻不鬆手秦仲海咳嗽道:「小丫頭勸你別來招惹我。老子可不是讀聖賢書的。」小青附耳低聲:「我也沒打算立貞節牌坊。」

這話一說秦仲海不由嘿地一聲握住了人家的玉手惱道:「還不放?」正說話間阿秀已拍了拍棉被笑道:「牀鋪好了快來啊。」這話一說小青滿面暈紅立時放開了手阿秀嘆道:「就這樣啊?」秦仲海冷笑道:「不然怎麼樣?小小年紀學得混蛋。」

眼看衣裝已畢秦仲海將腰刀懸上另將雜物打做了一隻包袱背上了肩道:「小青多謝你了秦某無以爲報……」正說話間卻又見到阿秀的布袋便又道:「這兒有些銀子你拿去用吧過幾天舒服日子……」阿秀大驚道:「又來了!那是我的錢。」哭鬧吵嚷抱住了鐵腳捶打卻聽小青姊姊道:「把錢拿回去我不會收的。」

阿秀大喜欲狂抱住了布袋孵蛋似的壓住抵死不放小青笑了笑撫了撫他的頭道:「看這孩子的性兒倒很像他娘。」阿秀只管死命護住家當哪管她說些什麼?小青替他梳理頭忽地見到他眉心的傷痕便又靜默下來了。

阿秀眨了眨眼不知小青姊姊又怎麼了?擡頭來看只見她神色幽幽低聲道:「你現下帶着這孩子究竟有何打算?」秦仲海道:「你該知道的不必我說。」小青道:「你真覺得如玉想見你?」秦仲海道:「想見也好、不想見也罷都不干你的事。」

小青默然半晌道:「你們……你們要da進jingnetg來了對嗎?」秦仲海道:「這事別問我我已經不幹了。」阿秀咦了一聲回過頭來小青也是一臉錯愕:「不……不幹了?」

「累了。」秦仲海搔搔腦袋、不置可否。小青低聲又問:「你……你不是最講義氣嗎?要是弟兄們吃了baizhang你都不救?」秦仲海道:「放心我們不會輸的。」拉住了阿秀的手正要離去忽聽小青低聲道:「已經失去的東西再想拿回來那可比登天還難了。」

砰地一聲鐵柱子粗的臂膀按在牆上秦仲海俯身低頭沈聲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小青強作鎮靜慢慢低下頭去道:「我是好心提醒。你若一意孤行只怕要si在紅螺寺裡。」阿秀呆呆看着只見鐵腳大叔豎起了兩條灰眉毛沈聲道:「什麼意思?」小青道:「你有沒想過也許如玉恨不得你死?」鐵腳大叔別開了頭嘴中並未作聲小青姊姊又道:「當年你捨得下今日便該放得開。你若還參不透這一點只想一家團圓、父子相認恐怕已經遲了。」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道:「阿秀我們走。」轉身出房大踏步走到了院外阿秀喔了一聲正要尾隨卻被小青拉住了聽她輕輕問道:「孩子你以後真想跟着他嗎?」阿秀茫然道:「跟誰啊?」小青朝院外指了指低聲道:「與他一起浪跡天涯。」

阿秀吃了一驚:「不、不要我……我只是跟他去玩兒的。」小青道:「他可是怒王秦仲海你不怕他擄走你?」阿秀起抖來了這纔想起鐵腳大叔的身分他殺過人、坐過牢、造過反乃是天底下第一大反賊自己卻和他混跡同行這可如何得了?

小青低聲道:「聽姊姊的話別和他走。」阿秀顫聲道:「可是他……他會打你的……」小青搖頭道:「不會這人是條好漢無論怎麼動氣也不會傷害女人……」話到口邊卻又見到阿秀眉間的傷印便又閉上了嘴。

兩人默默相對阿秀忽道:「姊姊你……你知道我親生爹爹是什麼人對嗎?」小青嘆了口氣點了點頭:「我知道可我不能說。」阿秀茫然道:「爲什麼?」小青柔聲道:「我答應過你那湯圓姑媽你的身世只能讓她告訴你。」阿秀眼眶一紅語帶哽咽:「姊姊我爹……我爹爹是個壞人對嗎?」小青低聲道:「爲什麼這樣問?」

阿秀垂淚道:「從小到大從沒一個人告訴過我……我的親生爹爹是誰……我其實早就猜到了他……他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壞事……對不對?」小青也紅了眼睛哽咽道:「孩子我們不說這些來讓姊姊送你回家吧。」阿秀大聲道:「不要!我不回家!」

小青忙道:「你不回家那你要去哪兒?真要隨那個人走麼?」聽得此言阿秀不自禁朝院外看去卻又見到鐵腳大叔的背影小青拉住了他道:「孩子別任性和姊姊回楊家吧不然去找你姨婆也行……」阿秀搖頭道:「不要。」小青忙道:「你不怕他害你?」阿秀沉默半晌道:「不會。他不會害我的。」小青道:「你怎麼知道?」阿秀大聲道:「我就是知道!」

阿秀已經起疑了眼前這個鐵腳大叔自稱是「秦仲海」當世第一大反賊想那城外多少餓鬼他不去陪着去一起造反卻爲何在此嘻笑怒罵陪自己這麼個小孩兒胡鬧?

不想可知眼前這個「鐵腳大叔」必與自己的身世有着重大關連。小青姊姊知道鐵腳大叔知道惟有阿秀不知道。

眼見小青不說話了阿秀便道:「姊姊你若沒有別的事那我要走了。」小青沉默半晌忽道:「等等姊姊還有話告訴你。」不待阿秀答應便將他摟到懷裡附耳道:「見到你湯圓姑媽時記得向她要一柄弓。」阿秀茫然道:「工?什麼工?」

小青道:「那是一柄藤製的大弓你湯圓姑媽始終拉不開你記得向她要這柄弓就說她以前拉不開現下換你替她拉。」阿秀訝道:「爲什麼啊?」

小青道:「去了就知道不過你要記得這事至關重大恐怕關係這位秦大叔的生死。」

阿秀吃了一驚:「什麼?」小青不再多言徑朝阿秀背後輕推道:「去吧別再問了。」

行入院裡秦仲海早在等候牽住阿秀的手道:「她跟你說了什麼?」阿秀回頭望向小青哼道:「她說你是畜生要我小心。」秦仲海笑道:「胡說八道。」正要離去卻聽院裡傳來了喊聲:「等等。」回頭一望卻是小青來了她走出門來輕聲道:「秦將軍我祝福你們。」

秦仲海沉默半晌道:「謝謝你了。」夾起了阿秀縱上牆頭小青靜靜看着他倆忽然奔上前來喊道:「秦將軍!我……我以後還能見到你麼?」秦仲海淡淡地道:「不會了這回是我倆最後一次見面。」小青點了點頭低下頭去眼眶徑自紅了。

這小青無依無靠只是個賣身妓女處境可憐此去一別恐怕再無相見之日阿秀心下不忍正想將自己的元寶送她卻聽砰地一聲秦仲海跳下牆來從懷裡取出一物道:「收下。」

小青接過一看手裡卻是隻竹筒低聲道:「這…這是……」秦仲海道:「日後只消你遇上了麻煩便到空曠處將竹筒拉開自有高人出手相助。」小青掩嘴驚呼:「這…這是怒匪的……」

秦仲海道:「別多問總之收着吧盼你一輩子都用不着它。」阿秀見好玩的來了便也跳下牆來興奮大吵:「大叔我也要一隻!我也要一隻!」抱住了鐵腳嚎啕大哭。

秦仲海奈不住吵只得再拿一隻阿秀興沖沖接過看這竹筒長不過半尺其後有根紅線不知作何之用正要使勁拉動卻聽鐵腳大叔怒道:「不許拉!這號炮非同小可一旦施放上天立刻會驚動整個朝廷!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能輕易拉開!」

阿秀心下一醒已知這是煙花霎時滿口答應心裡卻暗暗亢奮:「真好玩一會兒來亂扔吧。」想他本有一隻「五里笛」卻讓張胖子、霍天龍等人搶了走沒想又得了一件怒蒼寶物忙揣入懷裡預備到空曠處亂放。

衆人說過了話一大一小已要動身了小青自知訣別在即便又跟到了牆邊強忍淚水怎麼也不肯走。秦仲海嘆道:「別這樣搞得生離死別似的日後若是有緣咱們還會再見的。」小青大喜道:「真的嗎?」撲了過來抱住鐵腳大叔嗚嗚地哭了。

眼見小青淚如雨下秦仲海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向阿秀道:「看她愛上我了。」阿秀嘆道:「飢不擇食啊。」小青聽見了暴怒道:「你們說什麼?」秦仲海驚道:「沒…沒事……」夾住了阿秀忙朝牆下一跳一溜煙跑了。

出了院子回到了窄巷那青蔥馬卻還拴在路旁並未讓人盜走。二人正要上馬忽聽阿秀嘻嘻笑道:「大叔其實你心地很好的。」秦仲海先是一愣隨即笑了起來:「我心地好?可惜就是脾氣不好啊!」哈哈笑聲中先將阿秀捧上鞍去隨即翻身上馬駕地一聲便朝北門而去。

兩人來到了街上正等着聽阿秀胡說八道哪知這小孩卻一反常態始終沒個聲音低頭一看只見他只歪着小腦袋怔怔望向自己的眉心似在察看什麼。秦仲海訝道:「怎麼啦?爲何這般看我?」阿秀臉上一紅急忙別開頭去哼道:「誰看你了?」

秦仲海伸出手來拼命朝他腋下撓搔道:「快說!你在看什麼?」阿秀哈哈苦笑:「好啦、好啦我說就是了……我……我在看你有沒那個記號。」秦仲海訝道:「什麼記號?」

阿秀翻開額傲然道:「看佛眼。」霎時急急伸手撥開鐵腳大叔的額卻見了一個血紅猙獰的「罪」字。阿秀咦了一聲正想問話忽聽前方傳來喝罵聲:「別推!別擠!把文碟拿出來!全列好隊了!」

阿秀吃了一驚放眼看去只見道上車馬擁擠原來已到了鐘鼓大街。城下更有大批官軍來回奔馳百姓們則是怨聲載道:「軍爺!咱們什麼時候可以出城?」、「是啊!對啊!何時放咱們走!」吵罵聲中不時傳來小兒哭喊:「爹!娘!二毛打我!」

阿秀慌道:「大叔前頭都是官兵咱們……咱們出得了城嗎?」秦仲海道:「別急我先瞧瞧。」策馬向前來到了街口凝目去看只見北門下旌旗飄揚正是「北威」、「北寧」皺眉道:「好傢伙正統軍的兩鎮都在這兒。」阿秀駭然道:「他們……他們認得你嗎?」

秦仲海道:「這我也不清楚一會兒試試便知。」阿秀小臉蒼白乾笑道:「大叔我……我看我還是回家好了你自己出城吧……」正想溜下馬去卻讓秦仲海拉住了:「別跑你一跑反而讓人起疑。」阿秀顫聲道:「那……那咱們該怎麼辦?」

秦仲海微笑道:「就這麼辦。」駕地一聲策馬越過了人潮直朝城門飛衝而去。

阿秀大驚失色看眼前便是正統軍的大巢穴自己非但身懷贓款還陪在「怒王」身旁二人若真闖了過去豈不便是自投羅網?

「北威」二字越顯眼了看看已離城門不到百尺阿秀嚇得沒魂了索性把兩眼一閉、腦袋一歪裝成無辜幼童模樣反正自己已遭歹徒擄走若有什麼罪名儘管望「秦匪」身上一推至於贓款從何而來、是否毆打過當鋪老闆自是一問三不知了。

馬蹄隆隆奔馳阿秀緊閉雙眼心裡也是怦怦直跳猛聽一聲大喝門下傳來怒吼聲:「來者何人!」阿秀呼吸停了、心也不跳了正等着雙方大打出手血沫肉塊橫飛可不知爲何耳中卻遲遲不聞聲響。阿秀卻也不敢睜眼來看只縮在馬上抖。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邊始終沒打起來又過半晌阿秀實在按耐不住便偷偷睜了右眼驚見眼前一片曠野草原居然早已離開了北門?

阿秀呆住了仰頭駭然:「大叔……你……你是怎麼脫身的?」秦仲海淡然道:「忘了麼?老子造反以前是幹什麼的?」阿秀呆呆地道:「你……你是宮中侍衛?」秦仲海微笑道:「別說什麼侍衛我就是個武人便和他們一樣全都是爲國家打仗的。」

阿秀啊了一聲:「所以……所以他們便放你出城了是嗎?」秦仲海微笑道:「對。他們一見到我心裡就覺得親切彷佛遇到自家兄弟一般不會爲難我的。」阿秀喃喃聽着忽道:「大叔那……那你又爲何要造反啊?」

這一問真問到了心窩子裡秦仲海仰望天際忽然笑了笑道:「忘了。」

朔風呼嘯吹得兩人亂飛揚阿秀默默看着他卻也沒再多話了。

蹄聲漸緩秦仲海放開了繮繩任馬兒信步而去正無言間猛聽道上喧譁聲大作:「阿花!跟上!」、「孩子的爹!你有點氣力行不行?」、「爹!娘!二毛又打我啦!」

阿秀轉頭來看卻又見了牛車騾車四下盡是攜兒帶女的百姓全是城裡出來的不由愣道:「大叔這些人要去哪兒啊?」秦仲海道:「他們要去紅螺寺。」阿秀訝道:「怎麼大家都去紅螺寺啊?」秦仲海道:「那兒是天子腳下躲到那兒可以安心些。」

大戰將即聰明的百姓早已出城避難阿秀看着百姓忽又想到姨婆還在城裡心裡起了掛記低聲便道:「大叔我……我想拜託你一件事可以嗎?」秦仲海微笑道:「說吧。但教力之所及我定會爲你辦到。」阿秀喜道:「你……你是說真的?」

秦仲海微笑道:「開口吧別要我摘天上的星星便行。」阿秀大聲道:「大叔你可不可以叫餓鬼回家?」秦仲海愣住了:「什麼?」阿秀低聲道:「我……我不要你們打仗……」

秦仲海嘿嘿笑道:「怎麼有誰教你這麼說?」阿秀低聲道:「沒人教我這是我自己說的。」他伸出小手握住了鐵腳大叔的大手怯怯地道:「大叔如果你們不打仗了那……那你就可以和我爹爹、和伍伯伯做好朋友了。大叔你……你可以答應我麼?」

秦仲海道:「好我答應你。」阿秀又驚又喜:「真的嗎?」秦仲海頷道:「真的。」

阿秀高興極了正手舞足蹈間卻見鐵腳大叔遙望遠方怔怔無言不由擔憂道:「大叔你怎麼不說話了?你不高興麼?」秦仲海仰起頭來輕聲道:「沒事我只是想到我自己的爹爹。」阿秀茫然道:「你……你爹爹?」

秦仲海微微一笑:「孩子我過去也和你一樣不知自己因何而來、不知欲往何去人海漂流譬如一小舟……有時夜半念及自己的身世真是悲從中來但覺生身父親遺棄了我。可轉念一想也就釋懷了。」阿秀低聲道:「什麼意思啊?」

秦仲海伸出手來輕撫阿秀眉心的傷印微笑道:「孩子人生其實就是那麼回事。親生爹爹也許不是最好的可他就是你來到人世間的理由你早晚總得見他一面對不對?」阿秀啊了一聲:「大叔你……你也沒見過自己的爹爹是麼?」

秦仲海道:「其實我見過他的可惜咱們沒有相認。」阿秀愕然道:「爲……爲什麼?」

鐵腳大叔微微一笑擠出了額上深深的幾道皺紋道:「等你到了我這年紀你便懂了。」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阿秀難得呆鐵腳大叔也是默默無言二人各懷心事便又一路向北而去。

不多時但見前方山嶺層巒山腰旌旗招展赫然便是「金吾」、「羽林」、「虎賁」、「府軍」四戴維。不消說此地已是大名鼎鼎的「紅螺山」。眼看青蔥馬毫不停留便朝山道行上。阿秀驚道:「大叔你……你又要直闖過去嗎?」

秦仲海笑道:「不然呢?還能掉頭跑嗎?」提繮駕繩反而更加催促了馬兒隆隆馬蹄聲中已見了大批官兵打着「府軍」的旗號正是皇帝的禁衛軍在此駐紮。

先前是「正統軍」現下又是「禁軍」阿秀暗暗害怕卻又不免有些好奇只想看看鐵腳大叔怎麼應付過關正張望間猛聽一人暴吼道:「你們是幹什麼的?」

衆兵卒涌上前來連刀都抽出來了阿秀本還等着看戲此刻便又起抖來顫聲道:「我……我是……」正要多嘴秦仲海卻已翻身下馬取出了令牌送將過去。衆兵卒接到手裡不過瞄了一眼便放開了道路笑道:「原來是虎林軍弟兄!那可是自己人哪!」

秦仲海道:「勞駕幾位兄弟我來得晚了不知虎林軍駐地怎麼走?」衆兵卒道:「老哥哥入寺之後便向左拐……自會見到一座亭子……」正說話間卻聽一人道:「怎麼誰來啦?」衆兵卒回頭一看紛紛喊道:「李都統!」阿秀凝目一看面前來了好一員大將膚色黝黑鼻孔朝天形貌醜惡偏又生得長大異常不知不覺間抖得更厲害了。

那都統道:「這小子是誰?」衆兵卒道:「是虎林軍的弟兄。」那都統哦了一聲接過了令牌見是虎林軍的符印無誤便點了點頭正要舉手放行猛見馬背上趴了一名孩子在那兒颼颼抖不由愣道:「隨扈巡狩怎還帶着一個孩子?你上頭是怎麼管你的?」

阿秀心下大驚腦袋趴得更低了秦仲海卻嘆了口氣:「都統大人卑職家中欠和我家那口子突然回孃家了實在沒人照料這孩子只能接上山來。盼您給個方便吧。」衆兵卒笑了起來:「大嫂跑回孃家啦?敢情老哥哥又招妓啦?」

秦仲海嘆道:「嫖妓宿娼誤國害家。大家心裡有數就別出我的醜了。」那都統仰天長嘆:「這話說得是金吾虎林本是一家大家都有嫖妓的時候就別相互取笑了。」拍了拍秦仲海的肩頭道:「快回去覆命吧別誤了公事就好。」

秦仲海端正抱拳啪地一聲勁響凜然道:「卑職在此謝過了。」隨即翻身上馬駕地一聲便朝山門而去。

好容易過關了阿秀自是大大鬆了口氣坐直了身子正要說話卻聽後頭傳來喊聲:「等等!別走!別走!」阿秀嚇得寒毛直豎便又縮了回去只見山門口飛也似的追來一員大將正是方纔那位「李都統」。

大批兵卒趕了回來阿秀附耳顫聲:「大叔!快逃啊!」秦仲海沈吟半晌反而拉住了馬只見那都統一路奔到馬邊喘道:「你……你忘了東西啦!」說着取出了令牌送將回來。

阿秀咦了一聲才知是令牌忘了秦仲海翻身下馬歉然道:「瞧我這記性有勞都統了。」那都統笑道:「吃飯家伙下回可得收好啊……」正要將令牌送回忽覺手中鐵牌有些鏽蝕不由咦了一聲終於低頭來看了喃喃便道:「景泰三十二年己巳……你……你資格挺老啊……」

秦仲海道:「在下是年長些。」那都統笑道:「原來是景泰老卒那可稀奇了老哥哥姓啥名誰?怎麼稱呼?」秦仲海指着令牌道:「瞧上頭有卑職的姓。」

那都統低頭一看見到了一個「秦」字不由失笑道:「好小子什麼不好姓居然姓這個反字?」把令牌拋了回來笑道:「快走吧萬一被人當成了怒匪那可糟啦。」

阿秀心中一寒秦仲海卻是哈哈笑了:「都統這話就不是了這天下姓秦的何止萬千真要見一個、抓一個那弟兄們不累死了?」兩人相顧大笑那都統笑道:「跟你說句玩笑話還和我當真?看你額上也不見個罪字腳上也沒見鐵腳……」說着低頭朝下望了望忽然咦地一聲又朝秦仲海看了一眼兩人面面相覷突然間一齊哈哈笑了。

秦仲海笑道:「都統不會懷疑我吧?」那都統笑得淚眼滲出:「這……這哪兒來的事……胡說八道……」腳下向後退開來到了山邊一處斜坡突然向後一滑整個人滾了下去。

「秦仲海來啦!秦仲海來啦!」咚咚隆咚、咚咚隆咚那都統口中狂喊偏又滾得好快喊聲遠去漸不可聞衆兵卒聞聲急來:「誰在嚷嚷?」阿秀乾笑道:「是……是我……」

衆兵卒茫然半晌又道:「都統人呢?上哪兒去了?」秦仲海咳嗽一聲指了指山坡道:「好像自己跳下去了。」衆人大驚失色:「什麼?跳下去了?」

「來人啊!快取繩索來!快啊!」一時間全軍急取繩索已要下山搜救。眼看阿秀目瞪口呆秦仲海淡淡地道:「走吧。」

喝酒享樂要趁早撞見魔王不得了。阿秀欲哭無淚便與大魔頭一同走了怕是越陷越深了。

行入山門遠遠已能見到佛寺飛檐算來已在紅螺寺的地界了。約莫行過了百尺前方卻是一條長長的石階秦仲海忽又緩下馬來沈吟不語。阿秀憂聲道:「又……又怎麼了?」

話還在口秦仲海猛拉繮繩翻身落馬阿秀也是哎呀一聲便被他拉下馬去了。二人趴在草叢裡阿秀疼唉唉地苦罵道:「你幹啥啊?」

秦仲海附耳道:「噤聲這兒有高手。」阿秀茫然道:「高……高手?」話聲未畢山門處煙塵瀰漫竟已奔進了百餘騎衆騎兵高舉一面王纛卻是「德王薊」。

轟隆隆、轟隆隆……看這批軍馬打着「勤王」的旗號雖只百人在此卻是聲勢浩壯一路從面前疾馳而過便從石階旁的右側山路進去了。

阿秀不敢起身只趴在草叢裡低聲問道:「大叔你說的高手便是這些人嗎?」秦仲海道:「當然不是。」把手向上一指附耳道:「擡頭看看那株松樹。」

山道旁便是陡坡懸崖只見一顆松樹橫生而出俯踞萬仞高空地勢可說絕險。阿秀眨了眨眼道:「你……你要我看什麼?」秦仲海附耳道:「別用眼睛看用心看。」阿秀不知所以正要再問忽然間咦了一聲只見松葉裡露出一隻褲腳真有人躺在樹上顫聲道:「好厲害!這……這人不怕高嗎?」秦仲海附耳道:「仔細瞧瞧這人是誰?」

阿秀滿心好奇便大着膽子慢慢向前爬了幾尺擡頭一看只見那人的腳伸到了懸崖外身上還蓋了件厚衣好似在睡覺一般。當下大着膽子慢慢起身猛一見到那人的臉面不禁吃了一驚暗道:「是他!」

來人長方臉蛋長覆住了眉心傷印豈不便是今早城頭見到的「三眼大叔」卻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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