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當年此處定三分中

崔軒亮茫然道:“什麼啊?”榮夫人笑而不答,又道:“崔公子,你以前見過魏寬麼?”崔軒亮喃喃道:“沒……沒有。”榮夫人微笑道:“那你叔叔可曾告訴過你,爲何魏寬會選擇煙島隱居?”

崔軒亮哪知魏寬在想些什麼?便只迷惑搖頭,說道:“沒有,我叔叔跟我說過……要我不許打聽魏叔叔以前的事蹟。”榮夫人淡淡笑道:“崔公子,你可知令叔爲何有這個吩咐?”崔軒亮喃喃地道:“不知道……”榮夫人遙望殿外的雨瀑,輕輕地道:“因爲他是個獄卒。”

衆人心下一凜,齊聲驚道:“獄卒?”饒那崔軒亮是個浪子,此際也留上了神,當即正色道:“姊姊,你到底想說什麼?”榮夫人笑了一笑,她低頭煽起了茶爐,道:“崔公子,知道‘夢海’這兩個字的由來嗎?”

崔軒亮正想搖頭,忽然想到了天絕僧的話,便道:“我知道,那是因爲你們日本人相信夢海里藏着一樣寶物,對不對?”榮夫人微笑道:“沒錯。日本千年以來,始終相信這片海里藏了一個美夢,足使日本改頭換面,擺脫今日的處境。”她提起茶壺,爲崔軒亮再斟一杯茶,又道:“崔公子,那你可知道,你們爲何稱夢海爲‘苦海’?”崔軒亮愣住了,他過去倒也沒想過這個題目,如今被乍然一問,只得喃喃忖想,道:“那是因爲苦海里藏了一個……一個大妖怪,朝廷纔不許咱們擅進。”

榮夫人微笑道:“崔公子,你真相信這個說法麼?”屋外雨勢猛暴,伴隨着雷聲閃電,煞是驚人。屋內三人都靜默下來了,人人都覺得榮夫人話外有話,大有深意,從魏寬到夢海,由夢海到苦海,字字句句環環相扣,絲縷相連,可片刻之間,卻又難以拼湊明白。

衆人聽着屋外的雨聲,心裡都是濛濛??的。榮夫人含笑道:“崔公子,現下雨勢還大,你一時半刻也走不了,不如聽賤妾說個故事,好麼?”

崔軒亮鬆了口氣,道:“好啊,我最喜歡聽人家說書了!姊姊的故事可是東瀛的麼?”那女子微笑道:“那倒不是,這個故事是關於三國的。我口中的三國,指的不是曹劉孫的三國,而是方今日本、與朝鮮這三大國。”老陳、老林對望一眼,二人心下一凜,均知她說到了正題上。那崔軒亮卻是個白癡,一時側臥榻上,笑道:“快說吧!我等着聽呢!”

榮夫人靜靜煽着爐火,一邊說道:“崔少爺,你是人,可知異邦子民怎麼描繪你們?”崔軒亮微笑道:“大。”榮夫人微笑道:“沒錯。就是大。我丈夫曾經遊歷天下,只想找到一個比更大的國家。爲此,他遠去天竺,後至蒙古。可當他到了當地後,卻又覺不是如此,因爲幾千年來,天竺始終多方割據,似大實小,蒙古更是根基鬆散,外強中乾。卻獨獨數千年屹立不搖,無論怎麼擊破它、拆散它,它最終都會追求江山一統。如此聚合之力,放眼天下萬國,委實找不出第二個。”

崔軒亮常受叔叔的教誨,自也是忠君報國之士,聽得此言,立時哈哈笑道:“是啊!本就是天下第一大國!這可讓你們知道了。”

榮夫人接口道:“沒錯。的大,是人自己都不能想象的。是一切文明的起源,它給朝鮮日本太多太多,而朝鮮日本還給它的卻太少太少。的人多、的地廣,即使朝鮮與日本相加,都還不及它的一半。所以若把這東海比喻成一戶人家呢,這一定是家中長子,不只如此,它還是嫡長子,是正室所生,一生下來,便坐着至尊之位。”

崔軒亮哈哈笑道:“是啊,咱們本就是老大哥,一定會照顧日本弟弟的。”榮夫人眼中閃過怒色,她垂下眼去,淡淡地道:“公子爺,昔年日本曾有幾個豪傑,每回議論貴國之事,總說日本是哥哥,想要提拔這個可憐弟弟,不知您聽來感受如何?”

“大膽!”崔軒亮勃然大怒,喝道,“誰敢這樣說?”榮夫人凝視對座,說道:“自大化革新以來,日本上下對貴國極盡崇仰,然而深藏於心中的想法,卻不曾有過改變。在日本人瞧來,確實是大國,這個大哥不只個子大、年紀大、本領大、連心胸也很寬大,也因爲它太大太大了,所以才顯得非常非常地……”她提起茶壺,倒茶入杯,輕輕地道:“自大。”

崔軒亮嘿了一聲,怫然道:“榮姊姊,你這話不嫌過分麼?”

榮夫人微笑道:‘公子,我明白你的心事,沒人樂見自己的國家受人譏刺的。可不同,是個大國,大到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大到可以關起門來,自己過活幾千年。大到即使沒落了,也還帶了幾分王孫公子的驕氣。所以我說人自大。這不是褒、也不是貶,而是賤妾的肺腑之言。”崔軒亮怔怔地想着榮夫人的說話,忽道:“姊姊,咱們人這般自負,究竟是好是壞?”

榮夫人微笑道:“老大之所以是老大,不是一兩年的事,而是千年以上的見證。故而在人眼中,一切鄰邦的強盛,都如暴戶一般,橫橫破,比比皆是。所以人一向眼高於頂,他決不在乎外人的看法,更不屑去學旁人的本事。便算鄰居有什麼好處給他,他也要嗤之以鼻,當作笑話看待。”崔軒亮笑道:“這不能怪咱們,誰要你們是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名字都有個犬字邊,像是畜生一樣呢。”

榮夫人給白損了一頓,卻也沒怒氣沖天,只淡淡一笑:“也好,就算我狗眼看人低吧。”她取碗飲茶,輕輕啜飲一口,道:“公子爺,你有沒有想過,這世上許多邦國子民,誰最在乎旁人的觀感?”崔軒亮喃喃地道:“觀感?”榮夫人道:“觀感就是看法。公子爺,你有沒有想過,世上哪個國家的子民,最在意旁人對自己的看法?”

一向視異邦爲夷狄豬狗,哪管他們如何看待自己,自是不屑一顧了。可要說誰最在乎旁人的看法,此事卻從未深思。崔軒亮道不出個所以然,正想自承無知,忽聽老陳咳了一聲,頓時醒悟道:“啊!是東瀛麼?”

榮夫人頷道:“沒錯,世上最在乎旁人看法的,便是日本。”崔軒亮喃喃地道:“爲什麼?”榮夫人微笑反問:“崔公子,你可知日本國名的由來?”崔軒亮想了半晌,喃喃便道:“我……我聽叔叔說過,好像東瀛人以爲自己是住在日出的地方,對麼?”榮夫人頷道:“對了。日本就是日之鄉、太陽升起的地方。只是崔公子可曾想過,爲何日本人會這麼想?”

崔軒亮咦了一聲,看世上的太陽皆從東方升起,舉世無一例外。想來東瀛子民立於海邊,觀看日出之際,太陽必也是從東方升起,只是說也奇怪,他們爲何會以“日出國”的子民自居?崔軒亮越想越覺得納悶,喃喃便問:“姊姊,你快說吧,到底爲什麼啊?”榮夫人淡淡地道:“這是因爲的緣故。”崔軒亮訝道:“?怎麼你們稱呼自己爲日本,也和咱們有關?”榮夫人道:“當然有關了。的太陽是從哪兒升起的?”

崔軒亮喃喃思忖,猛地醒悟道:“對了!是從日本!”榮夫人微笑頷:“沒錯。東瀛諸島居於大陸的東方,從遠眺而去,扶桑之島便像中原的日出之地。正因如此,日本人才以日出國子民自居。”

崔軒亮哼道:“好狂啊,那不是佔咱們便宜麼?”榮夫人淡然道:“崔公子誤會了,這不是狂妄,而是悲哀。”崔軒亮愕然道:“悲哀?”榮夫人輕聲道:“幾千年來,日本人都看不到自己的長相,他們必須從外人的眼中來找到自己。”老陳、老林對望一眼,卻也明白了榮夫人的意思,日本之所以是日本,不是因爲別的,而是因爲。

只有對,日本才能是日出之地,這是一份難以言喻的心情。當年聖德太子致書隋煬帝,遂以“日出國”對“日落國”相稱,從此爲東瀛子民津津樂道。然而日本人並不曉得,其實漢人壓根不在乎這說法,更不以爲自己是身處日落之地。當他們遊目四顧時,他們知道自己不只在日本的西方,他們還位於羅?的南方、天竺的北方、以及波斯大食的正東方。很早很早之前,漢人就爲自己定下了國名,“”,他們是在無極宇宙的正中心、混沌天地的最中央。自信自負,決不在乎旁人怎麼看待自己。

崔軒亮呆呆忖想日本人的處境,喃喃又道:“姊姊,我真的不懂,爲何你們日本人這樣在乎旁人的看法?人家說三道四的,便讓他們說啊,又不是欠了誰的銀子,怕什麼?”

榮夫人笑了一笑,道:“公子爺,你這句話說對了,我們日本人真是欠了人家的銀子。”崔軒亮本是隨口胡說,豈料真有此事,不覺愕然:“真的嗎?你們欠誰的?”榮夫人微笑道:“這筆債,便是你們人所說的‘恩’。國恩君恩、父母之恩,上從天皇、下到百姓,人人生來就欠了一筆債。這筆債是互相虧欠的,因而每個人也都是對方的債主。正因如此,每當你犯了過錯,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理直氣壯地破口大罵,說你如何忘恩負義、直到逼得他們無地自容爲止。”

崔軒亮苦笑道:“太可怕了,那……那該怎麼平息衆怒呢?”榮夫人淡淡地道:“自盡。日本人寬恕死者。你只要切腹謝罪了,他們便不再追究你的過錯。”崔軒亮喃喃地道:“難怪叔叔說日本武士成天切腹,原來是這個道理。”榮夫人淡淡地道:“日本人之所以謙卑好禮,並不是真的對誰心存敬意,而是怕旁人對自己指指點點,所以纔會把自己藏在禮節的大傘裡。也是這樣,日本人變得很脆弱,往往會因爲一句譏笑而殺人,也會因爲一句讚揚而切腹,所以我的丈夫常說,日本人太自卑了。”

崔軒亮驚道:“自卑?”榮夫人嘆道:“是。只有自卑的人才會從別人的眼裡找自信,也只有自卑的人,纔會這般在乎旁人的觀感。”她默默端起自己的茶杯,輕聲道:“公子爺,若說是自負的大哥,你知道日本像是什麼嗎?”

崔軒亮笑道:“像什麼?二哥嗎?”榮夫人搖了搖頭,道:“不,若與相比,日本的性子便像個老幺。”崔軒亮皺眉道:“老幺?”

榮夫人微微一笑,道:“老幺就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任一個家裡,老大的身材總是最高最壯,所以也時常忽視弟妹的想法。相形之下,老幺最瘦小,所以也顯得最機靈、最敏銳。他比誰都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一句奉承、一句辱罵,都足以讓他刻骨銘心。”說到這兒,榮夫人忽地放下了茶碗,向崔軒亮問道:“公子爺,你也是老幺嗎?”“不……不是。”崔軒亮臉上一紅,搖了搖頭:“我……我是獨生。”

榮夫人頷道:“難怪了,你看來有些任性,模樣像是老幺,可又沒老幺那般機靈。原來是獨生子。”崔軒亮臉上一紅,道:“這樣說來,老幺都很聰明麼?”榮夫人微笑道:“說聰明,那也未必。只是老幺個子小,從小便給哥哥們追打欺侮,所以學得很機靈,該哭的時候哭,該鬧的時候鬧。也因如此卑微,終其一生,他都在努力找回自尊。”

崔軒亮訝道:“找回自尊?怎麼找?”榮夫人道:“老幺的自尊,是從兄長的手上失去的,所以要找回自尊,便得從兄長的手上贏回來。這是長大成*人唯一的法子。所以咱們日常見到的老幺,總是任性賭氣,好勝要強。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小勝負、無關痛癢的小輸贏,他都要全力以赴,好似是生死之戰……”說到此處,她忽然笑了一笑,道:“崔公子,似這般既好勝,復自卑的性子,您覺得像不像日本人呢?”

崔軒亮嘆道:“難怪你們老是想挑戰咱們中華上國,真是可憐。”榮夫人搖頭道:“可憐我們,倒也不必。因爲自卑之人,必然自強,這就是爲何家裡的老幺毫不起眼,可卻總是能擊敗大哥,成爲真正當家作主的人。”

老陳、老林聽到這裡,心下莫不一凜,均知日本有意與爭雄。老陳嘿嘿一笑,道:“這位夫人,您自己呢?您是家裡的大姊,還是幺妹?”榮夫人淡淡地道:“我和崔公子一樣,也沒有兄弟姊妹。”崔軒亮哦了一聲,道:“你……你也是獨生女麼?”榮夫人含笑道:“不是,我是私生女。”崔軒亮啊了一聲,道:“野種?”這話說得重了,難免惹得人家不快。老陳、老林都是咳了一聲,彼此互看一眼。那榮夫人並未怒,只望向了殿外雨簾,神色靜默,若有所思。崔軒亮怕自己惹人生氣了,他急於轉過話頭,忙道:“姊姊,那您的丈夫呢?他……他可是家中老大麼?”榮夫人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丈夫也是個……”說到此處,凝視着崔軒亮,輕聲道,“野種。”

崔軒亮吞了口唾沫,看這榮夫人與丈夫一般,俱是沒名沒分的私生子女,卻不知他倆緣何結識?莫非是同病相憐不成?正臆測間,忽聽老陳道:“少爺,這雨老是下個不停,沒個了局,我看咱們還是走吧。”

崔軒亮也想走了,忙道:“姊姊,你……你可以借咱們幾把傘麼?”

榮夫人微笑道:“當然可以,不過崔公子得聽完我的故事。”崔軒亮皺眉道:“你不是說了大哥和小弟麼?怎還沒說完?”榮夫人微笑道:“當然沒完。咱們還漏了一個,三兄弟當中,最容易給人忘掉的那個。”

崔軒亮啊了一聲,醒悟道:「你……你說的是老二?」

榮夫人淡然笑道:“正是二哥。他打生下來,便是爹不疼、娘不愛,上頭有個萬衆矚目的大哥,下頭有個出人意料的弟弟,上下交逼之下,身爲老二的人往往無所適從,崔少爺,你可知東海之中,這位二哥是誰呢?”

崔軒亮喃喃地道:“姊姊,你說的是朝鮮,對麼?”榮夫人含笑複述:“沒錯,當大哥的威風凜凜,做小弟的機靈聰明,卻只有這個二哥無聲無息。這三國之中的老二,便是古來最堅定的友邦,‘白袍之國’,朝鮮。”

殿外雷聲隆隆,閃電交錯而過,宛如一條神龍,照得房內明亮一片。他想到明國勳海上搜捕倭寇,下手狠辣無比,雖說時過境遷,崔軒亮仍不禁暗暗心悸,道:“榮姊姊,朝鮮人好像挺怕你們日本人的,是不是?”榮夫人微笑道:“不,朝鮮並不怕日本。他們只是極其提防日本。”崔軒亮皺眉道:“提防?他們好端端地,幹啥提防你們?便要找個人提防,也該是咱們中華上國吧?”榮夫人微笑道:“不,朝鮮不會提防的。當大哥,是要挑大擔子的,它對可以禮讓、可以忍受,卻不至於提防它。可是對日本,它不得不防。”

崔軒亮訝道:“爲什麼會這樣?”榮夫人嘆道:“做個二哥,處境總是艱難無比,他上有一個目中無人的大哥,下有一個好勝要強的小弟,所以他總是自怨自艾、患得患失,總覺得天下一切都不公。可相形之下,老幺卻是自由自在,高興的時候便去找哥哥們玩耍,闖禍的時候,他便可以躲回爹孃的懷裡,不受大哥、二哥的害。”崔軒亮喃喃地道:“爹孃?姊姊的意思是……”榮夫人靜靜地道:“天地山海,便是日本的爹孃。想當個老幺,便得先找一個靠山。在日本而言,大海正是它的靠山。”崔軒亮訝道:“這……這靠山管用嗎?”榮夫人道:“千年以來,無人能侵略日本,仗着海天阻隔,縱是成吉思汗的兵威,也無法到達日本。可日本高興的時候,卻可以越過大海,去找大哥、二哥打交道。一旦兄弟鬩牆的時候,它便可以逃回大海,縱使老大、老二暴跳如雷,卻也無計可施。”

崔軒亮暗暗揣想,按着榮夫人的說法,這日本宛如幺兒,朝鮮卻是家中行二,當即道:“這……這老幺對老二,應該不怎麼尊敬吧?”榮夫人嘆道:“豈止不尊敬?近千年以來,我國上下始終認爲朝鮮毫無主見,實不配稱作一個國家。”

崔軒亮乾笑道:’他們幹什麼了?爲何要被你們恥笑?”榮夫人靜靜地道:“朝鮮採用的紀年,穿戴的衣冠,沿襲的科舉,可無論怎麼模仿,他們都不是人。所以日本上下始終輕視朝鮮,當他們是的附庸,可有可無。爲此朝鮮君臣也恨透了日本,近年朝鮮國王明‘訓民正音’,使朝鮮有自己的文字,或多或少也是爲了這個緣故。”

崔軒亮嘆道:“你們日本人說話可真難聽,不怪朝鮮人討厭你們。”

人自尊自大、日本人自卑自強,可憐朝鮮既沒有的地大物博,也沒有日本的海洋庇護,一面得應付大哥的拳頭,一面得忍受小弟的譏嘲,長年處於夾縫中,難免要自怨自艾了。崔軒亮呆呆聽着,又道:“榮姊姊,若是和日本相爭,朝鮮會站到哪一邊?”榮夫人道:“他沒得選。每回老大與老幺相爭,無論輸贏如何,受害最深的一定是他。”

崔軒亮愕然道:“爲什麼?”榮夫人道:“在平日看來,做大哥的必是面目可憎,頤指氣使,自尊自大。二哥雖有反抗之心,卻因孤掌難鳴,只能忍氣吞聲。是以每到了老幺不服管教、向着大哥咆哮叫囂之時,做二哥的必然見獵心喜,就盼老幺能大鬧一場,也好讓大哥收斂些,是以多半會暗中助他一臂之力。可一旦事情真個鬧得不可收拾,第一個害怕的定然也是這個二哥。”崔軒亮皺眉道:“他怕什麼?帶頭鬧事的又不是他!”

榮夫人道:“身爲老二,天生就沒有靠山,真要鬧到大哥震怒動手,老幺一定掉頭就跑,逃個無影無蹤,只留下二哥獨自捱揍。是以每到了生死關頭,做老二的別無選擇,一定會回到大哥身邊,向着小弟冷言冷語,奉勸他乖乖聽話,莫要自尋死路云云。”

崔軒亮苦笑道:“那……那老幺不是氣壞了麼?”榮夫人道:“沒法子。家中的老幺多半二哥是牆頭草,風吹兩頭倒,沒點用處。可在大哥的心中,他也不會感激忠心耿耿的二弟,他只會記得向自己吵鬧咆哮的老幺,覺得這個最小的弟弟敢作敢當,比起唯唯諾諾的老二,怕還強上許多。”

崔軒亮苦笑幾聲,又道:“榮姊姊,我看你這話有些言過其實了。我認得的幾個朝鮮人,個個都是武功高強,辦事也厲害得緊,可不像你說的這般差勁吧!”榮夫人道:“我並沒有說朝鮮人差勁。他們只是沉潛而已。身爲老二,他們深諳明哲保身之道,幾千年來都隱藏着自己的本事,以免引猜疑。”崔軒亮驚道:“原來是個扮豬吃老虎的,那……那要是這個二哥下定決心造亂,那便輪到他稱王了吧?”榮夫人搖頭道:“恰恰相反,要是老二造反,那得利的也只是老幺,絕輪不到二哥出頭。”崔軒亮訝道:“爲什麼?”

榮夫人道:“老二不是老幺,他沒有任何靠山,所以一旦決心向大哥挑戰時,那就不是小孩兒拌嘴而已,而是真正的生死之搏,這時老大也不會對他客氣,一出手便會取他性命。試問兩位兄長一個慘死、一個重傷,這不輪到幺弟當家作主了麼?”

崔軒亮幡然醒悟:“難怪……難怪我從沒聽說朝鮮要進犯……”榮夫人道:“千年以來,朝鮮便不打算爭奪老大的位子。朝鮮打一開始,便選擇做老二,對事事禮讓容忍。只不過它再謙卑十倍,也無法忍受日本爬到它的頭上。”崔軒亮皺眉道:“爲何要這樣?”榮夫人道:“老二與老幺的爭競,箇中的苦痛辛酸,實不足爲外人道。試想老二輸給了家大業大的大哥,還能說是自己身材不如人,情有可原。可要輸給了兩手空空的小弟,那便不是身材不如人,而是腦袋不如人了。”

崔軒亮頷道:“難怪……難怪那個明國勳這般痛恨倭寇,原來是這個道理。”聽得“倭寇”二字,榮夫人慧眼低斂,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道:“公子爺,你覺得朝鮮人喜歡麼?”崔軒亮吃了一驚,忙道:“這……我……我不知道……”榮夫人幽幽地道:“公子爺,我猜朝鮮人並不恨,可也稱不上感激二字。我想‘怨’這個字,也許恰當些。”

聽得事情扯到自己頭上了,崔軒亮自是滿身冷汗,老陳、老林也是低頭無語,只聽榮夫人幽幽地道:“比起日本,朝鮮對真是忠心耿耿。幾千年來,它不曾背叛過這個大哥,也不曾入侵過,每當有外敵進犯中原,他甚且會與兄長並肩抗敵,縱使自己身受重傷,也是義無反顧。可你曉得,每當大哥掌權了、強大了,他是怎麼對待自己這位親兄弟的?”崔軒亮身子抖,顫聲道:“怎麼對待……”

榮夫人輕聲道:“好點的時候,那是忘記了。壞點的時候,則是率衆來併吞他的家產,這就是朝鮮忠心耿耿的代價。”崔軒亮啊了一聲,他握緊了拳頭,大聲辯駁道:“纔不會!咱們人最仁厚了!纔不會這樣忘恩負義!”榮夫人淡然道:“青史所載,累次進犯朝鮮,前有漢武帝,後有唐太宗,歷代兵禍,不勝枚舉,公子爺何須強辯?”崔軒亮怒道:“我纔沒強辯!反正……反正你看着!總有一日,咱們定會傾全國之力,給朝鮮一個大回報!”

兩人靜默下來,已有話不投機之感。榮夫人輕聲道:“公子爺,你生我的氣了?”崔軒亮哼了一聲,道:“姊姊,你長得漂亮,待人又溫柔客氣,可你老罵,那便比罵我還教我難受。”

榮夫人微笑道:“崔公子別動氣,你可曾想過,我爲何要告訴你這些故事?”崔軒亮微微一愣,道:?“是啊,你……你爲何要和我說這些?”

屋外雨勢不見分毫減緩,反而越猛烈,面前的榮夫人靜默下來,她不再煽火煮茶,只凝視着屋外,輕聲道:“千年之前,、日本、朝鮮,三國間曾有一場大兵災,當時貴國與新羅聯手,將我國天智天皇的艦隊擊潰於白江口,此後朝鮮屈膝、日本臣服,也定下了三國的順序,只是從那年開始,三國便埋下了仇恨的種子,直到現今。”

崔軒亮少讀史書,自也不解這些千年往事,喃喃道:“姊姊,你到底想說什麼?”榮夫人輕輕一笑,來到崔軒亮身邊,附耳道:“永樂帝已死,魏寬也垂垂老矣,再也無力統治夢海……”她俯身向前,眼中現出一抹興奮光彩,道:“崔公子,你想要與我一起逐夢嗎?”崔軒亮嚇了一跳,愕然道:“什麼夢?”

榮夫人微微一笑,道:“夢海之夢。”話聲甫畢,突然將崔軒亮壓倒在席上,老陳、老林大吃一驚,喝道:“你想幹什麼?”榮夫人把手一揚,抽出一柄匕,抵住崔軒亮的喉頭,微笑道:“崔公子,把鑰匙給我。”

崔軒亮如同五雷轟頂,立時想到懷裡的那柄鑰匙,寒聲道:“姊姊,你……你不是我的朋友麼?”榮夫人架住了他,隨即伸出手來,慢慢探入崔軒亮的懷裡,附耳一笑:“崔公子,我並不想害你,我想做的,只是要打開夢海的寶藏。”

崔軒亮全身抖,自己稍早給歹徒矇騙,意外闖入尚忠志府裡,一片紊亂中,什麼都沒拿到,卻只撿到了一把鑰匙,那時隨手放入懷中,並未深思,孰料這柄鑰匙竟然關係到了夢海的寶藏?榮夫人壓在崔軒亮的身上,一邊探手懷中,掏摸尋找,一邊附耳含笑:“崔公子,老實跟你說吧……天下所有人都在探尋夢海寶藏的真相,可真正知道內情的,只有三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尚忠志,你可曉得另一人是誰?”

聽得尚忠志涉及其中,崔軒亮不覺牙關戰抖,已知此事大大不妙,顫聲道:“是……是誰?”榮夫人輕聲道:“是魏寬。”崔軒亮哭喪着臉,道:“魏叔叔……”榮夫人柔聲道:“崔公子,魏寬已經老了,他必須把島主之位交出來。我從少女時便在等這一刻,足足等了二十多年……你曉得麼?只消讓我打開夢海的寶藏……三國從此便能合爲一體……”說話間指端冰涼,終於觸到了那把鑰匙,崔軒亮忍淚道:“姊姊,你要……”

榮夫人取出了鑰匙,微笑道:“我要皇帝的寶座。”聽得此言,衆人全呆了,那榮夫人正要坐起,猛聽“轟隆”一聲雷響,天邊飛過了一道閃電,說時遲、那時快,屋內照壁爆了開來,眼前刀影晃動,掠進一名紫面大漢,厲聲道:“八嘎!”

當地一響,東瀛太刀斬落,已與榮夫人的匕對了一招。榮夫人全身劇晃,虎口迸裂出血,這一刀如斯之重,非但震脫了匕,她手上的鑰匙也隨之掉回崔軒亮的衣袋裡。那大漢虎吼一聲,反手一刀,朝崔軒亮砍來。

崔軒亮嚇得面色慘白,畢竟他是生平第一次遭遇東瀛太刀,眼看白晃晃的刀鋒將至,駭然之下,竟不知該如何擋架,那榮夫人嬌叱一聲,把手一揮,拋出了矮几上的茶壺。那壺裡滿是沸水,宛然是件極厲害的暗器,那紫面大漢怪吼一聲,竟然提刀斬落,嘩地一聲,茶壺從中剖開,沸水飛灑堂內,濺到他自己的赤腳上,想必疼痛攻心。榮夫人則是急急掀起了草蓆,將自己與崔軒亮護住了。

那紫面大漢驍勇之至,怒吼嚎叫之中,提刀再斬,卻聽榮夫人一聲斷喝:“趴下!”衆人急急伏倒,但聽頭頂風聲不絕於耳,照壁上、矮几上,迭聲作響,好似射出了什麼暗器。那紫面大漢連連揮刀,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一步步退了出去。老陳、老林嚇得屁滾尿流,崔軒亮也是六神無主,榮夫人卻是臨危不亂,她呼地一聲,吹熄了燭火,低聲道:“崔公子,神殿後頭有條小路,可以直通島北,請你先走一步。我改日再去找你。”

崔軒亮顫聲道:“姊姊,這些人是……是……”廊廡間腳步急亂,外頭不知來了多少人,猛聽砰地大響,紙門已給人撞倒,榮夫人腳尖一點,便將矮几踢了起來,如盾牌般擋在面前,聽她厲聲道:“走!”崔軒亮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老陳、老林已然一左一右夾了他,喊道:“少爺!快快逃命!”三人大喊大叫,逃入院中,此時雨勢甚急,地下滿是泥濘,衆人還待向前逃命,卻聽老陳“啊”了一聲,腳下一滑,竟已跌到了草叢裡,崔軒亮與老林忙來攙扶,才把腰彎了,卻聽“嗖嗖”連聲,頭頂上飛過了幾道亮晶晶的白光,聞來滿是腥臭氣味。

崔軒亮怕得抖,回頭一看,一名灰衣蒙面人掩身而至,遠處還有大批東瀛武士提刀亂斬,四下已如屠場,自己卻要如何逃出生天?只能拉住了老陳、老林,三人縮在草叢之中,不敢稍動,就怕給暗器射中了。

崔軒亮扯住了老陳的衣袖,附耳道:“咱們從神社後頭走,榮夫人說那兒有條小路。”老陳、老林答應了,三人便在地下蠕蠕爬動,正害怕間,忽見草叢裡也躺了一人,到近處一看,驚見那人睜着雙眼,嘴角流血,身做武士打扮,看服飾竟是榮夫人的手下,已死在這兒了。

“死人啦!”老林嚇得魂飛天外,已然高高跳起。他沒練過輕功,這一跳卻真是高了,少說也有三五尺,頗見不俗。只是這麼一來,藏身之處便已暴露,但見天空人影一閃,大雨中飛來一個灰衣刺客,已然直撲而來。

適才神社前本有四名守衛,人人帶刀,豈料竟都給殺了,想來敵人的武功定然高得出奇。崔軒亮一不解來人是誰,二也不知自己該如何抵擋,只能哭叫吶喊:“救命啊!來人救命啊!”三人哭天搶地,眼看神社後頭是一處竹林,便已逃了進去,那灰影來勢極快,方纔落地,便已追到崔軒亮背後不遠,隨即右手暴長,便朝背心抓來。

“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出手了。崔軒亮騰躍半空,使出家傳絕學,這招掌法是他練得爛熟的,此時命在危急,順手便使了出來。那刺客毫不懼怕,提起右掌,順勢來卸崔軒亮的掌招,左手卻朝他的肘彎處按下,竟是招極厲害的擒拿手。“砰”地大響過後,那灰影鬼與崔軒亮的掌力相觸,竟如大車輪一般,又彈又滾,轉眼便翻了出去。

“八方五雷掌”是擋不住的,這套掌法當年初試啼聲,便與魏寬的“元元功”打成平手,威力豈同小可?那灰影刺客不識這掌法的來歷,果然吃了大虧。崔軒亮得了這個上風,卻也不敢趁勝追擊,一時高舉雙手,奔入了竹林之中,?自大哭道:“救命啊!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崔軒亮武功不弱,此時卻只拔腿直奔,全然不敢應戰。老陳、老林看在眼裡,還能不抱頭鼠竄麼?三人大喊大叫,叫得震天價響,便從竹林小徑逃命而去。堪堪奔出了五里,總算離開了竹林。三人渾身溼透,跑得快斷氣了,卻還不敢停步,崔軒亮邊哭邊跑,正要摔倒在地,忽然一隻手掌拍到了他的肩頭,直嚇得他飛身起跳,淒厲哭吼:“雷霆起例!”

正要拍出掌力,卻聽一個嗓音驚道:“幹什麼!幹什麼!別亂打人!”三人聽這嗓音頗爲耳熟,不由急急轉頭,齊聲喊道:“王大夫!”

背後站着一名小老頭兒,手上打着一柄傘,正斜覷着自己,卻不是九華山的“鬼醫”王魁是誰?崔軒亮大哭大叫:“王大夫!救命!”欣喜之下,便朝王魁抱來。崔軒亮通體骯髒,身上滿是爛泥,王魁卻打着油傘,若要給他抱了上來,不免落得一般黑。他嘖了一聲,趕忙向後避開,道:“你們幹什麼了?”崔軒亮哭道:“咱們見到鬼了!一路追殺咱們!您快帶着咱們逃命!”王魁笑道:“逃什麼逃?你瞧瞧這附近,哪來半個鬼?”

崔軒亮啊了一聲,左瞧右望,這才覺自己身在一處鬧街,路上人來人往,口音有山東山西、河南河北、兩廣兩湖的,不少人攜帶刀劍,竟都是些中原武林人物。崔軒亮大哭大笑:“得救了!得救了!”激動之下,又朝王魁抱去。王魁道:“好了、好了,快別鬧了,先去瞧瞧你叔叔吧。別老是纏着我。”崔軒亮心下大驚,忙道:“我……我叔叔怎麼了?他病情有變麼?”王魁笑道:“沒事。我方纔給他把過脈,沒想才半天不見,他便自行通了氣,老頭兒行醫一輩子,還沒見誰的傷勢能復原得這般快……”崔軒亮鬆了口氣,道:“你……你真看過他了麼?”

王魁道:“那還有假麼?我才吃了午飯,你們船上便來了幾個船伕,一個姓黃、一個姓李,說要請我過去看看你們二爺……便把我請到了煙寶大客棧……”老陳訝道:“客棧?什麼客棧?”王魁朝街邊一處客棧指去,笑道:“喏,煙寶大客棧,一宿二十兩。你們船上的老老小小全住進去了,出手還真闊氣啊。”

老陳呆呆仰頭,只見那“煙寶客棧”金碧輝煌,建築宏偉,想來價錢定然昂貴無比。他啊了一聲,大驚道:“那箱金條!”老林大怒補充:“那箱朝鮮人給的金條!”崔軒亮糾正:“不是你們的金條!那是我一個人的金條啊!”霎時哭叫奔前:“還我的錢來!那是我的私房錢啊!不能亂用啊!”

三人忿恚吶喊,有哭有罵,顧不得前一刻還在生死關頭,便已全數衝入客棧,來到了堂內,只見面前一處大天井,樓下食堂靜謐清雅,靠窗處還有人彈奏琵琶,悠揚動聽,擡頭向上,卻見二樓處站了幾個苦力,各自倚着欄杆閒話,看一人獐頭鼠目,正是船伕老黃,一人面皮臘黃,卻是老李,一旁還躺着只小獅子,正呼呼大睡。與四下的雅趣不相稱之至。

“混蛋!”三人不顧堂裡清靜,便罵出了粗口,直衝二樓而去,怒吼道,“老黃!老李!你倆作死麼?”欄杆邊兒的正是崔風憲的老部屬,老黃、老李,算是老陳、老林之下的三四號人物。二人見同伴氣急敗壞而來,微微一驚,道:“你們怎麼啦?怎地弄成這鬼模樣?”

老陳顧不得渾身爛泥,便已戟指怒罵:“少說廢話!快說!二爺人呢!是不是給你們賣了?”老黃豎指噤聲,道:“小聲些,二爺在裡頭睡着。方纔王大夫纔看過他了。”說着推開了一處房門,示意三人來看。

老陳、老林大怒奔前,來到了房裡一看,卻見廂房裡安安靜靜,牀上躺了個老頭,赤着兩隻臭腳,鼾聲如雷,睡得正香甜,不是崔風憲是誰?

老陳“咦”了一聲,道:“他……他會打呼了?”三人趨前探視,只見崔風憲氣血紅潤,比上午時的面色好了許多,老林一臉訝異,忙拉來了老黃,低聲道:“怎麼回事?王大夫給他吃了仙丹啦?”老黃道:“沒有啊。王大夫方纔也是嘖嘖稱奇,說二爺不曉得練過什麼神奇內功,居然一個上午便通了氣,他可是一輩子沒見過。”崔軒亮訝道:“到底什麼是通氣?”

話聲未畢,猛聽“撲嚕”一聲,房內臭氣熏天,那崔風憲竟放了個屁。衆人捏着鼻子走出,便也懂了通氣之意。老黃見他們三人狼狽不堪,皺眉便道:“你們究竟怎麼啦?鬧成這德行?貨呢?”老李也道:“是啊,貨呢?你們見到尚六爺了麼?”一提此事,人人唉聲嘆氣,老陳搖頭道:“別提了,尚六爺死啦。”衆人悚然一驚,道:“死了?怎麼死的?”老林苦笑道:“說來話長?,咱仨還險些給人剁成肉泥了。你們快去暖壺酒來。”

衆人驚疑不定,自去客堂舀酒,那老黃正待離開,卻給揪住了衣襟,只聽老陳森然道:“***,我前腳一出門,你們後腳就住上房!黃狗子!你哪來的錢進客棧的?”老林一聽此言,立時轉了回來,斜目兇狠:“是啊,你是不是偷用了咱們的金條?”老黃一臉迷惑,皺眉道:“什麼金條啊?”老陳、老林大怒道:“還裝傻!便是朝鮮人送來的金條啊!裝在箱子裡的!”老黃茫然道:“什麼箱子啊?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崔軒亮哭道:“你別裝了,就是那隻桃木箱啊!我收在艙裡的!那是我私人的錢啊。”

老黃醒悟過來,道:“哦……就是少爺房裡那隻木箱啊……我想想收哪兒去了……”他見衆人瞪着自己,自是滿心慌亂,東翻西找間,忽然指着廂房地板,喜道:“喏,是不是這隻箱子?”

“對、對、對!”崔軒亮大急奔前,掀箱去看,只見金條好端端放在箱裡,滿滿地一根未少。老陳、老林對望一眼,二人都是一臉狐疑:“怪了,你們沒盜用金條,這客棧的房錢又是怎麼付的?”

老黃惶恐道:“你倆別胡說,這……這房錢是一位公子爺付的。”

“公子爺?”三人相顧愕然,異口同聲來問,“他是誰?”這說話聲響太大,登時吵到了病人,只聽“噗”一聲,客房裡又是臭氣熏天,老陳驚道:“不得了,二爺又通氣了。”老黃捏起了鼻子,將棉被一角掀了起來,道:“不是通氣,是拉屎了。”衆人凝目來看,見得黃白之物,登時大喜過望,道:“真是屎哪!”凡人若是受了臟腑刀傷,第一個難關便是排氣,其次則是通便,過了這兩關之後,便能食補療養,病情自能好轉。

鬧了半晌,靠着老陳、老林齊心協力,這纔給二爺換上新褲、另又替上了新被。好容易忙完了,衆人怕吵了病人,便又回到天井說話。老陳立在欄杆邊兒,向着樓下探看,看那大堂裡衣香鬢影,來往客人衣着華貴,一旁還佈置了假山,漫天大雨從天井直落而下,帶得假山假水煙雨濛濛,真如江南風光也似,他越看越火,頓時破口大罵:“這一晚多少錢?”老黃低聲道:“二十兩要吧。”老陳暴怒道:“你財了是麼?這般鋪張?不怕給二爺打斷了腿?”老林忙道:“你方纔說這客棧的房錢是一位公子爺付的,真有其事?”老黃忙道:“當然是真的,這位公子爺是上午來的。那時你們前腳一走,他後腳便到了,他說自己是二爺的朋友,得知他受傷了,便想過來探病。咱們看他模樣不像壞人,便讓他進艙了。”老陳罵道:“什麼叫模樣不像壞人?說!他究竟給你們多少打賞?”

老黃臉上一紅,道:“一人一片金葉子。每位弟兄都拿了。”老林大驚道:“什麼?一人一片金葉子?那……那我的呢?”正要伸手來討,卻給老陳痛斥道:“混蛋!給點錢便讓你們磕頭啦!”

眼看老黃嚅嚅囁囁,不敢應答,老陳冷冷又問:“好啦!那公子爺的名帖呢?總有留下來吧?”老黃臉紅過耳,低聲道:“他……他什麼都沒留,咱們問他是誰,他也不肯說,只說自己是二爺的朋友……”老陳怒吼道:“混蛋!連人家姓啥叫誰都不知道?那公子長的什麼模樣?你總有眼睛來看吧?”老黃忙道:“那公子爺瞧不大出年紀,好像是四十來歲,長得倒很體面,個頭有少爺這般高,穿了件大綢,沒帶刀劍……”老林附耳過來,低聲道:“這人不是魏寬。”老陳點了點頭,魏寬要做六十大壽了,那公子爺卻是四十歲上下,那老黃便算老眼昏花十倍,也不至看走了眼。當即沉吟道:“那他又是怎麼包下這幾間房的?”老黃畏縮地道:“他……他看過二爺後,說他傷勢太重,這幾日不能住海上,便包下了煙寶客棧的十間上房,要咱們全數住進來,這幾日吃什麼、用什麼,全算在他身上。”

老林奇道:“他***,世上竟有這種好事?這財神爺到底是誰?該不會是‘靖海督師’白璧暇吧?”老陳搖頭道:“不會是他,這人和二爺毫無交情,幹啥爲咱們壞鈔?”衆人心想不錯,看那白璧暇看上不看下,乃是個真正的中人,崔風憲退隱已久,朝廷中毫無勢力,豈能勞動此人過來?崔軒亮想着想,忽然啊了一聲,道:“等等,這位公子爺……該不會就是那個‘目重公子’吧?”老林訝道:“目重公子,你……你說的是那個人朝鮮明國勳?”

崔軒亮道:“是啊,我看那批朝鮮人還算有點良心,會不會他們傷了叔叔以後,自覺過意不去,來賠不是了?”老陳頗有同感,低聲道:“這也說得通……說不定真是這人……”明國勳揹負了一口大棺材,走到哪兒都帶着,顯目之至,只是適才聽老黃說了,那人卻是空手而來,不曾攜帶刀劍。老陳實在猜不透內情,眼見天井旁還站着一羣船伕,在那兒閒聊說笑,當即喝道:“老張、小李、吳三、蔡七,全都滾過來!”幾名船伕嚇了一跳,忙涎着笑臉來了,道:“陳爺,怎麼啦?”

老陳冷冷地道:“大夥兒聽好了,咱們二爺何許人物,豈能白白受人家的恩惠?你們記得了,這幾日那位公子爺若再過來探病,你們定得知會我一聲,至少得留下人家的姓名,那纔不會陷二爺於不義,知道了麼?”

衆人明白崔風憲的脾氣,便都答應了。幾名船伕四下看了看,眼見老陳、老林渾身爛泥,卻又兩手空空,不由問道:“對了,你們不是去送貨了麼?這貨款呢?可曾收回來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三人聽得此言,頓時滿面通紅,全成了悶聲大蘿蔔,衆船伕雖是滿面狐疑,卻也不敢多問。老陳乾咳幾聲,道:“其他人呢?都去哪兒了?”老黃唯唯諾諾:“大夥兒拿了金葉子……這會兒全去試手氣啦……”老陳嗜賭如命,乍聞此言,自是大驚起跳:“什麼?這附近有得賭麼?”衆船伕笑道:“當然有了。還有窯子哪。”來到煙島,就等這一刻。老陳、老林各有罩門,須臾之間,衆人一鬨而散,那崔軒亮更是遊戲人間之輩,早已回房梳洗打扮,懷裡藏了兩根金條,消失無蹤。

“呼……總算清靜了。”崔軒亮換上了光鮮衣裳,恢復了闊少的氣派,當下手持金條,昂闊步,帶了小獅子出門遊玩。煙島是個好地方,可一早下船,便給折磨得不成*人形,先是搬貨、後是送貨,弄得一身苦惱疲累,最後還遇上了大凶殺,險些沒把命給送了。辛苦了一整日,豈能不慰勞慰勞?來到了街上,此地乃是島北,街上人來往,盡是漢人,想來這裡是人聚居之地,若有東瀛刺客來此鬧事,難保不給砍成爛泥。崔軒亮安下心來,他帶着小獅子,方纔跨出門去,就給淋得一身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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