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要塞的天空永遠是灰色的,彷彿澆透了鉛汁,把一切壓得很低很低。對此,懷特也曾向勞倫斯百夫長請教過:明明天色如此之差、終年都見不到陽光投下,爲什麼還要叫作“黎明要塞”?而勞倫斯的回答則很簡單,卻讓懷特銘記永遠:“德珈是永夜,埃拉西亞就是生命的黎明。從黑夜來到光明,總要有一個過渡。而我們的要塞,便是那‘黎明之前’。”
“黎明之前”,黑暗最濃郁殘酷之刻,卻冠之以“黎明”之名。不得不說,這是一種極富浪漫主義的美化,也是犀利到極點的反諷。任何人,只要身處黎明要塞,就須承擔起常人難以擔負的責任和痛苦,便好像真的置身於極夜之中,時時接受無邊的拷問。
忍耐與犧牲早已成爲這片土地的常態,就好像雨水和空氣,但這並非沒有意義。因爲在要塞的背後,千千萬萬的埃拉西亞人可以平靜地生活在和煦陽光下,不必擔心被來自德珈的惡靈吞沒。
也僅僅是因爲這個原因,無數跟懷特一樣的年輕人心甘情願地戰於斯、苦於斯、死於斯。哪怕在那片狹窄簡陋的軍士墓地裡,連一塊有名有姓的墓碑都樹立不起;哪怕在哪一排排空洞的墓穴裡其實只埋着一盒盒分不清彼此的骨灰。因爲軍士們擔心有朝一日死後的自己會被邪惡的德珈法師喚醒,變成無知無識的亡靈幫兇,所以只能選擇死後徹底火化成灰。
曾有過那麼一段時間。懷特經常會在午夜來到那荒蕪的墓園,神經質一般地在一處處緊挨的墓穴間不斷遊走。彷彿是要爲自己挑選一個理想的最後落腳點。
而他的這個“怪癖”偶然之間被勞倫斯所發現。照理說這樣的舉動已可歸屬於“士氣渙散的表現”,軍規之下可處以鞭-刑甚至勞役。但百夫長並沒有懲罰其“惡跡”,只是沉默片刻後把懷特帶到墓園的偏遠一角,指着一處陳舊的墓土:“這裡睡着我的長官,他曾答應借個角落給我。現在我也可以承諾你,許你一同進來。”
隨後,百夫長便獨自離去,留下懷特一人站在破舊的墓穴。整整一夜。而從此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回過軍士墓地。
很多時候,人之所以能堅持着活下去,其實就是因爲找到了一個精神寄託。哪怕那寄託在外人看來,是再渺小、再微不足道、再光怪陸離不過。
但“可惜”的是,懷特終究沒有用上勞倫斯借與的安息地。
因爲卑鄙貴族的陷害,因爲惡毒軍法-官的枉-法、因爲十餘個無辜同袍的慘死。百夫長勞倫斯不得不用手中的利劍,在這黑得不見五指的“黎明要塞”裡,去伸張“脆弱不堪”的正義。而懷特作爲勞倫斯的堅定支持者,從一開始就堅定站在了長官的一邊。因爲在他看來,貴族惡棍其實便與亡靈怪物一樣,都是善良平民的最大敵人。兩者間的最大區別。不過是前者吃人、後者辱屍罷了。
擅殺軍中同僚是大罪,殺死貴族更是罪加三等。
所以,在將冒功者的頭顱帶回墓園祭奠過屈死的戰友後,勞倫斯和懷特就不得不迅速逃離黎明要塞,開始了千里亡命路。
不得不說。貴族階級的統治在埃拉西亞早已根深蒂固。只是一連串傳遞四方的拓影通緝令,就讓兩人在隨後寸步難行。
在官方的宣傳口中。勞倫斯和懷特已不再是剷除奸佞、堅決維護國法軍規的忠誠戰士,取而代之出現在民衆面前的,是一雙無惡不做、勾結外敵、殺民衝功的匪兵。
初時,懷特還會感到委屈,還會主動向認出自己的平民婦孺解釋、企圖自辯清白。但結果無不是將旁人飛快嚇走,更連連遭到舉報,並受到隨之而來的兇厲追捕。一直到後來,懷特漸漸冷漠、漸漸麻木,直到徹底心死。只要不惹出麻煩,哪怕鄉間的小兒向他投石子也只當未覺,更不會再企圖辯解什麼。當然,如果是一些希冀幫助貴族抓人領賞的“積極份子”,懷特也不會再吝嗇弓弩,直接將之“徹底勸服”。
而隨着時間推移,逃亡的路變得越來越艱難,傷病和疲勞無時不刻不在侵襲令人的身體。如果再得不到修養,恐怕就真的要到窮途末路了。
不得已,懷特只得隨着勞倫斯挑了一個沿途遇到的盜賊團伙,殺其頭目,取而代之。
“大人,我們以後做什麼,就一直當盜賊嗎?”
有了暫時的安身之所,兩人總算能緩上一緩、治療傷勢、恢復體力。但懷特的情緒卻越發低落。特別是當見到身旁的一張張頑愚不堪的嘴臉,他甚至覺得自己都徹底淪爲了官方通緝令中描述的那般十惡之徒。
“懷特,爲什麼貴族犯法卻不必服罪?而我們維護軍紀則要被打成叛逆?”勞倫斯沒有回答懷特的問題,卻反問道。
“貴族總是幫着貴族的。”不明白長官爲什麼會這麼問,而懷特也沒有多想,直接答道。
“那軍法呢?軍法不是制約所有軍士的嗎?”勞倫斯又反問一句。
“貴族不遵守軍法也沒辦法,他們都是軍官、將軍。”
“對,你說對了,軍法只是管着平民士卒,卻管不到那些‘貴族老爺’的頭上。”
“好像是這樣。”懷特越來越不明白長官想說什麼,只是點頭。
“那麼,既然這‘軍法’只是幫着貴族管我們、害我們、奴役我們,那我們爲什麼還要遵從它!?”終於,勞倫斯在平靜中道出了淤積心中多日的質問。
的確,法律不過是統-治的工具,本質上已經極其偏向於統治階級。但既然上位者已經“垃-圾”到連這樣都不肯按照自己訂下的遊戲規則來玩,還要無賴作弊,那麼這遊戲不玩也罷。
“我…我不知道…”
邏輯的推論是如此簡單,但懷特從未作過如此想,甚至這世間的大部分人都未這樣想過。這不得不說是“愚-民”的悲哀,或者說“愚-民政-治”的偉大勝利。
“既然那不是善法,爲什麼不可以推-翻它?否則善良的民衆永遠都是活在僞裝的平靜中,卻隨時可能被貴族殘害甚至殺死。”
艱難的逃亡路後,勞倫斯也在思考與反思中不斷成熟,繼而開始走入一個前所未思的領域。而一旦進入這個陌生的領域就會一下發現,原來自己身上其實纏繞着太多太重的枷鎖,亟待卸去。
“貴族不會同意的,他們不會讓普通平民制訂法律。”吃驚於長官的話,但懷特本能地知道那不過是“癡人說夢”。
“是的,那些醜惡的貴族是不會同意的,他們不可能放棄奴役我們的‘權力’。所以,只有殺掉他們,有多少就殺多少。”勞倫斯的宣言斬釘截鐵,就好像曾經面對德珈亡靈。而現在,在他心中埃拉西亞的腐朽貴族階層也與亡靈一般,是普通善良民衆最大的敵人。
“殺光?辦得到嗎?”第一時間,懷特不敢置信。
“去颶風荒原,那裡是罪惡貴族還管轄不到的邊遠區域。我們就在那裡積攢實力,然後想辦法再回來,制裁那些邪惡貴族。”終於,勞倫斯道出了自己的計劃。
“這…能行嗎?”第一時間,懷特的想法只是不信。只靠兩個人,又怎麼可能戰勝擁有無數軍隊和聖堂極道的王國貴族。
“我不知道,但總要試試。否則,貴族就會永遠在這片土地上爲所欲爲!”勞倫斯的目光堅定而凝重,彷彿行走在絞刑架間的無懼勇士。
“…好,我願意追隨長官。”沒有太多的猶豫,雖然還是震驚不已,但懷特依舊願意跟隨勞倫斯一路走到底。
再接下來,兩人便帶領着新降服的盜賊,一路向南…直到…肯特郡…
勞倫斯死於圓桌騎士之手,雖不失於一個尚可接受的結局,但對於懷特卻是無比巨大的打擊。終究,平民的戰士仍然戰勝不過貴族的武士。是否百夫長的道路就真的沒有一點可能?懷特不知道,也想不清,只覺心如死灰。
不知過了多少日夜,那個曾經的王國准將索爾克子爵單獨接見了他。兩個人在溫莎堡的牢房內談了五分鐘,大部分都是老頭在說,懷特只是沉默。而談話的內容也很簡單,老頭陳述了百夫長以自己的死保下了懷特的性命,同時,老頭也爲勞倫斯安排了一個符合王國驕傲軍人的葬禮。至少,在一處陽光明媚的山岡上,勞倫斯擁有了一個在黎明要塞墓園內絕不可能存在的“好歸宿”。而作爲代價,懷特將不可以繼續停留在埃拉西亞,畢竟他仍然是王國通緝令上的二號逃犯。對此,子爵“希望”懷特可以跟隨並保護那個在“小村之戰”中以魔法之箭擊傷自己的貴族子弟兼法師學徒摩里亞蒂前往布拉卡達。至於達到法師之鄉以後,那就隨懷特的心意,去哪裡都好。
對此,懷特考慮了一夜,終還是答應下來。
因爲作爲交換,老頭答應他,將會一直妥善照顧百夫長的墓地,再不讓閒人打擾他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