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呢,爲什麼不喜歡太陽?
——嗯,大概是因爲,越接近太陽就越接近死亡吧。
就算是年幼不懂得太多,還是能夠感覺到一些什麼的,這就是所謂的直覺吧。
月詠環顧四周,都是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有的略顯好奇的四處張望,有的憂心忡忡低着頭,有的還在和一路上才結識的朋友說笑。她撫着衣襟,擡起頭注視着面前的大門,沉重的鐵質帶着壓迫的氣息,讓人無端的想要逃。
門的那一邊,就是她們將要到達的地方。
那會是怎樣的世界?
“吱嘎——”拉長的刺耳聲響中,那扇鐵門一點點在她們面前打開,一路上帶領着她們的男人站在門口催促她們走進去。站在隊伍最後的月詠再踏進去之前回頭望了一眼,莫名的想要再看一眼陽光,以及湛藍的天空。然而她最終也只來得及捕捉到從迅速合上的門縫中泄露的一米陽光,然後“咚”的一聲,隔絕了最後的視線。
月詠那個時候並不知道,那是她最後一次看到太陽,以及天空。
“這次只有這麼少?”叼着根竹籤的男人翻着手上薄薄的本子,和服鬆垮垮的露出大半胸膛。
“別這麼說啦!”急急忙忙的否定,似乎是生怕吃虧一樣,帶着她們的男人指向她們,“雖然少了些,但這次有幾個不錯的貨色呢……你看,就是那個黃頭髮的。”
黃頭髮……月詠咬脣,莫名的有一絲不安從心底升起來。
“嗯?我看就那樣了,上次木村那邊送來的貨色也不錯,數量還比你多。”咬着竹籤的男人一臉不耐煩,從懷裡掏出捆好的錢丟過去,“行了,不會少你的,以後還要多努力呀。”
“是是。”點點頭將錢收好,他轉頭對她們說,“以後就跟着這位大人了,都聽話點,知道麼?”
沒有人回答,她們都直覺到了不安和恐懼,但這樣的沉默卻顯然讓眼前的人惱了。
“你們,都沒有長嘴麼?還是不會說話?”
“喂,都給我回答啊!”狗腿的訓斥着她們,剛纔還笑着的男人立即變得兇巴巴了。
“是……”幾個女孩率先開了口。
“其他的呢?”吐了竹籤,剛纔的男人眼神沉了下去。
“是。”所有人都開了口,除了月詠。
顯然他也注意到了,直直走了過來,壓住她的腦袋,“你是有什麼問題麼?”
月詠不說話,眼神從下往上倔強的盯着他,是不甘。
是的,她不甘。爲什麼只剩下獨自一人,爲什麼要被陌生人帶走,爲什麼要來到這個地方,爲什麼要聽那些可惡的命令……爲什麼要獨自一人活在這個骯髒的世界裡?
所有的怨憤一瞬間都鎖在了眼前的男人身上,月詠死命咬住脣,愣是一聲都不吭,眼見一個巴掌就要扇在自己臉上了。
“大人,”被巧妙地一拉躲過耳光,月詠只來得及站穩,耳邊就響起了一個聲音,“她昨天害了風寒,已經一天都沒有出過聲了。”
“哼。”雖然還是不滿,但終究沒有再爲難她們了。月詠擡起頭看到了一個和自己同樣大的女孩,鵝黃色的發軟軟的伏在耳側,幾秒之後她隱約想起了對方是和自己同路的之一。一瞬間說不出是什麼心情,甩掉了她抓着自己手胳膊的手,卻忽略了其中微弱的顫抖。
不多時她們被帶到一個大大的房間,裝飾雖不是精緻卻也算整潔,地上有同樣的十幾個被褥,顯然是她們休息的地方。放下小的幾乎沒有的包袱,月詠坐在最邊側的地鋪上,才發現緊挨着自己的,是剛纔的女孩。
“你……”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月詠半天才吐出幾個音節,“謝謝。”
但是對方似乎沒有反應,收拾好同樣幾乎少到沒有的包袱,才擡起頭看向月詠,她這才發現那雙眸子,竟然是天空般的湛藍,讓她一時小小的晃了神。
“晚安。”說完這句,她就鑽進了被窩,不再有任何反應。
月詠蹙起了眉,最終也只是躺下,卻整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便被叫醒,簡單的收拾好,她們便被帶了出去。走在街上,月詠的視線被一片櫻紅粉紫所充填,紅色的燈燭,和服露肩的女子,高高的髮髻,脂粉甜膩的氣息——若不是剛睡醒,她斷然不會覺得這居然是白天。
後來她得知吉原的另一個名字時,也不覺得那麼突兀了,永不見光的長夜之城。
視線從其他的林林總總上收回,落在了走在前面的女孩身上,依舊是鵝黃髮軟軟的伏在耳邊,素色的和服,只是個背影而已,月詠卻莫名一陣心亂,恍惚有誰的一聲嘆息。
竟然有種悲傷的錯覺。
甩了甩頭,她幾步跟上去,走進了風格相似的房子中的一所,帶着她們的女子攏了攏耳鬢的發,叫她們在這兒等着,然後一扭腰掀開簾子走了出去。月詠看着她嫩綠色的衣裙消失在門口,這才仔細打量起周圍。低矮的木質茶几,燭臺,剩下的便是大片的空曠——這樣的佈局怎麼看都讓人不舒服,不過並沒有過多講究,女孩們三三兩兩的坐了下來,月詠看着也坐下來,旁邊依舊是那個人。
若不是有心留意,月詠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這樣的氣質——沉默的時候好像與周遭能融在一起一般,淡漠的和諧。說起來月詠似乎連她的長相都不甚記得,只記得那一雙湛藍的眸子,這會兒又忍不住想要看看,一轉頭竟然直直對上了對方的目光。
一瞬間,月詠有逃開的衝動,不過下一秒反應過來,自己又沒有理虧,便直直用目光望回去,想不到她竟然牽動脣角笑了。月詠看着這笑容,又忍不住一個恍神,覺得這兩天總是恍神,一下子又有些挫敗的惱了。
“爲什麼總是板着臉呢?”她說着用手指指自己的臉頰,月詠看到一側露出的淺淺酒窩。
“……沒有。”
“這樣啊……”似乎並不介意月詠的冷淡,她低下頭,幾秒之後又擡起來,“你叫……”
“月詠。”
“月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麼?”似乎並不期待回答,她搖搖頭,有一絲苦澀泄露出來。還不等月詠說什麼,門又被打開,這次進來了好多人。
女人。
精緻的妝,豔色的服,有的自顧自調笑着,有的打量着她們,還有的愁眉緊鎖,月詠下意識的想要往後躲。
“哎呀,這次的好少呢。”其中一個看了幾眼,似乎是有些挑剔的評論道。
“不過也難怪,外面的情況……唉……”旁邊的人接話道,不過並沒有繼續討論下去的意思——外面的戰事如火如荼,而她們終歸只能做被囚於這座牢籠的木偶。
不是不渴望自由,然而當那成爲一種只可祈望不可企及的徒然時,所有人都屈服在理智之下。在這個地方,不會有機會逃離的,除非放棄活着的權利,如若不是身處這地獄中又有誰能切身感受得到呢?
所有的女孩都有些不明所以,任憑這些人在她們中指指點點的穿梭,最開始的那個人走到最後,看着月詠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抓住她。不知怎麼,那瞬間產生的莫名恐懼讓她一把甩開,從微微掩着的門直接跑了出去。
“咚!”撞到了什麼,月詠單薄的跌落在地,還未來得及擡頭,各種或焦躁或不安的聲線就充填了耳膜。
“輝夜大人!”
“沒事。”一個不大的聲音響起,卻立即鎮住了場面,所有人都不再開口。月詠愣愣的擡頭,看到了一隻塗着丹蔻精緻的手撫了撫衣裙,然後再和另一隻交握住,玉白的腕稍顯即過。再擡頭,便被奪去了呼吸,只剩下呆呆的凝望。
石榴紅打底,各色絲綢依次在身上鋪開,橙紅,金黃,鬆綠,藏青……織錦的花紋沿在其上招搖着纖細,卻絲毫不顯凌亂。寬大的袖口層層疊疊,每一層只露出一個齊整的邊,所謂是和服中最華麗的十二單。再往上看去,是白皙纖細的頸,一束檀木般的烏黑順在衣襟一側,一對鏤空金飾綴在耳下,連帶着從插在高高的髮髻後的細簪上盤繞而下的緞帶,一同在空中輕微的晃動着。而那張臉,明明施了粉黛卻全然沒有被遮掩,反倒更透出本身的自然韻味,一雙烏黑的瞳被淺紫的眼影襯得華貴,除此之外便沒有過多的塗抹,只餘下嬌小的脣招映着衣裙的紅。
“輝夜大人。”所有人都低下頭去,有的甚至還行了禮,來人只是點點頭,一份尊貴顯露無疑,多一分則傲,少一分則嬌。只是月詠總是覺得哪裡不對,很久之後她才明白,是那雙瞳——空洞的只剩下華麗。
“快給輝夜大人賠禮。”旁邊有人催促着,但是月詠只是呆呆的坐着,其他的女孩們也搞不清情況。就在僵着之時,有人從後面將月詠扶了起來,轉頭看到了熟悉的鵝黃色,月詠稍稍安了心,站了起來。
“你,叫什麼?”被稱作輝夜大人的女子對着月詠問道,並不帶什麼情緒的語氣,卻莫名透着一股壓力。
“月詠。”
“大人?”一直跟在她身後的人恭腰向前,似乎在詢求什麼指示。
她一擡手,纖長的指點向了某處,那人便得令一般上前來拉住了月詠的手,想要將她帶上前。
“不對。”硃紅的脣微啓,再次吐出幾個音節,不似少女銀鈴般清脆的聲線,卻有着獨特魅力。那人聽了連忙鬆手,然後她踏着木屐一步步走過來,手一揚,有着漂亮色澤的綢緞從月詠頭上掃過,點住了她身後的人的額頭。
“藏在這裡做什麼?”衆人的視線都落在了那個矮小的身影上,月詠也是一怔然後回頭,看到在後面的她。
抿着淡色的脣,沒有劉海遮擋的額頭被一指硃紅的丹蔻點住,湛藍的瞳眨了眨,她最後終於還是站了出來,垂首,“輝夜大人。”
“嗯,就是你了,跟我走吧。”輝夜點點頭,居然帶上了幾分笑意,“以後你就叫星輝了,明白麼?”
“……是。”月詠從那個低着頭的背影看不到她的眼睛,卻又感覺到了剛纔那種悲哀的氣息,不禁想要伸手抓住將要離去的人。
“月詠,”她突然轉身,看到月詠的手僵在半空,歪着頭露出了淺淺的酒窩,幾斤蒼白的脣一張一合,然後回身追上輝夜已經遠去的身影。月詠愣在那裡,都不知道身邊的女孩們何時都被一一領走,直到只剩自己一人時才反應過來,低頭看了看自己小小的手。
「保重」
這一聲保重,究竟是說給誰聽的呢?倘若是你自己,又爲何要做出那樣的事?倘若是說給我聽的話——在沒有你的世界裡,我又如何能夠「保重」呢?
月詠原本虛握的拳抓緊了袖口,低下頭,側面微長的發遮住了紫灰色眸子裡鮮有的失措。後來想起,大抵就是預感吧——對即將到來的不好的事——總是格外的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