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試過等待一個人,等待一個根本不知道會不會再出現的人?
——沒有……但是假如再出現就絕對會抓住再也不鬆開了吧。
夜深人靜。
港口是個不可能冷清的地方,至少白天是這樣的,川流不息的人羣和貨物,明面或暗地裡的交易,然而深夜的港口卻是另一番景象,尤其是今晚這樣陰晴不定的時候。時隱時現的月光在雲層的邊緣鑲上銀輝,高高低低的貨物被蒙上布投影着奇怪的形狀,停靠在岸邊的船偶爾隨水波輕微的擺動一下,除此之外全然沒有一點生氣。
然而就在這樣的時刻,一艘龐大的船駛進了港口停在空位,看起來和別的貨船並不太大差異,停靠之後也是安安靜靜的樣子。靠坐在艙內房間的窗口的男人舉着一個半長的菸斗眺望着遠處燈火聚集的城市,劉海下隱着的暗色的瞳深沉如夜。
“晉助,已經到了,接下來在下會去和製造紅櫻的刀匠鐵矢商議,在這之前……”坐在房間裡面的河上萬齋如是說着,儘管他不甚確定自己的上司是不是有在聽,所以刻意停頓了一下向靠坐着的人看過去。
“在這之前,”原本沉默的人吸了一口煙,終於將視線從遙望收回,轉頭看了一眼河上萬齋,“我也正好有些事,有些很久不見的人。”
“曾經的同伴麼?”河上萬齋取過自己的三味線細細擦拭着,隨口問道。
“哼哼,同伴……”高杉晉助重複着,雖是笑着語氣間卻全然沒有一絲溫度,“早就沒有了,那種東西。”
“是麼。”淡淡的應着,只有河上萬齋自己知道心底蔓延開的一絲竊喜,他果然沒有選錯人。人生數十年匆匆而過,而像他們這樣的人連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能保證,而他何其有幸能聆聽到如此純粹的旋律。
“晉助,別玩過頭了,還有正事。”擦身而過的時候萬齋輕輕的說道,而高杉像是什麼都沒聽到連頭都沒有回消失在門後了,他才停下手上擦拭的動作,握着三味線的上端輕輕用力,一把利劍出鞘幾寸,正好襯上撥雲而出的月光,鋥亮無比。
吶,真是等不及了,你說呢,晉助?
相比於外面的冷清,在這凌晨過後的時間,吉原卻是正開始熱鬧的時候。結束了一天的勞累工作的人想要美人坐懷一醉方休,有着揮霍資本的人也趁此大手筆的張揚,而沒有錢沒有地位的也可以現在來一飽眼福,這也沒什麼,對於男人,吉原原本就是個這樣的地方。
只要你肯來,只要願意掏錢,只要不破壞規矩,吉原就是你的天堂。
當再次走進這個地方的時候,高杉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又或者說這樣的紅牆綠瓦,彩燈紅籠有着太廣泛的意義,至少和別處的花街沒有過多的區別,如果不是擡頭看得到那鐵灰色的金屬質地的天空。
什麼都沒有變啊,看起來,不論是第一次來還是第二次來……花街這種地方,不管是去過多少次……女人這種東西,不管是抱過多少個……他最後吸了一口煙,望了一眼最高處的建築,將菸斗別在身上走上了繁華的街道。
走過硃紅的欄杆聽到一聲一聲的呼喚,走過身邊一對一對相互依偎的男女,走過似有若無擦肩而過的女人,直到被一個身影擋住了去路。擡眼看過去,是衣着豔麗的遊女,領口可以看到胸前雪白的溝壑,一雙玉臂纏上了他的胳膊。
“旦那……要來麼,給你特別服務哦。”
高杉晉助看着那隻攀上自己肩膀的手,忽然笑了起來,“特別服務啊,其實來這裡的確是想見識一些特別的東西,比如……”他單手挑起對方尖細的下巴俯身拉進了距離,“這條街最美的人?”
“旦那真是的,”這麼說着的女子嬌笑着握住高杉的手,“既然都來這兒了不會只是想看看就回去吧?”
“那你覺得呢?”高杉反握住那隻手,保持着近距離,低沉的嗓音劃過對方的耳畔。
“嗯哼哼,如果是日輪大人的話還是死心吧,那可不是你能觸摸的高度。”指尖輕輕劃過高杉半敞的胸膛,遊女輕輕笑着,“而且美人的話,這條街有的是哦。”
“這樣麼,那就麻煩你帶路了。”這麼說着攬過對方入懷,兩人相互依偎着前行和路上的其他人沒有兩樣。高杉另一隻手輕輕扶住自己身側的刀,將懷裡的人藏在暗處的冷笑看的清楚,脣角勾起的弧度更深了,只不過如果熟悉他的人在的話就會知道,高杉晉助笑起來的時候大概並不是喜悅的表現,而是瘋狂的開端。
楊屋。
作爲花魁的星輝並不是每晚都會出場的,也並不是每次都去一個地方,然而作爲吉原內的遊女知道這些是就完全是理所應當了,更何況星輝也的確是這條街的焦點之一,與作爲希望化身的太陽日輪相反的存在——太陽的照耀下不會有星星生存的空間,這條街的花魁大人,這條街的仰望,只要一個就足夠了。
“旦那,到了哦,今晚的特,別,節,目。”高杉晉助聽到懷裡的人這麼說,再看一眼面前和其他建築無異的房子,原本攬着女人的腰的手收得更緊了,另一隻手直接就掀開簾子,一擡頭便看到了坐在最上面的人,和爲數不多的可憐記憶有些出入,至少這一刻看過去周身竟都是細碎的光華。
“星輝啊……”高杉笑起來,昂起頭看過去,像是說給被人又像是說給自己一般,“星輝。”
三味線,調笑,酒……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如此,星輝低頭接過身邊人斟的酒,一飲而盡。不同的大抵就是那些透露着慾望的視線的主人,窺探也好,輕浮也罷,這樣的感覺太多了,早已經麻木了。
視線……特別的……星輝愣了一下,擡頭向門口看過去,然後捧着酒杯的手一瞬間僵直,酒杯滾落在席間,原本就空了的瓷器發出清脆的響聲,然而終究是沒有碎,滾了兩圈停在她衣裙的褶皺邊。
“星輝大人?”身後的侍女低聲的提醒着,只是那一瞬間她什麼都聽不到,厭倦的笑聲,樂聲,人聲……她看到他顏色深沉的髮絲,他掛在脣邊的邪笑,以及清晰的口型。
——「好,久,不,見」。
“星輝大人?”跪在星輝身後的侍女看着突兀的站起身的人,有些不安的叫道,連同全場的目光都粘到了這裡。他們注視着這一個高貴的美人帶着和平日看慣的精緻微笑不同的表情,踏着緩慢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站在門口的男人身邊,他們就那麼面對面的站着,其他人卻彷彿都明白了一件事一般,轉而看向剩下的遊女了。
今夜花魁的客人,看來是定下了啊,靜靜的站在高處注視着相攜而去的兩人,月詠伸手輕輕撫上自己眼下的疤痕,突然間開始滾燙起來。很久之後月詠想起來,才知道那是一種預感,就好像最開始和星輝分離的時候一樣。
我能感覺到,是因爲你要離開了啊,我的同伴。
“還是這裡。”一路走來最終停在房間門口的時候,高杉開口道,然後鬆開了一路上攬着懷裡的人的手,後退一步反而能將人看的更清楚。棗紅色的和服,淺色的梅花大大小小的綴在袖口和裙角,開到荼蘼變成了墨色的暗,腰帶金色的織羽花紋和墨色的緞帶一起結成大大的花。
星輝不語,拉開門走了進去,然後坐在茶几旁,高杉挑了挑眉也走進去坐下,相顧無言。這樣沉默的間隙,星輝將對面的人細細審視,逡巡一圈之後停在那隱在劉海下依舊醒目的白色繃帶,嘆息一聲,“你還活着。”
“你也是。”意料之外,高杉很順的接口道,一手撐地向後微微仰着,另一隻手搭在屈起的膝上。
“呵呵,是啊,”星輝撐着頭,笑了起來,“我們都活着。”
高杉聽聞後頓了一下,再看了一眼完全沒有剛纔在楊屋那樣高貴氣場的人,這會兒掛着的笑容尤其像是什麼都沒有經歷過的鄰家女孩一樣,忽然就升起惡劣的興致了。他伸出手在紅木的矮几上點了點,指尖感覺桌面上刻的淺淺的框,“你沒怎麼變呢,花魁大人。”
“你倒是變了很多啊,高杉君。”依舊撐着頭,星輝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然後點住高杉敞開的胸膛,“是這裡變了麼?”
「是胸膛裡的東西變了麼?」
“錯了,”高杉輕笑一聲,握住點在自己胸口的那隻手,“從那時候就沒有變。”
「沒有變過的啊,對這個將老師奪走的世界的恨。」
星輝擡起眼睛,深色的眼影襯着大海一般深邃的瞳,“這樣啊……”
高杉沒有說話,他只是覺得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這個房間,這個女人,這樣的距離,他依舊是鬼兵隊的總督,她依舊是吉原的花魁,什麼都沒有變。只不過卻又有什麼東西橫亙在兩人之間,那是四年的光陰,高杉有時候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明明他們只有過兩面之緣,然而卻相交過性命。這麼看着對面的人,他喉嚨滑動了幾下,終於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窗外是紙醉金迷的監牢,窗內是沉默的桎梏。
“高杉君,”星輝突然開口道,“像這樣,我其實不知道你的事,你也不知道我的,我們原本該是陌生人的,不是麼?”
高杉拿起自己的煙桿,深吸一口吐出青霧,模糊了視線裡的人,卻擋不住那個聲音。
“可是爲什麼,我卻一直一直在等,”星輝打開一直捏在手心的摺扇,黑色的扇骨一折一折的打開,扇面上的曼珠沙華盛開的分不清彼此,“一直一直,終於等到你了。”
“星輝……”
“記得這個?”星輝左右轉了轉手裡的扇子,然後忽然扔向空中,再穩穩的落在另一隻手裡,繞在指尖轉兩圈再回到之前的手裡,半遮住的臉只剩下一雙眼睛無言卻似是無盡訴說。
高杉握着煙桿的手指收緊,僅剩的一隻眸子對上那雙藍的透徹的眸子,和記憶裡完全重合起來。忽然神色一黯,他垂下眼去,然後起身不再看面前的人,“見過面了,我該走了。”
星輝沒有說什麼,也站起身來,匆匆回身走到屏風後面。高杉沒有看到她轉身時候的表情,笑着的,還是哭泣的,他暗暗嘆息一聲也轉身準備離去,卻不想肩上突然多了一個重量,那是被披上的一件衣服,低下頭看過去,是一瞬間的不可思議。
因爲這不是別的,而是當初自己不離身的那件披風,黑色卻並不厚重的質地,領口和肩章有繡金的邊緣,記憶裡破損不堪之處已經被縫補的全然看不出痕跡了。他就這麼看着身後的人將這件如同嶄新一般的制服掛在自己的肩上,附帶着無法言喻的重量,然後她走到自己前面伸手從衣領整下來,再擡頭看着自己,目光裡是滿滿的……他形容不出來的東西。
還不等高杉說什麼,星輝退後一步,就像是任何一個平凡的女人送要出門的丈夫一般側身站在他身邊,“一路走好。”
“……爲什麼?”高杉伸手撫了一下袖口,問道。
“你說過沒有變,不是麼?”
星輝掛着的笑容無可挑剔,落在高杉眼裡卻是另一番刺目的諷刺,他單手拉下那件衣服,一鬆手就落在了地板上,“這種東西,已經不需要了。”
“高杉,”突然提高的聲音阻止了他已經邁開的步子,略微側身回頭,不再是那樣面具一般的表情,而是和剛剛在楊屋重逢那時一樣的沒有修飾過的真實,然而這一刻多了一些溫和和期待,就好像夏夜的繁星一般溫暖,“我相信你,因爲我們是一樣的。”
停頓了一秒,高杉晉助還是邁開了離去的腳步,而被留在身後的女子卻並沒有落寞的神色,反而脣角勾起了一絲深沉的笑意。
「吶,我們是一樣的,所以誰都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