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離開之後, 我繼承了你的一切,才貌,地位, 夢想, 希望……
——可是我卻再無法告訴你, 我是那麼那麼地想念你, 輝夜大人。
月詠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因爲很久都不曾再做夢的原因,所以這一次的夢境她記得格外的清晰。
夢裡面的她一路小跑,似乎在找尋追逐着什麼, 那是很長很長的一條路,她路過大片的田野, 路過鱗次櫛比的房屋, 路過嬌豔華美的藝妓, 路過熱浪滔天的火光,路過廣闊無邊的湖水, 可是她全部都視而不見,視線裡只有一個身影。開始只是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剪影,隨着路程愈來愈清晰,愈來愈高大,距離也愈來愈近, 等近到可以伸手觸到的時候, 那個人影卻忽而消失了。月詠停下來焦急的四處找尋, 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身在一片迷霧之中, 回頭看過去那長長長長的路消失不見, 哪裡都出不去了。
「有沒有人……」
「有沒有人在……誰來救救我……」
「不要把我丟下,不要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裡……」
「……星輝」
“首領!”
“首領醒了, 快來!”
焦急的吵鬧聲由小到大逐漸清晰起來,半睜開的眼睛逐漸適應了光線,看清了圍上來的百華衆人。她眨了眨眼睛,視線掃過熟悉的百華,然後伸出手被小心的托起來,才感覺到額頭綁着繃帶,身上的傷口也似乎被處理過了。
“你們……”剛開口的嗓音有些嘶啞,她稍微頓了頓,然後摸一摸頭上的繃帶,眼角微溼,“你們這樣會被連累的。”
“首領,別說了,既然已經這樣了,也請你接下來也帶上我們吧。”
“可是,那是夜王啊,”月詠不由自主升高了音調,“跟着在下可能會去送死的。”
“我們的命都是你給的,何況這些。再說了,比起繼續在這裡腐朽發黴下去,我們也願意賭一把,更重要的是……”圍在她身邊的衆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眼角眉梢帶上了些許笑意,“我們相信你啊,首領。”
“不管前面是天堂也好,地獄也罷,我們都跟定你了。”
“首領,請不要丟下我們。”
「請不要……丟下我」
剛纔夢境裡的心情忽而又在耳邊響起,月詠難得的垂下了頭,不復往日孤傲的樣子,就在百華衆人以爲會被拒絕的時候,她卻擡起手摸索着繃帶的打結處扯開來,將一頭及肩的金髮如同往常一般盤好,眼神已然恢復堅毅,“那好,往後的路,就拜託大家和在下一起走下去了。”
“啊。”鬆了一口氣的衆人點點頭,然後拉起了月詠,後面的人將她往日的衣服和武器拿了過來,其中一人又開口道,“首領,剛纔有一個銀髮的武士衝出來救了你,他還要我們把這個交給你。”
“嗯?”月詠望着被送來的東西,一時有些愣神,伸手將通身雪白的□□拿起來,摩挲了一下刀柄海藍色細細纏繞的紋路,稍微推開連聲音都是鋒利的,“這是……”
“啊,那個武士說,若是你醒了,就帶着這把刀去找他吧。”
月詠沉默的合上刀,起身將一切裝備好,然後最後一次掃過所有人,慢慢的說道,“出發。”
“是!”
——這一次的太陽,將由她們親手取回來。
“真是狼狽啊。”
夜王鳳仙沉着氣息穩穩的說着,打量着面前人的眼神卻帶着犀利和殘忍,就好像他出手的風格一般招招狠戾不留喘息的機會。幾番打鬥下來,身爲夜兔的體力和人類拉開了巨大的差距,這邊夜王還未曾有過喘氣的樣子那邊阪田銀時則已經連站着都有些費力了,若不是長期在戰場上培養的毅力和遊走在生死邊緣練就的直覺,他又怎麼可能在那密集迅速而又招招斃命的攻擊下逃過一劫,到現在都有些懷疑他自己許下承諾的決定了。
這個對手,比他曾經對戰過的任何一個都要恐怖百倍,單單是一擊就要耗盡全身力氣去抵抗,骨骼在作響,肌肉在悲鳴,到現在爲止除了躲閃他還未曾出過一招,這哪裡還是馳騁戰場的白夜叉的樣子。想到這兒他不禁在心裡唾棄了自己一聲,當初在戰場上沒有遇到夜兔還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又一輪攻擊襲來,體力下降不少的銀時躲得過第一下第二下,終於還是被一擊狠踢掃開撞進牆壁,連一口血水都沒吐出來下一秒一隻大手將他的腦袋按進了牆壁,巨大的壓迫造成難以忍受的疼痛,他嚥下去口中的血本能的伸手想掰開,奈何兩手用力那隻手依舊紋絲不動。
“哦呀,要結束了啊。”從剛纔開始就坐在一旁看戲的神威淡淡的感慨着,“真可惜,還以爲能撐得久一點呢。”
嗜血的笑意漾在夜王的脣角,連帶着那雙眸子也變得通紅,彷彿只要殺了這個人就能一雪前恥,就能重新掌握這突變的吉原,就能……然而他如何也料不到,看似放棄抵抗的人突然出手反抗,一時間視野的另一半被模糊的血色佔據,疼痛緊接着從眼窩傳進腦中促使他放開了手,這才摸到左眼中竟生生插、進一隻菸斗。
“咳,咳咳……”沒了支撐滑落在地的銀時咳嗽幾聲,同時擡起頭。剛纔被夜王破壞力巨大的傘掃下二樓,也引起了正在團聚的母子的注意,晴太掙不開百華的束縛,卻也被帶到了最前面得以正趴在欄杆上觀望下面的戰況。銀時的視線掃過他身後沉默的百華,以及一直沒有表態的星輝,忽而就放輕了聲音,可是依舊字字清晰,“晴太,你帶着你的媽媽先離開!”
“不要!”晴太探出更多的身子大喊着,“銀桑還在爲我們戰鬥着,我怎麼可能自己一個人逃走,要走就一起……”
“聽我說,”一句話打斷晴太的叫喊,銀時彎起的眼角沒有一絲溫度,“如果你們不能逃出去,那這所有的一切都白費了,明白嗎?”
“銀桑……”晴太呼喚着,看不到自己的淚水已然打溼衣襟,“我不要走,我要留下來和你一起戰鬥。”
“哼,想都別想。”已經拔下了刺傷自己利器的夜王咬牙冷笑道,“誰也別想從這裡活着離開。”
“聽話。”阪田銀時的視線一點都沒有放在一步步逼近的夜王身上,他死死的望着晴太,又似乎在望着更高更遠的地方,“拜託了,別讓我……再當喪家犬了。”
輕輕的尾音截斷在暴戾的一擊中,夜王收回腿,看着已經倒下全無聲息了的人,沉默片刻回身,視線掃過保持微笑毫無表示的神威,掃過晴太和他身後日輪的方向,落在了從被放開就靜立於遠處的星輝身上,邁開幾步拾起剛纔掉落的大傘,“接下來是誰呢?”
星輝面無表情的看着告一段落的戰鬥,安靜得沒有一絲存在感,和下面那個已然不再有聲息的屍體莫名相似。她漠然的回望着夜王依舊通紅的雙眸,即使是那裡面令人顫慄的殺意也不能讓她有所動作,反倒是晴太忽而掙扎起來,牽制他的百華一時大意被他掙開了,然後瞬時反應回身追上捂住了他馬上要出口的驚呼。
晴太劇烈的掙扎着,在他回身的視線中,本應該在他身後房間裡的日輪已經不見了身影,剛想驚叫卻被捂住了嘴,這才真實的驚恐起來。怎麼辦,連好不容易找到的媽媽都不見了,他辜負了銀桑的犧牲,辜負了月詠的信任,辜負了所有人的努力,後悔得這會兒恨不得要咬舌自盡了。
“原本也沒有寄希望區區一個地球武士就能打敗你,不過結束的已經比想象的要遲了。”星輝邁步上前,她身着藏青色的和服,金線繡織的月下鹿鳴之景在行走間隨着衣裙的搖擺彷彿活了一樣,光線在暖色木質的迴廊中顯得溫和而朦朧,真如那長久不曾見過的月亮一樣。
“吶,記得嗎,這是輝夜大人……”星輝輕輕的說着,摩挲着袖口密密交織的針腳,回憶的語調總是不自覺的帶上些許美好的成分,可轉瞬即逝就變爲了些許嘲意漾在眼中,“算了,你又怎麼可能記得這些,記得有過那樣一個女人爲你傾盡所有,卻還是比不過你自以爲救贖的太陽。”
“你——不配被救贖。”走到最前方的星輝以巨大的俯角望着孤身而立於底層的夜王,一雙湛藍的眸子沉下去如同孕育着風暴的大海一般,竟帶着不輸於夜王的氣勢壓下來,“夜王鳳仙,你只能這樣一直一直地被太陽厭惡着,唾棄着,躲藏在這地下不見天日的牢籠裡。你禁錮了千千萬萬的女人,但卻連一顆真心都得不到;你妄想將太陽拖進黑夜,但卻永遠得不到你的救贖。”
“這一生你只能匍匐在命運的腳下掙脫不能,讓骨血裡的渴望將你熬幹,”嫣紅的脣一張一合,分外清晰,“最終也不過是求,不,得。”
沒有人知道這個女人究竟在想什麼,但是誰都知道這些話語一個字一個字都是戳在夜王心口的利刃,原來沒有人敢說今後也不會再有人會說,唯獨她一人置一切於不顧,破釜沉舟,句句撥撩結痂的傷疤,刀刀深入血肉模糊,當真是將他的尊嚴踩在腳下碾壓踐踏。
“呵……呵呵,哈哈哈……”扭曲了的笑聲從夜王喉嚨裡擠出來,先是模糊而後變得清晰,直至變成是張狂的大笑,他捂着已經不再流血的左眼,鮮紅的溫熱又濡溼了指縫緩緩滴落在地上,濺起細小的灰塵。待到笑夠了停下,他擡起頭,蜿蜒在臉頰的血淚又一次止住了流淌,這就是夜兔引以爲傲的優秀癒合力,這會兒卻成了最可笑的證明,如何他怎麼都癒合不了心頭那道創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盤踞着扭曲着,到如今被握成把柄傷得他體無完膚。
一步一步的走着,星輝已然踏入底層的狼藉中,再如何端莊的碎步也將距離拉到了盡頭。眼見已近在眼前的人,夜王鳳仙伸出手攥住她的脖頸,如剛纔一樣的動作,只不過被放成了慢鏡頭,可星輝居然不躲也不閃,也不曾露出任何痛楚的神情。
“怎麼了,沒有力氣了麼?”歪着頭輕輕地問着,星輝雙手抓住一寸一寸地拉開了禁錮着自己呼吸的大手,“真是可憐啊,昔日的英雄也會遲暮,沉浸酒、色,看看你的樣子,如何對得起星輝大人曾經的眷戀?”
“你……”
奇怪的,夜王的反駁輕微而無力,以至於後面的話其餘人都聽不清了,唯有他面前的星輝聽完,彎起眼睛笑了,貼近他的耳邊輕道,“還滿意我爲你準備的桂陳釀吧,曾經輝夜大人也喜歡備着,只因你的喜好,可她從不用金木犀的薰香。”
“你真應當心懷感激,若是要置你於死地,辦法是在太多……可是她從來都不曾動這樣的心思,哪怕在臨死之前。”星輝離開夜王的耳畔,默默擡手拔下自己纖細的髮簪,金色的珠鏈閃着光澤在空氣裡滑過一道弧線,那是夜王鳳仙此生見過的最後一道光,因爲下一秒那尖銳的簪頭深深刺進他唯一完好的眼睛。
“和你的太陽說永別吧。”
相比於一瞬間傳來的疼痛,他卻只能在麻木中任憑星輝攪動着眼眶中的簪子,直到眼球破碎成流體伴着鮮血流出來,倒映在她的瞳中反倒沒了剛纔的氣勢。拔、出兇、器的瞬間,星輝和夜王幾乎同時跪在地上,他垂下了那高傲不可一世的頭顱一動不動,而她顫抖的雙肩難掩消瘦,彷彿那疼痛也連接着她的神經一般,晶瑩的淚珠從眼眶脫落砸在地上,混合進塵埃和血中,污穢不堪。
“奇怪,爲什麼會哭……”她指間捻起眼角的液體,喃喃出聲,“輝夜……輝夜大人,是你麼?”
仰起頭,她望着早已代替了天空顏色熟悉的鐵灰,句尾的疑問消散在一片沉寂中,如同碎裂在空氣中的水晶不見了蹤跡。這一瞬間世界變得好靜好靜,身體也變得很輕很輕,她依稀望見一個窈窕的身影向着自己走來,一如初見那般美豔不可方物,十二色單衣的層疊從白玉般的手腕滑落,塗了丹蔻的手指點住她的額頭。
「藏在這裡做什麼?」
「以後你就叫星輝了。」
「跟我走吧……」
人們看到跪着的女子彷彿被什麼牽引着一般站起來,轉過身丟下夜王向着一個方向走去,帶着溫和而美好的笑容,縱使他們根本看不到有任何其他的存在。所有人都默默的注視着在正中央上演的這一幕,這過程出人意料,但結局卻並不是那麼難以接受,忽而一聲驚呼打破了沉寂,緊隨而來的是紛亂的腳步聲。那爲首的女子顧不得匆忙趕來的喘息和略顯凌亂的灰色長裙,目光緊緊鎖在中間的人身上,一瞬間卻睜大溢出了驚恐,只因剛剛沒了動靜的夜王不知何時起了身,一隻手拾起了地上那把紅色的巨傘,高高舉起就衝着背對着他還未曾知覺的人砸了下去。
“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