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聽說了麼, 村子外面有食屍鬼在徘徊哦。
——是啊是啊,上次天黑我瞥見了一個銀白色的影子,真是嚇死了……
——據說眼睛是紅色的呢, 鬼之子啊……該不會是吃人的妖怪吧!
——所以啊, 要是不聽話會被抓走的, 聽見了沒有?
夕陽西下, 結伴而歸的村民一邊閒聊着一邊囑咐自家孩子要當心, 三三兩兩錯落的身影被拉得老長,重疊在一起有一種特有的溫馨。遠處靜靜坐在一片狼藉殘骸之中的孩子遠遠的望着,揉了揉眼睛, 一張小臉髒兮兮也只有赤紅色的瞳能看出幾分本色來,轉身繼續翻看身後的屍體了。
唔, 今天運氣不錯, 有飯糰, 雖然沾了不少血腥。年幼的孩子在衣襟上蹭了蹭髒兮兮的小手,抓起被擠得變形了的飯糰, 就地坐下來一口一口往嘴裡塞着。他吃的很慢,可是一個飯糰還是很快不見了,抽出隨身帶着的竹筒——看樣子也是從哪裡撿來的——咕咚咚喝了幾口水,拖沓着步子踩着自己孤獨的影子找了一棵樹靠着準備渡過又一個漫漫長夜。
傍晚的夕陽沉得很快,拉扯着影子越來越長越來越暗, 都落在那雙赤紅的瞳裡無聲消逝了, 待到夜風吹起來的時候樹下的孩子摸索着拉緊自己的衣襟, 將自己縮在帶着些許腐爛氣息的破毯子裡合上了眼睛。
“……晚安。”
沉默了一整天的他臨睡前開口低喃着, 不是啞巴, 也不是不會說話,只是這戰後的殘垣斷壁裡除了他再沒有什麼其他的生命可以交流了。半個月前他撿到過一隻貓, 不大不小的身形餓的有些瘦骨嶙嶙尋,棕黃色的毛摻着些雜質,一見到他就不肯走了。同樣瘦弱嶙峋的孩子想了想,掰下一小塊黑不溜秋的麪包放在它面前,然後轉身繼續尋找食物,沒想到好一會兒發現那隻貓不緊不慢的跟在他身後怎麼都甩不掉了。
“你要跟着我?”蹲下來的孩子猶豫着摸了摸貓咪毛茸茸的頭,“就叫你阿金吧。”
“阿銀和阿金。”孩子再摸一摸它毛茸茸的腦袋,眯起了赤色的眼眸,“要活下去啊。”
B
馬車不緊不慢的行進着,繞開了主要的戰場區卻不時靠近周邊,在那大片大片的殘垣斷壁之間常常會發現殘缺不全的屍體,有些是形狀怪異的天人,有些是身披戰甲的武士,還有更多的是布衣草履的村民。若是有和家人失散了或者家人都死掉了的孩子,她們的隊伍就會壯大一些,不過更多時候還是到周圍的鎮子上時就有人將成批的女孩子交給趕車的大叔,加入她們,然後把在戰場上撿回來的男孩子做交換讓那人領走。
在這種戰亂時候,男孩子還可以做做苦力,女孩子就真的是一點用都沒有了,很多時候並不需要付給那些人錢財,巴不得有人想甩掉累贅再多得幾個能幹活吃苦的下手。帶着她們的大叔對她們尚且還好,一日幾餐溫飽給足,卻閉口不提接下來的目的地,好長一段時間她們就是這麼兜兜轉轉地向着未知的目的地前行着。
隊伍裡的孩子大的不超過十四五歲,小的也不過八九歲,到底年紀相仿呆久了也能混熟,彼此交流着多少驅散了些許恐懼,只是其中有那麼一兩個就是不合羣,有着金色頭髮清秀容貌卻整日眉頭深鎖的月詠就是一個典型。
“啊呀,又停下來了。”
馬車裡的女孩紛紛向外探出去,視野所及是大片的荒蕪,空氣裡瀰漫着點點腥臭和腐朽,她們不願意走出去就只是縮在車裡靜靜等待着。
“喵——”微弱的呼叫傳來,起初被忽視掉了,而後又傳來幾聲纔有人察覺到,掀開門看到一隻貓蹲在車下向上望過來,尾巴一掃,頗有幾分可愛的樣子。女孩子都不擅長抗拒這種毛絨生物,立即就有幾人跳下來逗弄着貓咪,難得的歡笑打破了僵硬的氣氛。
“好可愛。”
“大概也是無家可歸了吧。”
“也沒有吃的可以餵它……”
幾個女孩子圍在貓咪四周竊竊私語着,然後忽然有一雙手臂抱住了貓咪,大家纔看到一向坐在最裡面的月詠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圍了過來,抱着貓咪神色不再僵硬,點點的溫暖泛了出來。
“月詠?”
伸出手貼在懷裡的小貓頭上,月詠眯起眼睛,“想要。”
“誒?”
“想要它,帶上吧……反正它也沒有家了。”
“可是……”周圍幾人面面相覷,雖然對之後的安排還不清楚,但總覺得她們不會被允許帶着這樣的麻煩的。
“我想要,帶上它吧。”月詠說着就準備回車上去,可是被揪住了領子,大家這才發現那個男人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一驚四下離散開來。
“扔了它,我們出發。”
“不。”
“嗯?”拉扯着月詠的大手頓了一下,似乎是對這句簡潔的反駁沒有反應過來,然後一個有力粗、暴的推搡將她推倒在地,貓咪也受了驚跳開幾米,月詠感覺到巨大的陰影覆蓋了她,“搞清楚了,這兒可沒你說不的時候。”
“不要,我要帶着它。”月詠直勾勾的盯着頭頂上魁梧的男人,眼神堅定,“你憑什麼不讓?”
“哈,就憑你現在在我手裡,你連吃的喝的都是我給的,你拿什麼養這張嘴?”
“我沒有家了,它也沒有家了,我要帶着它。”
誰都沒想到一直沉默寡言的月詠爲什麼會這麼執着的反抗,就因爲這樣的小事,但是她們也只能無措的站在一邊,眼看事情要更嚴重下去,一聲痛苦的慘叫引起了衆人的注意,循聲望去她們看到剛纔還惹人憐愛的貓咪已經躺下不再動彈,而它旁邊蹲着的人半晌無言,直到不再有任何動靜她才鬆開了鉗制着它脖子的手,漠然佇立。
“好了,這下能走了吧,真麻煩。”見此情景一甩手將鬆開月詠,男人率先拉起了繮繩,女孩們震驚之餘也陸續上了車,月詠不知被誰拉着懵懵懂懂地僵硬着上了車,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那具小小的屍體直到看不見,接下來的路程再沒有人說過一句話。
直到被帶進了吉原,月詠都沒再開過口,哪怕因此捱罵,迎面要被扇了巴掌的那一刻,有一個人拉着她躲開,不卑不亢地說道,“她害了風寒,已經一天沒有出過聲了。”
她看着擋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子,眼神動了動,“……謝謝。”
那個人沒有回答,轉過頭來望着她,湛藍的瞳看不到邊際。後來月詠知道了她的名字,再後來兩個人的命運糾纏萬千,月明千里,星輝百華。她看她用那雙手泡茶斟酒,插花調香,而她自己的手緊握利刃,浸滿鮮血,
只是月詠從來都不知道,很多年前星輝也是用那雙手,扼殺了她所珍惜的流離失所的生命。
A
自從阿金死了,阿銀又變成一個人了。
他不明白爲什麼躲開了那些奇怪的人再回來就看到阿金躺在地上,再也不會動了,就和那些見過無數個的屍體一樣。在阿金身邊呆坐了一個下午,他重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雖然阿金死了,可是阿銀還是要活下去,即使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樣的意義,可是人總有求生的本能。
大約半月之後的一個平常的下午,他坐在摞的最高的屍體上面,揣着剛剛找到的飯糰有一口沒一口的咬着,靜靜等待太陽落山。不知道爲什麼他就是喜歡看夕陽西下的情景,或許是因爲那磅礴的溫暖是在他記憶裡從未感受到過的,或許是這一刻那長長長長的影子讓他覺得不那麼孤單,在被夕陽籠罩着時候阿銀停下了咀嚼的動作呆呆的注視着天邊紅燦燦的雲霞,一雙眸子紅的像是要燒起來一樣。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可唯一能聽他說話的阿金也已經不在了,喉嚨動了動他終於還是沒能發出聲音來。所以被什麼壓住頭的時候,阿銀是有些不滿的,回過神看到一個陌生人,可聲音是他從未曾聽過的好聽,“我是聽說這附近有食屍鬼才來看看的,沒想到居然是這麼一個可愛的孩子。”
夕陽沉下去的那一刻,餘暉盡收,可是阿銀盯住了面前的人那淺金色的長髮,驚奇地發覺它們彷彿有魔法一般留住了他所眷戀的色澤,溫暖,就好像……就好像阿金還在的時候那樣不再孤單。
“……阿金。”
“阿金?”松陽聽到楞了一下,順手摸了摸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是你的名字嗎?”
“不,阿金,阿金是……”他眨了眨眼睛,回頭望一眼再也看不到的餘暉,暮色在那一刻潑灑着沉下來,切斷了他的視線,到底他也沒能說出阿金是誰。
C
高杉晉助來到松下私塾的時候,私塾裡還沒有幾個孩子,剛剛成立不久的私塾只是有了格局的雛形。講室的低矮課桌規規矩矩的排列着,只是還有很多沒有人用,地板鋪着素色的竹蓆,素色的牆壁上幾乎沒有裝飾,後方掛着一幅大大的毛筆字,上書一個「靜」字,寬敞低矮的窗子大開着看得到庭院裡一棵孤植的櫻花,錯綜的樹幹看得出經年的痕跡。
一切的一切和高杉本家大宅的考究和尊貴相差萬里,可是在他看來卻並不討厭,直到身後的聲音響起他才收起打量的目光,帶着些許天生的沒有惡意的傲氣望下去,對上大多數露着好奇的眼神,微微躬身。
“這是高杉晉助,以後就和我們一起上課了。”
“是。”
整齊劃一的聲音過後,高杉晉助就近坐在了第一排,目光直直注視着前面開始教課的吉田松陽。他知道這個人名叫吉田松陽,有些名氣,爲人正直,才學淵博,更重要的是在政治方面有着深遠的見解和影響力,這也是爲什麼身爲世家大少爺的他會被送到這裡上學的原因了。高杉晉助自小就天賦異稟,學什麼都快但是對什麼都不甚用心在意,只是現在忽然有了一個在意的人,能讓他安安分分的坐在這裡和這些所謂的同齡人坐在一起,規矩唸書。
松陽……松陽老師……面前這個人不知怎麼就是對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注視着他的每一個動作,傾聽着他的每一句話語,然後以最優秀的姿態博得他的注意和關心,這本是之於他最完美的節奏,卻在有一天被某個突然闖進他們生活的人打亂。
“這是新同學,以後就和我們一起了,來,告訴大家你叫什麼。”
被松陽老師推到前面的男孩有一頭亂卷卷的銀色短髮,一雙眼睛睜不太開微微有些呆滯,懷裡抱着一把劍不肯鬆手。高杉晉助知道昨天松陽老師是昨天晚上帶回的他,因爲高杉是夜宿在私塾的,晚上聽到響動起來看到松陽老師在燒了熱水幫他洗頭洗澡,還拿出了新衣服給他,就是現在那身上裹着的藍色衣服,很簡單的布衣沒什麼花式,還有些過大而不合身。
男孩子望着下面十幾雙眼睛盯着他,身體都有些僵硬了,站在那裡就是不說話。松陽老師彎下身摸一摸他的捲毛,笑的溫和,似乎是在鼓勵。這個舉動讓高杉晉助很不爽,因爲他以爲這是老師只屬對他才做的獎勵。半晌後那孩子終於開了口,和呆滯的外表不同的是他有一把很好聽的童音,像棉花糖一樣,“銀時,我叫阪田銀時。”
“吶,找個地方坐下來吧。”
得到許可的男孩擡頭看看松陽,然後走下講臺找到最後排的桌子後面坐下來,擦過高杉晉助的時候他一眼就看出那把劍是老師的,然後不滿的眯了眯眼睛。再後來上課的時候他趁松陽老師不注意回頭居然看到那傢伙抱着劍靠在牆上睡着了,口水都流到刀柄上了,他眸子一沉醞釀着一場風暴。
總之第一次見面,高杉晉助就和阪田銀時結下了大梁子,雖然後者全然不知情。但這並不妨礙作爲一名師控的高杉同學找各種理由欺壓對方,然而換來的只有阪田同學全然的不在意不理會不還擊,甚至還有松陽老師有意無意的維護,這就好像一個拳頭打在了棉花上連個聲響都沒有,痛的還是他自己的手。
終於有天,高杉晉助在晚上自由活動的時候找到了抱着劍呆坐在一邊的阪田銀時,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對方纔開口道,“喂,告訴你松陽老師是我的。”
銀時藏在銀色捲毛劉海下的眼睛瞅了他一眼,又望向遠處一起玩遊戲的同學了。
“哼,你別想搶走老師,就算老師現在偏向你,但還是最喜歡我,因爲我是私塾裡最優秀的學生。”
“哦。”
“喂,你……是裝傻還是真傻?”高杉彎下腰細細打量着銀時的眼睛,平時不怎麼露出來的眸子竟然是純正的赤紅色,晶瑩的像是紅寶石他在家見過裝飾用的紅寶石一般,他沉默良久轉而看向他懷裡不離身的劍,“爲什麼一直抱着它?”
“阿金給我的。”
“阿金?”
“嗯……另一個阿金,原來的阿金死了,但是現在的阿金說再也不會離開剩下我一個人了。”阪田銀時擡起頭直直的看着高杉,“阿金最喜歡你,但是阿金永遠不會離開我。”
“這次阿銀會和阿金一起,一起活下去。”
然而用不了永遠那麼久,當事的兩人就已經發現,這不過是個美麗的謊言。
D
戰爭快要結束了,雖然沒有人告訴過她,但她就是知道。
其實說起來,這是場毫無意義的戰爭,連幕府都表明了投降之意,那些所謂的武士卻手握一把刀企圖頂住被炮火和飛船轟擊的大門,真是可笑。她幾乎沒有把那些生物放在眼裡過,因爲她很強,比他們之中大多數強地不是一星半點。
因爲她是半血夜兔,身體裡一半留着夜兔的血,另一半,卻是純正的來自地球。可即使如此,有關雙親她哪個都沒見過,因爲自打有記憶以來她就在一艘飛船上生活,這上面有許多奇形怪狀和自己不一樣的生物,他們說自己是春雨,可她從沒有任何概念,直到有一天她走下來回頭望去,船身上繪着大大的標誌,紅色的紋樣向四面擴張,她恍惚有些瞭解了那其中帶有的侵略意味。
她跟着春雨在地球上開戰掠奪,殺戮是本能,掠奪是天性,這並不困難,哪怕對象是和自己有着某種莫名血緣的地球人。戰場上那些奇形怪狀的生物死了很多,又有很多補充加入,再被砍死很多,再後來她被帶去見一個叫夜王鳳仙的人時才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不低的位置上。
夜王鳳仙,傳說中春雨第七師團團長,夜兔最強的男人,成了她的直屬上級,而她的工作也變成了以暗殺和保衛爲主,這樣的關係一直延伸到地下。早在吉原自衛隊成立之前,她已經身兼清理和保衛的工作並直接向夜王鳳仙彙報或受命,見識過太多欲望太多風姿,她早已麻木的心在見到那個人的時候莫名起了波瀾。
她是跟在輝夜身邊的小姓,取名星輝,曾經試圖反抗過卻終於還是屈服,這樣的故事在吉原屢見不鮮,到後來連同靈魂一起墮落凋零在這地下之城化爲塵埃,這就是大多數遊女的命運。而讓她注意到她的原因,是她的希望,不是在於她自己,而是另一個叫做月詠的女孩身上。
她屈服於輝夜,是爲了月詠能夠活下去;她拜託日輪,是爲了讓月詠能夠在日輪的庇護下過得更好;她初、夜登臺,是爲了成就月詠在乎的日輪爲絕對的光明;她依附夜王,是爲了月詠能夠重新振作掌管百華……
這些別人看不到,可是在暗處的她卻一清二楚。可是那個星輝什麼都不說出口,深深埋在那張微笑的面具之下,在柔弱的外表之下一寸一寸築起鋼鐵牢籠,將想要保護的東西放進去,全然不顧盔甲下的自己早已傷痕累累血跡斑斑。
直到她找上自己,請求借用自己的力量,顛覆吉原。
“夜王鳳仙統治這裡夠久了,只要他在一天,黑夜就絕對不會過去,黎明也就無法到來。與其這樣無趣的等死,不如放手一搏,死前我還想要再看一眼朝陽呢。”
“要不要,和我一起,再看一次朝陽?”
她經歷得足夠多,也見識的足夠多,可偏偏就被這樣特別的靈魂蠱惑了,應下了這個請求。曾經她不是沒有過好奇,問過星輝究竟爲何能爲了月詠做到如此,那個被問及的人微微沉下去了目光,彷彿觸及了什麼經久而陰霾的回憶,半晌之後才靜靜開口回答道,“我欠她的。”
“我欠她一個生命。”
之後她以百華爲身份,受命於夜王,聽令於星輝,過渡手下的力量,鞏固月詠的地位,一切都滴水不漏地進行着,直到最後星輝圓滿了對她的許諾。
可當孤身一人站在最高處靜靜沐浴着溫暖的朝陽時,她微微眯起眼睛,終於還是嘆了口氣。
——到最後也沒有機會沒有告訴星輝,有着一半夜兔之血的她其實,最討厭朝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