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之後是什麼呢?
——是春天吧。
島國的氣候稱得上是宜人, 但仍是四季分明各有千秋,這一點對於自幼便被帶進吉原的遊女們來說,只是幼年記憶裡模糊的片段, 而如今面對被打開的天空零零星星飄下的雪花, 連驚訝都忘記了, 只是默默這麼仰頭看着半晌便被掩埋落成一個雪人。
“哎呀, 是真的雪花呢, 看過去是六棱形,落在指間就化了呢。”
“是啊,涼涼的呢, 說起來真冷啊。”
回到房內互相撣掉衣服上的雪的遊女們相互笑着談論道,卻不知已經立春之後降雪是多麼反常, 又或者上天也憐憫這些女子, 特意在春日到來之前最後的時刻飄下一場薄雪, 作爲多年之後再見天空的慶賀。
即使外面下了雪,回到屋內也不冷了, 這曾經不見天日的吉原有着強大的管道供給系統,通風換氣和取暖排水都不是問題。所以她們還是身着這坦露半肩的豔麗和服,就如同那日日的濃妝豔抹一般大抵也是改不掉的習慣了。
相比之下,已經不再終日坐在高高閣樓上的日輪卸掉了那沉重的頭銜和盛裝,時常坐着輪椅在街道上轉轉。終於那毫無陰霾的笑容可以綻放了, 不僅僅是日輪, 同樣在其他遊女的臉上都有, 真的如同阪田銀時說過的,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 這裡那裡都是,照的人睡不着呢。
而對於月詠來說, 這場雪不僅僅意味着十年闊別後再見的感慨,還帶來了另一個奇蹟。因爲在第一朵雪花親吻大地的黃昏,月詠站在吉原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望見了一個她以爲再也不會見到的身影。有那麼幾秒鐘她以爲自己在做夢,可當那個人邁着步子越走越近的時候,在將記憶裡無數遍溫習的臉龐看的清晰的時候,在擦肩而過感受到掠過髮梢的風的時候,月詠知道,這不是夢。
——這不是夢,她的星輝,回來了。
“星輝!”反應過來立即轉身,月詠叫道,不顧過往行人的詫異目光,張開雙臂將那個人鎖在懷抱裡,自己的心臟貼緊對方單薄的脊背,她感覺到那到如雷的跳動一點點平復下來,眼眶一熱,“星輝……”
“放開。”
“什……”
“放開我。”
懷裡人的聲音很清晰,月詠下意識地放開手臂,下一秒又緊緊拉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的將對方半個身子轉了過來。這些月詠都沒有注意到,她只是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問道,“吶,星輝,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對不對?”
被拉住手腕的人側着身子,索性轉過頭直視着月詠,那完美的面具在她轉身走進吉原的剎那崩潰,此刻她蒼白的面孔上沒有任何表情,一雙幽藍的瞳像是透過什麼一般注視着月詠。不是往日的湛藍,而是如同起了霧的大海,陰晴不定,難以捉摸。
“星輝……”月詠不自覺放開了手,然後看着對方轉身,邁着步子離開了。她的手握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緊,掌心留下一串重疊的紅痕,四周圍着的人早已散去,吉原一如往常風流熱鬧,可她卻孤身一人陷入了冰窟。
「終有一日你會會後悔,然後失去她。」
彼時離去之人的話語又在她耳邊響起,如同不詳的預言,久久久久盤旋着,直到有人拉住她的手喚回她的思緒,月詠低下頭看到了坐在輪椅上的日輪,蹲下、身伏在她的膝上,咬緊牙終於沒有哭出聲來。
第二日吉原上下都知道了曾經的花魁星輝回到吉原的消息,已經脫離了絕望束縛的遊女們變得寬容許多,她們不再如此仇恨彼時高處在夜王一人之下的這個女人。有人口耳相傳在那日顛覆吉原的戰鬥中見過她的身影,有人猜測她和月詠有着不一般的關係,有人好奇爲何她離開了卻又回到這裡,可終究也不過是這樣而已,因爲被談論的主角本人並未出現過一次。
憑欄而望,硃紅的閣樓頂被白色覆蓋上,鬆鬆軟軟,還不到亮起華燈的時間,靠坐着的女子將已經倒空了的酒瓶放在一邊,另取一瓶斟滿酒杯,舉到齊眉高度觀賞了一陣,然後手一歪灑在了欄外。這場雪太輕薄,在地上積不住,只有在翹起的屋檐瓦片上覆上了一層鬆鬆軟軟的白,這一杯燙過的清酒在白色上侵蝕出一塊空斑來,露出瓦片原本的青色。然後她將下巴貼在從寬大袖口露出蒼白的小臂上,一雙湛藍的眸子迷離着打量外面的光景,幾縷發從耳後滑落掃過眼前,分割了視野,對不好焦距什麼都看不清了。
無所謂了,自從回到這裡,她也不曾離開過這間房,不管是陽光燦爛的吉原,白雪覆蓋的吉原,都與她無關了。黑夜已過,天明而來,這裡已經不再需要星輝一般細弱的光芒了,這是她嚮往過的吉原,是她親手造就的模樣,可這裡沒有她的一席之地。
在斬斷枷鎖的那一刻,她們已經不再是沒有自由的商品,那些留在這裡的遊女們以日輪爲希望,相互依存,可那不是她。很久之前,她也曾有過這樣一個存在,那時她不自覺有幸與輝夜姬爲伴,可之後後孤身而行的每一步走的艱難,才懷念起那個人周身縈繞的光輝,那是不同於日輪太陽般溫熱而犀利的另一種存在。
輝夜姬是降臨在月夜的天女,她本就適合黑夜,她的美麗渾然天成,無需修飾,她生來就該被憧憬仰慕。比起懷着仇恨和無奈掙扎生存的她們,輝夜她選擇了以愛而生,然後爲愛消亡——她和她們如此不同。星輝也曾覺得她愚蠢,爲她不值,可到頭回頭望去,到底還是她的人生最輕鬆。
若是看到星輝現在的模樣,她定會又要嘲笑她了,也許會點住她的額頭叫她小星輝,也許會用那雙手再次掐斷她的痛苦,就如同當初撕碎的百合一般,這就是她的風格,絕決不留後路;又或許,她會深深嘆息,爲星輝盡力卻沒能記住的教誨,她說過,在這吉原你可以有愛,卻不可以有心——愛可以選擇,可心若有所屬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如今輝夜這個姓名已淪落在歷史塵埃中,再也不會有另一個風華絕代的輝夜姬,而星輝在吉原的路也走到了頭——一個心有所屬的花魁要如何再在這裡生存下去?
「吶,晉助,你將我送回這裡,卻不知是將我送進了一個溫暖而光亮的墳墓吧。」
「我到底還是騙了你呢……我愛你,又不僅僅是愛你而已……」
「那是我整整一整顆心吶。」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可她不予理會,依舊靠着欄杆望着外面,本就迷離的眸子逐漸失神,連同身體也沒了力氣一般倒在了地板上。
放下手,門外的月詠垂下眼去,長久沉默地佇立。多少次了,她已經記不清多少次在這扇門前失望過,彼時她還不懂這是星輝特有的保護方式,而現在終於能夠擺脫那些枷鎖和束縛,可這扇門依舊沒有對她敞開。
月詠覺得她和星輝本該是在夜裡相互依偎最近的存在,可如今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懂過那個人的心思。過去的日子裡,星輝張開羽翼默默將她護在身後,遮擋住那些黑暗冰冷,那麼現在換成她來保護她。這一次月詠告訴自己,絕對,絕對不會再讓歷史重演,所以哪怕星輝不願意見她,哪怕這樣被拒之門外十次一百次,她都不會像以前那樣退縮,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月詠要親手將她帶出來。
——就像曾經星輝不曾放棄,最終將她引向光明一樣。
思忖間,有人從月詠身後走出來,她回過頭看到還不及自己肩膀高的少女,微微一愣,“你是……曉?”
“月詠大人。”少女點點頭,微微低下身行禮,不似其他人依舊單薄的衣着,她特意穿起了厚綢的和服,奶白潤色沉澱在裙角開出細碎的玫紅花瓣,正好與身上所着暗紅色半長的羽織相得益彰。像是注意到月詠的目光,少女低頭撫一撫袖口深色的花紋,笑了起來,“這是星輝大人爲我準備的。”
“那時我還奇怪爲何要準備如此厚重的衣物,星輝大人說,日後定用得上,她還說我若是穿起這身衣服定比雪中傲綻的梅花還要醒目豔麗。”曉又擡起頭望着月詠,“那時候我還不相信,可如今真的穿上了,只可惜這裡沒有梅花,但還是想要星輝大人看一看呢。”
“你……”月詠說出一個字,卻不知道下來要說什麼,半晌她牽起脣角,“這樣很好看。”
“啊,是麼。”曉又淡淡行了個禮,越過她走到緊閉的門前,“可惜,星輝大人不願意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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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詠聽聞後又沉默了下來,這是她的無可奈何,可卻不是曉的。站在門前的少女伸出手,撫摸着門上細膩的木紋,然後右手不知從哪裡摸出了一把短刀,將刀身插、進兩扇門的合縫出,頓了頓,在月詠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用力將門撬開了一道寬縫。
“可是不甘心啊,一定要讓星輝大人看一看。”這麼說着,曉移動刀身,找到另一處鎖緊的地方,再用力撬開。木門發出一聲呻、吟,被切開更大的空隙,然後在第三次的努力中終於敞開了。
“咣噹”一聲扔掉利器,曉將再無束縛的門推開卻不走進去,側過身看着月詠,笑意吟吟,“要進去麼?”
月詠望着那個瘦小的身影,深沉的紅,純淨的黑,那未長全開的五官融合在脣角漾着的笑意裡,有那麼一瞬間她似乎看到了多年前另一個人的樣子。沉下一口氣,握緊拳頭,月詠邁出了步子踏進房間,然後屏住了呼吸。這間房和她第一次踏進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那時她還剛剛進入吉原,不顧一切衝進花魁輝夜的房間,只爲那個一面之緣的女孩,現在想來在那時看到如麼蒼白單薄的星輝的時候,恐怕就已經註定了這段斬不斷的緣了。
而此刻,映入視線的身影側躺着,毫無生氣,和多年前那個瞬間重合了。
“星輝!你怎麼了?”衝上前去,月詠托起側臥着的人,發現懷裡的人並未昏迷,相反睜着一雙眼睛卻沒有焦距,不由更加心急地呼喊,“星輝,星輝……”
被月詠的聲音和動作吸引,原本毫無知覺的人慢慢回過神,對上了那雙寫滿焦急的紫色眸子,“……是你。”
“是我,我是月詠,你怎麼了?”月詠掃過一旁歪倒空掉的幾個酒瓶,卻不相信這點清酒就能將她灌醉,思及此她忽而定下心神仔細觀察,然後看到了瓶口還未溶解的白色粉末,一瞬間血液倒流。
“星輝你……你知道這是什麼麼?”
原本溫柔託着自己的手臂忽而收緊,擡起眼是月詠睜得大大的眼睛,星輝忽而就笑了出來,“笨蛋,我自然是知道的啊。”
“知道你還……”月詠感覺什麼火熱的東西從胸膛升騰上來,梗在喉嚨裡,好像要噴出火焰一般,“星輝,你知道自己這是在做什麼?你在毀了你自己!”
“有什麼關係?”一句淡淡的反問堵住月詠的質問,星輝恢復了些許力氣自己坐起來,卻掙不開月詠牢牢抓着她手腕的手,她瞧着蒼涼一笑,“已經結束了吶。”
“什麼?”
“作爲吉原花魁的星輝姬的人生,已經落幕了,”星輝笑着,那笑意卻冰冷沒有溫度,“原以爲可以開始新的一幕,可是執筆的終究是他人。現在的我,只是個毫無用處的角色,被拋棄在這已經不需要我的舞臺,如此的不合時宜。”
“月詠,你看現在的吉原,光明,自由,曾經夢寐以求的東西都觸手可及,這裡已經不需要任何多餘的光芒了。日輪選擇留下來,你也選擇留下來,那些遊女們同樣留了下來,這是你們的選擇的自由和光明,卻不是我的。”
“可你還是回來了,”月詠緊緊望着對方的瞳,“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你告訴我,若是你真心選擇的話,會不會留下來,留在這個費盡心血打造的吉原?”
半晌沒有得到回答,月詠一字一句地說着,,擲地有聲,“你也是離不開這裡的,星輝。”
“在走進這條街的時候,就已經註定是這樣了,你、我、日輪,還有輝夜,都是走不出去的人了。束縛我們的除了枷鎖,還有更多的是羈絆,那些重要的人在這裡相遇,那些重要的事在這裡發生,記憶裡的故鄉已經模糊,而這裡卻是我們最真實的故鄉了。”
“你說的對,現在的吉原是光明而自由,可是隻要有光就會有影子,這也是我留下來的原因。到如今才真正能夠把保護這條街和保護重要的你們聯繫在一起,我是絕對不會鬆手的,不管是這個吉原,還是你,統統都不會再放手了。”
“我已經嘗試過一次別離的痛苦了,星輝,不要再有第二次了,好不好?”
說到最後,月詠地下了聲音,額頭抵在星輝消瘦的肩頭,長長吸一口氣,輕嘆出聲,“好不好……”
星輝不語,上一次這樣兩人相互依偎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她們還小的時候,每一日星輝最期盼的就是月詠偷偷來看自己,兩人說說笑笑讓她暫時忘記了訓練的嚴苛和勞累,也忘記了時時刻刻揹負着提醒自己不能摘下的面具。她稍稍遲疑着,伸出胳膊環住月詠,這個擁抱輕得感受不到重量,卻是記憶裡最熟悉的姿勢。
原來她一直都沒有忘記過。
不知何時悄悄退出去的曉掩上了門,沉默相擁的兩個身影在她看來是那麼和諧美好,那不是她有限記憶裡星輝大人的樣子,可她卻衷心覺得高興。這兩個人,相互在意又相互疏離,喜愛、誤會、仇恨、犧牲,跨過了這麼多的坎兒,終於可以再無芥蒂重歸於好了。那一個瞬間,她覺得相互依偎的月亮和星星,是比太陽更加耀眼美好的存在,除了她們任何其他都顯得多餘。
站在街邊迴廊的少女伸手想要接住什麼,卻只有零星的雪花落在掌心,一瞬間就消融了,這場雪來得快去也得快,這會兒烏雲淡去,華燈初上,仰頭便是晴夜的天空。冰雪消融之後會如何呢,少女忽而想到,又微微笑了起來。
——會是春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