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詠, 你不需要同伴,也不需要依靠,只要那樣孤獨地走下去就好了。
——但是既然已經脫軌, 那麼, 就讓我來毀掉吧, 這種有瑕疵的作品。
月夜, 碼頭。
攢動的人影來來往往, 有秩不亂,將貨物箱從船上卸下在碼頭整齊地堆起來,一切都安靜地進行着。月亮在雲層裡忽隱忽現, 偶然能照亮那些人身上大小不一卻形色相似的紋身,全部是火紅的蜘蛛。
紅蜘蛛, 作爲一個惡黨組織對於知情的內行人並不陌生, 在地下錯綜複雜的勢力裡面它算是成立較久也說得上話的一個了。可最近有一個莫名出現的男人, 手段狠戾,偏偏又是出奇的強, 迅速接手了紅蜘蛛又將幾個最大的勢力吞併合一,順便從貨源到客戶全權壟斷了毒品生意。被奪了生意的人必定是不樂意的,可在反抗最激烈的幾人莫名消失之後,這樣的反抗淡了下來,最後也就作鳥獸狀散了。
這些發生的太快, 消息又在一定程度上被封鎖, 加之此人行蹤神秘莫測, 身份和名字甚至連容貌都不確定, 即使想要調查深入也完全摸不到門路。多方調查銀時和月詠也只不過找到了一個小分據點而已, 靠着糊弄的方法以爲打進了內部也不過是被看穿了排除在覈心之外。支走了兩人後,組織裡的人集結到預定收貨的碼頭集合, 搬運貨箱,那些看似普通無二的箱子裡其實是滿滿的各類毒、品,包括從春雨購來的高純度轉生鄉。
“啊啊,今天那兩個人,真是怪胎啊。”搬運的人一邊將從船上運下來的箱子摞起來嘴裡也不閒着,想起那兩個所謂的“混混夫婦”其他人也笑了起來。
“是啊是啊,以爲那樣就可以騙過我們嗎,還真是蠢得可以。”
“演戲演得也太差了吧,不過那妹子卻是很水靈吶。”
“得了吧,這會兒估計不知道死到那個溝裡了。”
“真是可惜啦。”
透光望遠鏡將那邊的形勢全然收進眼中,月詠默默地想要扶額,沒有忍心告訴身後的某個人他的演技被完全鄙視了。由於堅決要參加所謂的“毒、品組”的兩人被空了的汽車載着往前行駛了沒多久,銀時就覺出不對,這才發現前面駕駛的人已經佈置好了□□正在準備開溜,當即解決了他回到這邊,才發現原來他們完全被耍了。
“喂喂,看了那麼久有眉目了麼?”在一邊無所事事的銀時低聲問道。
“啊,果然,這裡纔是重頭戲。”月詠轉動着望遠鏡,捕捉到那個悠閒站在一邊的人影,正好是背影看不到面目,她不由得又放大幾倍,然後下一秒在看到那個人轉頭的剎那,望遠鏡就被一支苦無插的粉碎。
“糟了,被發現了。”
“快走!”銀時將她往後一推,自己也跟上想要離開,卻發現不知何時已經被一排苦無擋住了去路,一愣神之間就被追了上來。看着迅速圍上來將他們包圍住的人,他退一步月詠護在了身後,沉下氣打量一圈,手放在了自己的木刀上,“吶,聽我說,一會兒你先走,我來斷後。”
“說什麼呢,你先走,在下斷後。”
“喂喂,這可不是女人該說的話啊,這種時候就應該聽話地躲在阿銀身後啊。”
“早就說過了,我已經捨棄女人的身份,”月詠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握緊了苦無的手,“就是因爲你這麼溫柔地對待在下,纔會一直動搖在下的決心。”
銀時一驚,還沒仔細思索話裡的意思,周圍的人卻已經等得不耐煩衝了上來。對付這種雜魚,月詠也好銀時也好都不用出第二次手,一擊就足夠了,然而他們並未就此放鬆,因爲剛纔出手的那個男人一直在一邊觀看,還未出手。只是一瞬間的空擋,他拉起月詠的手轉身跑了出去,可是沒跑幾步就被一個突然出現的身影攔住了去路。
“什麼……”銀時眼睜睜地看着剛剛還在他視線中的男人又一瞬間消失了身影,同時破空而來的苦無截斷了他的路,第二波衝着他和月詠相執的手飛了過去,不得不鬆開手和月詠分開後,第三波苦無就毫不留情地扎進了他的身體,而他甚至連洞爺湖都沒有□□。
“銀時!”月詠驚叫出聲,想要過去的腳步卻沒半空中的人影打亂,她不可思議地望着那懸浮在兩米之上的人以一輪明月的夜空爲背景,向下睥睨的從容姿態彷彿神袛。
有什麼奇異的感覺從記憶深處涌動出來,不明的,無法形容的……第六感。
“瞧瞧你現在的樣子吧,月詠。”居於高位的人突然不再攻擊,而是頗有興致地望着月詠,打量一番之後居然露出些許嫌棄和慍怒,“變得如此醜陋不堪,怎麼了,你的那些光芒呢,你立下的誓言呢……全部都拋棄了麼?”
“你說……什麼……”
“啊,是因爲那邊的那個男人麼?”目光移開落在月詠身邊數步之遙的銀時身上,空中的男人笑了,只是那笑裡面全是冰冷和危險,“爲了這樣的貨色,聖潔的月亮墮落了啊,那麼就殺了你吧。殺了你,我皎潔無暇的月亮就會回來了。”
“混蛋,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什麼啊喂。”銀時手一甩,拔出木刀直指着空中,“雖然聽不懂但是很不爽啊,你這傢伙把人命當做什麼了?”
“哼哼,我是怎麼想的你根本沒必要知道,因爲……”話沒說完他舉起手,四隻泛着寒光的苦無出現在手心裡,“你活不了多久了。”
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較量,相比於在空中不斷變換位點的攻擊,地上的銀時只能任由那些苦無在身上製造出更多的傷口,揮刀可以擋下一些攻擊,可是卻無法預料到對方下一秒的位置,誰能告訴他要怎麼應對時時刻刻對準背後的暗器。
“這,不可能,這樣的感覺……”從來不肯低頭或者依賴的月詠此刻卻全然沒有參與戰鬥的樣子,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就那樣看着銀時腹背受敵卻分毫不能動彈。爲什麼呢,這樣的攻擊姿態,很熟悉,非常熟悉,,熟悉到曾引以爲榜樣刻苦修行,熟悉到無數遍強化印刻在腦海深處,她微張着脣,有什麼呼之欲出。
“結束了。”
最後一擊衝着已經身中一刀倒向海面無法動彈的銀時蓄勢待發,那隻握着凝黑色的苦無的手卻被意外地擊中,失去了先機。眼看着原本應該在此斃命的獵物“噗通”一聲掉進海水裡,站在岸邊的男人收斂了神色,歪着頭看還未放下向着自己伸出手姿勢的月詠,沉下了剛剛還有些許得意弧度的脣角。
“師傅……”月詠垂下頭,跪在地上雙肩顫抖着,灑下淚滴來,“爲什麼是師傅你?”
“認出來了麼,月詠?”似是意料之中又帶着些許驚喜,男人順便轉過身來面對着月詠,向前幾步走到了跪着的人身前,聲音又冷了下來,“認出來也還是要救那個男人麼,月詠,你何以墮落到這般醜陋的樣子了。”
肩膀還在一抽一抽的人保持着垂首的姿勢,說不出一句話來。
“爲什麼不說話,啊?”擡起腳踩住那白皙的脖頸狠狠壓在地上,男人瞬間語氣中帶上了暴虐的氣息。
“爲什麼……師傅你沒有死,爲什麼那個時候拋棄我?”
“真難看吶,月詠。”他眯起眼睛,蹲下身去擡起月詠的下巴,看到那雙紫晶眸子裡滿滿的不可置信,“就是因爲這樣,我纔要回來的。知道麼,一旦像這樣有了可以依靠的對象,純潔的月亮就不再了,你需要的不是那些可笑又軟弱的東西,還記得當初你發的誓麼?”
“師傅……”
“嗯,繼續。”
“……成爲像師傅一樣強大的人,捨棄女人的身份,守護想要守護的東西。”
“不錯,就是這樣。”這麼說的人拉近了和月詠的距離,聲音低沉帶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你需要的,是敵人,不是同伴。”
說着他將剛纔沒有出手的暗器對着月詠紮下去,後者本能地用右手抵擋住,卻不想那隻苦無方向一轉,將她手中的武器打落在地,順便貫穿了月詠的手腕將她釘在地上。
“就像這樣。”轉一轉苦無,看着月詠忍着疼痛扭曲的臉,他搖搖頭,一隻手砍向她的後頸,以至昏迷。
「想要麼,這樣的力量?」
「想要這樣的力量吧,你的眼神告訴我,你想要——」
「因爲你有着某種強烈的執念,強烈到自己都沒辦法控制。」
「從今以後我來當你的師傅,我來保護你,教導你保護別人。」
「不要停下來,繼續攻擊,敵人可不會同情躺在那裡不動的你。」
「做到這樣是不錯了,月詠,真是個好孩子。」
「月詠,再見了——」
「師傅!」
人說想念的人會出現在夢中,月詠這會兒忽然瞭解了這樣的感受,因爲在她的夢境中,滿滿都是那個人的身影。深呼吸一下,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束縛在一張大網上動彈不得,而面前站着剛纔出現在夢裡的人。
——既然又見到了,爲什麼還會夢見呢?
——那是爲了道別。
夢裡的師傅對她越是溫柔,越是照顧她栽培她,越是能夠提醒她現實到底是如何殘酷。那雙紫色的眸子慢慢擡起,對上了面前的人,恢復了無機質的冰冷,“地雷亞。”
——不再是師傅,眼前的人,只是她的敵人而已,揹着多重身份瓦解吉原的幕後黑手,地雷亞。
“看來完全清醒了啊,月詠。”
如果不是這般狼狽的現狀,地雷亞現在的語氣和神態都和曾經教導月詠時沒有兩樣。他是真正用了心血在這個唯一的徒弟身上的,爲了她在地下的吉原一呆就是八年,悉心教導,毫無保留,最後爲了救她葬身火海。到此爲止都是完美的,直到這一日他重新站在了她面前,舉手毀掉她珍視的一切。
“地雷亞,爲什麼要這麼做?”月詠連手指都被蛛絲黏住動彈不了,只有頭能微微擡起來,平靜地問道。
“理由麼,我說過了吧。”
“不,在下問的是那件事,兩年前那件事,爲什麼那時候決定要離開,爲什麼要用那種方式?”
“已經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了麼,月詠。不過也好,吶,你認爲身爲師傅的責任是什麼呢?”地雷亞似是很享受現在的狀態,很認真地和月詠對話,“教導弟子,保護弟子……那麼之後呢?”
“之後……”月詠頓了頓,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
“之後,便是享受自己一手製造出來的完美作品了。”
“你說……作品?”
“是的,作品,月詠你本來是我最完美的作品。在師傅這個身份之外,我先是一個獵食者,你見過蜘蛛獵食麼?用蛛絲困住敵人,餵養它,澆灌它,然後在對方最強大而自己最弱小的時候,將其擊斃。爲了你,我留在吉原,屈服於天人,隱姓埋名,不惜用生命來鑄造。那個時候的你是那麼完美,好像最皎潔的月光一般,但是看看現在,你都做了些什麼?”
月詠閉上了眼睛,「作品」兩個字敲打在她的心口,好疼,好難過,原來從最最開始這一切都是一場戲而已麼?
“爲什麼呢,爲什麼會出現差錯呢,月詠,你本來應該按照設計好的路走下去,爲什麼要脫軌呢?”地雷亞揚起手對着月詠的右臉打下去,瞬間血從嘴角流了出來,“看看你所珍視的那些東西,那些人,他們所受的折磨,全部都是因爲你啊。”
“因爲,在下?”
“自從有了同伴,有了依靠,那份聖潔和完美就開始變質了,那麼我想,只要那些東西都消失了也許會有用。你在意那個失而復得的女人,我就用轉生鄉毀掉她;你在意那個銀髮武士,我就親手殺掉他。可是看來還不夠啊,你還剩下什麼呢,日輪?這個吉原?”
“地雷亞,你要做什麼?”聽到這兒月詠忽而驚慌起來,睜大眼睛看着地雷亞輕輕一點點推開緊閉的木門,映入眼簾的居然是最最熟悉的吉原。
“哼哼,自然是如你所願,毀掉這裡。”地雷亞右手憑空燃氣一團火焰,那橙紅色的光暈隨着手向下移去,照亮了連接着木質屋宇交錯縱橫的蛛絲。
“不,不要!”
“反應真是激、烈啊。”地雷亞笑道,手一揮,火勢順着那道總絲線蔓延出去,不一會兒整個天空都變得紅豔豔的,熱浪撲進來打在月詠的臉上,記憶裡那地獄般的場景又復活了。
“不,不能這樣,求求你別……”月詠睜大了眼睛,卻流不出一絲淚水,只是那樣幹瞪着,眼角生疼,最後聲音都低了下去,“……求求你。”
“啪”,地雷亞又反抽了她的臉,揪住她的頭髮厲聲道,“爲什麼還不醒悟,難道你還不清楚麼,這樣軟弱的姿態根本不適合你。月詠,你應該是那堅強的月亮,獨自也能照亮夜空,你不需要同伴這種幼稚的存在,也不需要能夠依靠的東西,什麼都不需要!”
“是,我不會再依賴別人了,再也不會了。我會離開這裡,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按照你的要求生存下去,所以快停下來吧,這場災難,快住手吧……”
“啪”的一聲,月詠又捱了一巴掌,臉頰腫了起來,那雙眸子卻逐漸失去了光彩。地雷亞揪着她的頭髮逼迫她仰起頭,比剛纔更加憤怒了,“你還是沒有懂啊,月詠,我要的不是這樣的你。不僅僅是孤獨就夠了,還有敵人,既然夜王已經不在了,那麼現在我來當你的敵人,所以快點恢復最完美的樣子,快點讓我享受最後獵捕的快樂吧!”
可是月詠已經再沒有了地雷亞期待的姿態了,即使睜開了眼睛那雙瞳裡也沒有絲毫光澤,她就那樣望着吉原在大火裡燃燒着,噼裡啪啦,什麼都與她無關了。
“怎麼辦呢,難道要將你變成我這樣纔可以麼,將臉毀掉,連最基本的存在都捨棄?”地雷亞握着一隻苦無在她臉上的疤痕處扎進去,一點點活動那尖銳的頂端,“幫你剝下來吧,這張皮,那時候你大概就理解了。”
「最基本的存在,消失的話……怎麼都無所謂了……」
這一刻,曾經驕傲張揚的那個死神太夫的靈魂已經枯竭了,只剩下被恐懼和愧疚擊潰的一個脆弱的人。
「……已經,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