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很美很美的女孩在月下的竹林誕生了,人們稱她爲輝夜姬……
——不,月詠。你不需要成爲輝夜姬,因爲你不需要一個作爲女人的身份。
過程是有些兜兜轉轉,不過聽說月詠最終跟着日輪了的時候,星輝手指一用力,過長的花枝就在“咔嚓”一聲中被剪斷了。放下剪刀她將這朵還閃着露水,在這地下及其難得的新鮮百合插在花瓶中,退後一步欣賞着剛完成的作品,審視的神色看不出情緒來。
不知何時進來的輝夜姬站在她身後,目光越過她的背影落在那剛成的作品上,片刻之後走上前去,纖潔的指撫着那花瓣,露珠在輕微的晃動下滾成一團滴下去。
“百合……恩?”她低吟道,望向面前少女的神色有些莫測。
“是。”星輝低下頭去,恭敬地回道。
“哼,記住,在這個地方,是不會綻開這種潔白的。”手指忽然用力,原本水潤的白在那鮮紅的指甲下漸漸萎蔫,流出了黃色的汁液,一瞬間原本的高貴美好都醜陋的不堪入目了,“也不需要,明白麼?”
“……輝夜大人,爲什麼呢?”星輝擡起頭,湛藍的瞳中流過澄澈的光。
風華絕代的女子似乎有些詫異,不過很快一抹探究的神情浮現在了她嬌豔的脣角。踏着輕步走到少女的身邊,她直視那雙透着一絲倔強的眸子,忽然拋出一個不着邊際的問題,“你知道當初爲什麼我會挑中你麼?”
星輝沉默,也不是從來沒有想過,在那些女孩子中她算不上最出色的,沒有才藝,甚至當初就在她身邊的月詠都有着比她更值得注意的姿色。
“或許那個月詠將來會出落成更有姿色的美女,不過……”她伸出還殘留着百合清香的手指擡起了少女的下巴,原本揚着的脣角漸漸斂去了笑意,“你卻有着更合適的性格,而這,卻是不可改變和塑造的天性。”
“你足夠聰明,也有特別的氣質,不過最重要的是,你足夠狠——對別人,還有對自己。”放開手,輝夜姬越過她走向門口,擦肩而過的是混合了不知名香料的氣息,淡淡的沒有百合那般濃烈,卻有着不可思議的魅惑,“別讓我失望哦,我的小星輝……”
聽到身後的紙門閉上的聲音,星輝鬆開握緊的手,指甲不知何時已經在手心留下淡淡的血痕。視線又轉向了那被毀掉的插花上,伸出的手最終還是在半路收回來,捂住臉蹲下來,年幼的女孩終於嗚嗚的哭出來。
爲什麼,她已經放棄了和那個人並肩而站的機會,爲什麼連這點緬懷的空間都要殘忍的剝奪?
很久之後星輝回憶起這一幕的時候,總是有些感慨的——那個時候的自己只在乎月詠一個人,而輝夜的意思她當然明白,或許她是對的,自己真的是有着適合的天性。只不過若是真如她所說,那麼輝夜本身也不是最好的花魁,因爲她最終還是沒能一直狠心下去,輸掉了自己的心,甚至爲此賠上了性命。
而那個時候的星輝,已經成長到有足夠的勇氣承擔一切,並且就此揭開屬於吉原新的一頁。
吉原,永不熄滅的燈火通耀着,可即使這樣也是有燈光照不到的角落,上演一些不爲人知的事。
當血液濺在面前不過三尺的地方時,月詠終於發出了一聲嗚咽,重重的摔倒在地。雖然那些是剛剛對自己欲行不軌的男人,可是這樣迅速的剝奪以及毫不在意的踐踏,之於她,還是太過陌生。
面前的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近,月詠看着那個身影一點點從黑暗中掙脫,最終露出了被繃帶纏的嚴實的面容,而那唯一露出的雙眼卻絲毫不能讓人覺得舒服,更像是某種被肆意毀壞過的面具。
直到走到自己面前,月詠以最大的角度仰視着這個男人,忽然在他的眼睛裡找到了一抹莫名讓自己安心的東西。壓下顫抖,她站了起來,開口道,“……謝謝。”
不論怎樣,如果不是他的話,自己現在也不可能還完好的站在這裡。不過說完之後對方並沒有回答,兩人又一次陷入了尷尬的沉默。就在月詠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那個人開口了,聲音卻是和外表不符的意外的好聽,“想要麼,這樣的力量?”
“什麼?”月詠蹙起眉頭。
“想要這樣的力量吧,你的眼神告訴我,你想要——”那個男人的語氣一頓,似乎是在笑,“因爲你有着某種強烈的執念,強烈到自己都沒辦法控制,不是麼?”
月詠像忽然被踩到尾巴的貓兒一樣,退後幾步,明顯的抗拒。這個人,爲什麼會知道,那些埋在心底的連自己都不承認的想法?不,那不是,不是那樣的……她只不過是想再被那雙湛藍如天空的眸子注視而已……
“對了,我是爲了保護而來,爲了保護美麗的你。”面前的男人開口,語句間帶着無以抗拒的誘惑,月詠抿着脣注視着他,被什麼觸動了心絃。
——「保護」。
這一夜,不見天日的吉原某處,悄悄升起了一輪別人看不到的明月。
紅木鑲邊的水銀鏡,跪坐在前面的少女手執一把木梳,不厭其煩的將那一縷鵝黃色的發從頭梳到尾,一遍又一遍。當臺上的紅燭終於燃盡最後一點,掙扎了一下熄滅的時候,她將視線投向身邊的窗外。不管多少次望去,還是那樣的情景,在這深深的地下,早已不奢求能看到天空了。
一次又一次減弱的失落終有一天會麻木的吧,她毫不懷疑,即使這聽起來是多麼的可悲。腦海中浮現那個美豔不可方物的身影,那雙高貴卻因失去靈魂和希望而空洞的瞳——總有一天她,以及這地下的每個人,都會如此的。
就像剛纔的夢境,那般清晰,那是還在地上的時候。彼時她也有過完整的家庭,雖不富裕卻也吃得飽穿得暖,雖不顯貴卻也是父母寵愛。然而戰火毫無預兆的蔓延過來之時,她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孤身一人,被陌生人帶來這不見天日的地下。
可是夢境裡,卻有一個不該出現在那時的熟悉的身影,和自己相當的年紀,明黃的發,以及倔強的眼神。她伸手想抓住那個人,想告訴她這些日子的苦衷,想聽聽她困擾的抱怨,或者,只不過想注視那如同高貴水晶般的瞳。
可是爲什麼,怎麼也追不上那個身影。回頭啊,求求你回頭啊,喉嚨緊迫卻一聲都發不出,溫潤的少女跌跌撞撞的跑去,一步,兩步,三步。爲什麼,世界漸漸被血紅浸染,誰的血呢,她焦急的終於抓住了前面的人,在一片欣喜中等待她回頭。
然後夢就斷了,她這才發現自己伏在梳妝檯上睡了過去。
揉揉後頸,星輝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笑聲打斷,垂下眼去看到了一個女子,而那綻放在她臉上的笑,不同於招攬客人時刻意的魅惑,不同於獨自一人時黯然失落的苦澀,而就是那樣,真實的笑,感染了身邊的遊女們。
是她啊,星輝歪着頭,目光落在後面,卻沒有看到那個應該一直跟在日輪身後的小小身影,驀然心下一緊,無端的想起了剛纔的仍舊清晰縈繞在心頭的夢。那鋪天蓋地的血紅,彷彿在預示着什麼不好的事。
而此刻,在那嚴嚴實實覆蓋着的厚重金屬之上是一輪圓月,無缺,卻透着血色與不安,籠罩住萬物。
回過頭,她重新拿起木梳,卻被一隻手按住,驚慌轉頭看到的居然是那個剛纔還在尋找的人,不過這會兒看到了也就安心了。星輝反握住那隻手,低聲問道,“怎麼突然過來了?”
“沒什麼……”月詠在她神身邊坐下,搖搖頭,目光從她身上滑過落在面前精緻的梳妝鏡上,裡面兩個女孩子的身影清晰畢現,一個鵝黃色長髮的女孩五官不怎麼顯眼,然而有着溫婉的氣質,另一個靈動,卻帶有明亮的犀利。
“月詠?”星輝有些不安,這個樣子的月詠很少見。以往在這樣的 ,偶爾她也會來找自己,在不驚動輝夜大人的情況下兩人也常常說笑一番,月詠總是一邊彆扭着一邊告訴她這些日子又發生了什麼,有哪些奇怪的客人,遊女們又有怎樣的矛盾和趣事,以及跟着日輪的生活。
星輝聽着,漸漸的也對她口中的日輪有了另一番瞭解,那真的是個能夠給人帶來希望的堅強女子,總有一天能夠照耀這條長夜之街。只不過此時她未曾預料到的是,當吉原升起這樣一輪紅日的時候,原本漫天黑夜中的明月將會怎樣。
所以這會兒看着沉默的月詠,星輝稍稍收緊了手指,卻依舊在耐心的等待着下文,月詠她,是想要告訴自己什麼吧。
“星輝你看,”月詠將對方的手抓起,挨在自己的側臉上,“你能記得我的樣子麼?”
“恩?”星輝不是很理解,但是指尖屬於少女肌膚的光滑讓她順着力道撫上去,“怎麼突然說這些?”
“因爲如果我不再是這個樣子,你還會不會……會不會……”
“什麼?”
月詠望着那一雙藍的純粹的瞳,眨了眨眼,彷彿被那抹藍色帶到了最深的海底,一瞬間在四周仿若幽幽水波的安撫中平靜下來。她最後握了握手中柔軟的指,放開手,“沒什麼,我真是的……”
——「居然懷疑你會因爲那些外在的東西而忘記我。」
“吶,如果有一天我變了樣,那也不要擔心,因爲有一樣是不會變的——我永遠是最最開始的月詠。”
“月詠……”星輝張了張口,忽然緊緊抓住對方的裙角,“怎麼了,發生了什麼,爲什麼突然……”
“噓——”月詠拿起木梳輕輕釦上她發,然後輕輕梳下來,低低的哼起了家鄉的歌謠。星輝聽着也漸漸放鬆下來,一整天的勞累讓她昏昏欲睡起來,依稀記得的,只有誰輕輕將薄被蓋在自己身上,耳邊若即若離的歌謠漸漸遠去。
清晨,星輝獨自一人醒來,摸着身上柔軟的薄被揚了揚脣角,然後拍了拍臉頰讓自己快點清醒,因爲新的一天來了,她還要繼續那些繁重的課程——不過這會兒想起來倒也不是那麼艱辛了。
不過當她再次見到月詠的時候,一切都變了,當初那個拉着她說東談西,即使那麼倔強和彆扭也永遠不會失去天真的笑容的女孩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拋棄了自己容顏手執利刃,爲了這個吉原而不惜雙手沾染鮮血的修羅。那抹只有對着她才展現的小小的柔弱,徹底從那雙冰一般的紫色眸子中淡去,那是星輝一直以來都小心翼翼的守護着的東西。
即使她從來都沒有說出過口,即使從來沒有人知道過,即使這份沉默被誤解成仇恨,橫亙在兩人之間了很多年。
而月詠自己,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後,從一個總是懶散着一雙死魚眼的銀髮武士口中才得知當年的一切。不過那個時候的吉原已經變得很不一樣了,至少隨時擡起頭她們都能看到屬於天空的湛藍,像極了第一次見面時那個讓自己失神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