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老師背出那一片瘡痍和廢墟的, 那個時候我就在想,等到我長大了老師走不動了,就換我揹着老師走。
——可是爲什麼這會兒老師你卻不在了?
吉原曾經歷過兩次大火, 第一次是在攘夷戰爭初期的時候, 被那時候激烈的戰火連累, 整條街幾乎都被毀了。不久之後天人和幕府勾結, 利用一個地下造船工廠改造之後, 將吉原復活了,而吉原也就此落入了天人的勢力囊括之內,或者說是宇宙海盜春雨的手中。
第二次, 是在兩年之前,深在底下的吉原又一次經受了大火的洗禮, 經過百華訓練有素的搶救, 火勢並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 或者說奇異地只是在一片區域裡燃得滔天,只有兩三間屋宇倒塌, 卻正好砸中了地雷亞,屍骨無存。
而這一次,火勢從半空燃起來,連成一片詭異而炙熱的網,從頭頂深深得絕望地壓下來。相比於驚慌失措逃竄的男人們, 這一次倒是吉原的遊女們沒有失了淡定, 迅速在百華的安排下集結在一起, 分頭撲滅。
然而這一切遠在高處屋內的月詠是看不到的, 她掙扎着卻被蛛網束縛得愈加的緊, 狹隘的視線裡只看得到通天的火,那火苗彷彿撲在她臉上, 燒在她身上,疼在她體內,竄上來連嗓子都嘶啞了,說不出一句話來。即使如此,這一切的打擊卻都比不過面前這一個人的話語,只是一句「作品」便將她之前用以支撐的全部勇氣都付諸一炬,徒留一個殘軀嘲笑着她。
——他是你的師傅,盡心養育,傾力教導。
——他是你的敵人,毀你所愛,肆無忌憚。
身體的深處有什麼在滋生,瘋長,纏繞着她的心臟沉下無盡的黑暗去,漸漸窒息。
“喂,放開那隻手!”
「誰……」
“不準用那隻手……”
「誰在說話……」
“……碰這個女人。”
「誰打破了網……」
血液的滴答聲,刀劍揮舞的風聲,男人的說話聲,重物的墜地聲,蛛絲的破裂聲,跌落時耳邊的氣流聲,一點點地喚回了她的神智,在落入一個懷抱時她終於能夠仰起頭睜開眼,然後便看到了從未見過這般耀眼的銀色光芒。
“……銀時。”
身體被溫柔地抱起,對方的體溫是沁涼的解藥,驅逐了她焦躁的不安。即使吉原仍舊在水深火熱中,即使身體仍在虛脫和疼痛,即使最大的隱患仍在一邊虎視眈眈,可是這一刻月詠卻覺得安心——比被星輝護在身後時,比被日輪感化時,比被地雷亞收做徒弟時,比殺死夜王時——比任何時候都要安心。
“爲什麼……你會來這裡?”
「爲什麼受了那樣的傷還要回來?」
“我不會,讓你死的。”
「……因爲我?」
“我不會,讓任何一個人死的。”
「還是因爲大家……」
“我們這羣人,是不會丟下你一個的。”
「還是因爲當做同伴麼……」
被銀時抱着放下,離開了他的懷抱,月詠瞬間就清醒過來,她望着一步一步走向地雷亞的銀時想要叫出聲,可是隻發了兩個音節就被打斷。
“別再說什麼快逃了。”面前的人留給她一個背影,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陰影裡,卻讓她覺得是前所未有的寬厚,“別再一個人揹負起所有的事情,這也太見外了。”
“流着淚祈求幫助,痛哭流涕地依靠我,想哭的時候就哭出來好了,想笑的時候就笑出來好了。”她看不到銀時的臉,只有這些話語透着聲音傳過來,一句一句都戳在了她的心坎上,“等你哭得人都變醜的時候,我會比你更醜。等你笑的像個傻瓜一樣,我會比你笑的還傻。”
“這樣就好了。”
「是啊,這樣……就足夠了。」
月詠垂下了眼睛,牽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一張腫起又帶着血污的臉竟好像透出了光來,閃耀潔白,連那當空的皓月都比不上。
這是一場結局已定的打鬥,自己選擇捨棄一切的地雷亞終究敗給了一無所有卻依舊想要揹負起些什麼的銀時,就像銀時自己說的那樣,膽小鬼的對手由膽小鬼來做就夠了,只是他何其有幸能有松陽那樣的老師,比起地雷亞他尚且還留有一分負擔的勇氣和力氣。
“你有揹負弟子和責任的脊樑嗎?!”
阪田銀時幾乎是在怒吼之中用額頭撞上了地雷亞的額頭,相碰之後倒地的是地雷亞,而他則面無表情地站直了——那是從老師那裡繼承到的,打折了骨頭都彎曲不了的脊樑。
“結束了啊……”
說話的不是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而是從陰影中走出的男子,走了幾步停下來只露出和服墨綠暗紋的下襬,上半身依舊處在陰影之中,一句話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感覺到衆人或驚異或不解或防備的目光時他也沒有絲毫要解釋的意思,只是淡淡又重複了一遍,“結束了麼,地雷亞。”
“喂,你是誰?”銀時一點都不放鬆警惕,提着木刀的手依舊握緊,語氣不善地問道。
“雖然並不是最好的結局,但大人會念及你的功勞厚葬你的。”似乎不在意銀時的質問,那人只對着地雷亞自顧自地說話,倒地不起的地雷亞卻沒有一點表示,只有轉了一圈的眼珠表示他聽到了,所幸這也不是那人所關心的。他轉過幾□□體,對着側坐在他身前形容狼狽的月詠“嘖嘖”兩聲,蹲下、身去伸手似是想要觸碰她,可這動作卻被銀時攔住,只是一瞬木刀就指在了他的喉嚨上。
“不許碰她,你這傢伙到底是誰?”
“這麼說真是見外吶,萬事屋旦那,不過說起來也的確是好久不見了。”
被脅迫的男子沒有慌亂或者氣惱,半擡起頭露出了臉龐,過於銀白的月光和黑暗衝擊了視覺,銀時只覺得那樣的五官輪廓隱約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只是這一下的晃神,一道雪白的利刃就橫在了月詠的脖頸上,比銀時的木刀快了半秒卻已足以讓他無可奈何了。
“混蛋……”銀時惱火卻不敢輕舉妄動,目光緊緊鎖着那把橫着的短刃,“你到底想怎麼樣?”
“只是想稍微幫一幫地雷亞先生,畢竟落到如此地步,最後的心願還是能夠爲你達成的。”他將利刃又挨着月詠的脖頸迫近了幾分,隱隱有壓下去的勢頭,“既然如此渴求這皎潔的月亮,那我就用這一輪血月爲你送葬可好,地雷亞?”
微笑着的是半蹲在地上的人,憤怒卻無用的是手執木刀的銀時,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暴然而起的卻是已經沒有動靜良久的地雷亞。沒有人看清發生了什麼,只是待到被苦無洞穿了喉嚨的男子帶着訝異的神情倒向一邊時,衆人這才反應過來,看到喘着氣跪在地上的地雷亞,一時間都沉默了。
“我……看上的獵物,怎麼……輪得到你來染指……”即使是聲音低微而斷續,地雷亞的話還是被聽到了,比起銀時的無動於衷,月詠卻瞪大了眼睛,伸出手捂住了嘴,眼中滲出了溫熱的淚來。
“師傅……”她的嗓音有些顫抖,被手指壓抑住的聲音模糊不清,銀時細細聽發現月詠也只是一遍遍喚着“師傅”而已,他走過去半跪下來扶住月詠的肩膀,沉默地安撫。良久,月詠扶着銀時的肩膀站起身來,無視身邊血肉模糊的屍體,向着地雷亞走去。她每一步都走地緩慢卻堅定,十來步走到了地雷亞身邊再蹲下來,揚起的手指串過苦無轉了一圈,最後穩穩地握住,正正對準了地雷亞因俯臥而暴、露的後頸。
“多謝師傅這些年的教導,月詠銘記於心,永不忘記。”
血噴薄出來,星點地濺在了月詠的臉上,而大片卻是在地上鋪開成正紅的絲綢,蔓延開邊緣的形狀像是花朵,妖冶地綻開,然後頹敗地凋零。至始至終地雷亞都沒有再發出一丁點聲音,但是月詠分明看得到,在最後的一刻,他確確實實是望向了她的,也分明是想要說什麼的,只是口型最終化作了無聲。
「做得好,月詠,最後一次了。」
鬆開緊握的苦無,月詠輕撫地上那全無生機的側臉,垂着頭靜默片刻沉沉地將自己埋在他寬闊的肩背,嗚咽地哭出了聲,“……師……師傅,師傅……”
銀時就這麼陪着月詠,看着她哭到終於昏過去,然後用手攏了攏她凌亂的鬢角,扶起來靠在自己懷裡,這才擡起頭望向門口不知何時出現的身穿忍者服的男人,涼涼地開口,“來晚了吶,痔瘡忍者大人。”
“不提痔瘡你會死麼喂!”服部反射性地吐槽回去,然後揉了揉頭髮,一雙眼睛依舊藏在長長的劉海之後,“他死了吧?”
“顯而易見。”
“啊,到最後還是這樣,倒也算了了御庭番的一樁往事了。”服部立在門外,月光從他身側投進來,影子拉的很長,覆蓋了陰暗處的不堪。頓了頓他轉過頭望着下面說,“大火已經撲滅了,多虧了你們家那兩個小鬼,其他混混也搞定了,吉原暫時不會有什麼……”
“你知道的吧,”銀時語氣肯定卻是少見的低沉,“地雷亞的往事。”
“那種事,不過是已經過去很久的往事了,不說也罷。”
“我要知道。”
“你……”服部和銀時交情不多卻也算是過命的深交,這會兒看着面前的人少有的執着和認真,他略微垂頭,語氣了然,“是爲了這個女人吧,說起來叫什麼來着……果然我對美女就是沒辦法感興趣吶……不過現在還是先安頓好她吧,而且比起這個還有更大的麻煩要處理。”
他說着踩着自己的影子走進屋裡去,在牆角蹲下去,摸索一陣提起一個什麼東西,晃一晃丟給銀時,“這個東西,你認得吧?”
那是一塊沾了血的玉牌,純白色是堪比羊脂的溫潤,在月光下隱隱像是會發光一般,銀時辨別着那上面是「昌信」兩個漢字,反過來便是不甚陌生雕刻精緻無出的三葉葵紋樣,一時間噤了聲。
“德川將軍,這次還真是下了血本啊。”服部最後這麼感慨着,手上卻利落地收拾了殘局,而銀時則將那一塊玉牌收起來,抱起依舊昏迷的月詠走出了房間,向下望去果然大火已經熄滅,剩下的都是在善後處理,有百華也有藝妓,這麼俯瞰過去居然幾乎沒有什麼真正損毀的地方。
“這邊來。”
服部走得很快,銀時抱着月詠略有吃力地跟着,還未來得及抱怨什麼就看到一行人匆忙趕來,漆黑的制服整齊而醒目,他沉下眸子跟上了服部的快步,來到了看似普通的一個房間,在鋪好的被褥上放下月詠才緩一口氣坐了下來,“喂,這是怎麼回事啊?”
“還能怎麼回事,看不出來麼,你們都中了幕府中那位大人的圈套了。”服部從門縫裡向外窺探了一陣,然後走回來在銀時面前也坐下來,“這裡比較偏僻,也不是什麼特別的地方,暫時不會有事。”
“你說幕府……”阪田銀時蹙起眉,偏過頭望了一眼依舊沒有清醒跡象的月詠,輕輕撫平了她睡夢中依舊緊皺着的眉,又壓低了聲音看着服部,“牽扯的還真不少呢,現在可以給我好好說清楚吧?”
“給我用敬語啊混蛋,好歹我是救了你的恩人。”服部長長的劉海遮住眼睛和大半張臉,看不到表情聲音也沒有起伏,像是不關己事一般說道,“地雷亞在父親那一輩行刺將軍——當然是上任的了——失敗之後便隱匿行蹤,想殺他的絕不在少數卻從來沒有人成功過,現在看來那些年是藏在了吉原,順便一手教導出了這位美女徒弟。”
“說重點。”
“啊,然後現在的將軍不知怎麼找到了隱匿多年的地雷亞,暗中似乎還達成了什麼交易,至於地雷亞的目的……我若是說他不是真的想要殺掉自己的徒弟,你信麼?”
銀時沉吟了一下,垂着頭道,“我不信地雷亞,但是我相信月詠,她若是肯再叫一聲師傅必定是有道理的。”
“該說什麼呢,不愧是師徒連心麼,地雷亞確實並沒有想要殺了她或者毀了吉原,他不過是想要死在自己一手培養的弟子手裡,完成糾纏了自己一輩子的遺憾,那是他最珍惜卻爲了他死在他面前的妹妹。”
“少年天才忍術有成,卻因爲妹妹被要挾不得不忠於敵家,後來眼睜睜看着妹妹爲了給他自由而跳下懸崖,再後來便養成了這般扭曲的忠心,每一次拿自己當做餌食供養獵物再親手殺死,直到生無所戀選擇死在最愛的徒弟手裡,這就是這個男人的一生。”
“說到底,也只是幾句話就能帶過的往事,你現在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服部看着自己面前一直沉默聽着的男人,“地雷亞已經死了,所以不論他做過什麼想要什麼,都隨着他下地獄了,之於這個世界再無一點用處。”
“你錯了,師傅和弟子的關係纔不是那般簡單,弟子可是要能夠繼承師傅脊樑,背起師傅的重量,沿着師傅的路走下去。”銀時注視着未曾睜開眼卻不知何時淚流滿面的月詠,聲音溫柔了幾分,“就這一點來說,誰也比不上她。”
“師徒麼……”服部回憶着什麼,嘆了口氣,“果然從來都是被老爹揹着的我是做不到的。”
“……我也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