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烏鵲南飛,繞樹三匝,有枝可依。
——她知道, 她的星輝大人是真的要離開了, 再也不回來了。
第二日星輝起的很早, 洗漱之後她靜立在穿衣鏡前注視着對面的身影, 梨花木菊紋鑲邊的落地鏡面中清晰地倒映着的身影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她纔想起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打量自己了。
似乎,從離開之後就再沒有過了,在宇宙中陌生的母艦上無心顧及, 之後沉溺轉生鄉渾渾噩噩,再然後抗衡毒癮發作心力交瘁, 直到現在她又站在這鏡前望着身後的曉忙着在木架上搭起和服外衣, 才覺得那些夜夜盛裝的記憶似乎遠去了很久, 這會兒慢慢又一點點復甦過來。
“星輝大人。”
曉走過來爲她褪下里衣,換上月白色的綢緞裡襯, 然後套上正紅色織錦長襦裙,再披上和服外衣。墨黑色的襟口露出白色和紅色暗紋的兩條邊又在腰上收起,鏽色楓葉的圖紋就被正紅、墨黑和米白三層的腰帶截斷圍起,系在身前又被一一攤平,最上面的金色海棠在墨綠小葉上開得正是熱鬧。往下面的楓葉鏽色漸深漸紅, 一片片鋪開在深沉的墨色之上, 在拖着地的裙襬尾處完不了, 彷彿扎進地板下面生根了一般。
曉將襟口整理好, 露出的白皙肌膚並不多卻也足以讓人想入非非, 若是觸摸到該是多麼細膩的質地。星輝的目光落在形狀明顯的鎖骨上,嘆了口氣, 到底還是瘦了許多。
“星輝大人還是很好看。”似乎察覺到她的心思,曉彎着眼睛說道,隨着她在紅木梳妝矮櫃前跪坐下來,用木梳梳理起那一頭長髮。暖黃的色依舊,只是光彩不甚從前,只到一半便卡住了,曉俯身來輕輕理開,動作依舊,似乎這一切並不是多麼值得在意的事。
的確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事,哪怕這或許是她最後一次爲她穿衣梳妝,哪怕她就要離開這吉原再也不會回來,哪怕前方之人並非她心裡所念卻依舊不得不邁步。直到將髮髻的最後一處尾稍捲起,曉拉開抽屜要挑選髮釵時,纔有什麼壓在眼眶中沉甸甸地載不住了,滴在了桌面上。
“這兩樣都很好啊,星輝大人喜歡哪一個?”說着她將兩套髮飾取出來,紅色瑪瑙的珠串和金箔梅花的髮簪並列而放,確實都很適合。
“曉……”
“還是這個吧。”說着曉將垂着瑪瑙珠串的髮飾比在髮髻上,“和髮色更配一些呢。”
星輝不再說話,沉默地看曉爲自己別好的髮飾,伸出手握住少女的手,又是兩滴液體“啪嗒”落在她的手背上。擡頭看到曉通紅了的雙眼,星輝嘆了口氣爲她擦去淚痕,又點一點她的鼻尖,“傻瓜,哭什麼?”
“因爲,因爲……”曉抽噎着又拼命壓下去,只是愈發的狼狽了。
“再哭就變醜了,將我的教導全都忘記了麼?”
“沒有,人前不落淚,人後不閒語。”少女咬着牙壓下抽噎,聲音漸高,“可是星輝大人就要走了啊!”
“啊,所以才更要曉懂事,這些年我教導你不就是爲了有一天我會離開麼。”
“那不一樣!”曉甩開了星輝握着她的手,抹掉眼角還沒有滾下的淚珠,“那不一樣,我以爲星輝大人一定可以等到心愛的那個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這樣……”
沒說完又抽噎了起來,少女就這麼抽一下抹一下,淚水全都擦在了衣袖上,一分都沒有平日裡端莊的樣子了。星輝看着卻又笑了起來,她摸一摸少女墨黑的長髮感慨道,“沒想到還能看到你這副模樣,當初可是怎麼都不肯哭一下呢,一點都不像個孩子。”
“爲什麼還要笑,爲什麼……”曉望見對面的人溫婉地笑着依舊是平日的樣子忍不住叫道,“星輝大人明明比誰都難過吧,爲吉原如今的樣子您等了那麼久做了那麼多,到頭卻卻還要被逼着連自己都犧牲掉麼?”
“噓——”星輝安撫着曉,搖搖頭說道,“不是這樣的。”
“在很多年前走進這裡的時候,我以爲自己的人生就要結束了,可是沒想到陰差陽錯居然遇到了那麼多人那麼多事。”星輝慢慢地說着,每一句都覆蓋了經年的回憶,“一直都沒有告訴你,我當初選中你是因爲你長得像曾經的花魁輝夜姬,很像很像。當年她也是這樣選中了我,但是那個時候我一點都不懂,不懂得她爲什麼甘心屈服於夜王,不懂得她爲什麼一定要阻礙我和月詠,不懂得她如何能立於高處一笑傾城,更不懂得她爲何到死都笑得沒有一絲怨恨,直到我遇到了他。”
“那是我十六歲初登臺的日子,我本該害他卻沒有下手,然後十八歲再見他一次,我救了他,再然後二十歲見他一次,他又救了我。他爲我譜曲我爲他填詞,他爲我撥絃我爲他吟唱,我知道他是愛我的,可他依舊將我送回了這裡,你可知道爲什麼?”
“爲什麼?”曉從沒聽過她講過這些,這會兒入迷了順口便問出來。
“那是因爲這份愛不夠大,遠遠不夠。”星輝眯起眸子凝視着不知名的地方,“我們的一生之中會有很多的愛很多的恨,可只有一樣是支撐着生命什麼都比不上的龐大,所以爲了這一份我們可以毀掉其餘所有,包括任何人,包括自己。”
“所以輝夜大人寧願自盡,所以他親手送我回來,所以我今日答應德川。”
“我愛他,可也僅僅是愛他,就算我把心都給了他那也不會是我的全部世界。我的世界一直在這裡,一直一直都沒有變過,我敬愛的痛恨的想要守護的那些人都在這裡,我是不可能放棄吉原的。”
“所以別哭了,我一點都不難過,至少我守住了最大的愛。”星輝伸手抹去了少女臉頰上乾涸了的淚痕,那一刻曉覺得眼前的人似乎全身都在發光,“也許日後曉也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大愛,也許你也不得不做出抉擇,那時候你就會明白了。”
“星輝大人……”曉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星輝大人,或許也是最後一次,可是她忽然就不那麼難過了。
待到曉重新整理好便跟着星輝走出去,依舊是那一日的房間,門外站着真選組的隊員,見到她們神情有些異常,不過還是拉開了門沒有說什麼。星輝昂着頭邁開步子,如同那些無數個夜晚她身爲花魁駕臨楊屋,仍是誰都企及不了的風華姿態。屋內有相對而坐的人,一邊是日輪和月詠,另一邊是真選組的副長,後者原本在閉着眼睛吸菸,聽見聲音忽然睜開青黑色的眸子望過來,那裡面浮現的犀利倒是與她記憶中毫無差別。
走過去在土方的身邊坐下,她輕輕頷首,“奴家來晚了,土方先生莫要見怪。”
土方十四郎注視着面前垂首的女子,隨着動作一段白玉般的脖頸便從和服後領露了出來,距離近了浮動起若有似無的幽香,所有的一切都彷彿初見那一日,他還是真選組的副長,她也還是吉原的花魁。土方聽着她溫軟依舊的聲音眯了眯眼睛,心裡卻比誰都更明白,不一樣了,什麼都不一樣了。
幕府變了,吉原變了,他變了,唯獨眼前這一個人,不論是當初故意和他調情還是此刻垂首行禮,都不失了那一份高貴溫婉,即使土方知道她心裡分明有多少的不情願,若不是對她固執的內在有些許瞭解他定看不出任何端倪。土方忽然間有些明白了爲何德川對她執念如此深,費盡心思一定要得到手裡才甘心。
這樣的女人,若是得到了便彷彿得到了一整個時光的眷顧,若是掌握了便彷彿掌握了永不背棄的誓言,若是真的能傾之以心兩廂廝守——可是她真的有心麼?
星輝直起身子爲土方斟酒,硃紅剔透的珠鏈隨着動作搖晃起來,清脆動聽,在土方深沉的瞳中劃出痕跡——她當然有心,只可惜他們誰都求不得了。
“我們是現在啓程還是……”
“不必了。”土方打斷了星輝的話,對上她微微詫異的目光面無表情地重複道,“不必了,星輝姬暫時不必離開這裡。”
“爲什麼?”日輪開口道,“莫非將軍大人出爾反爾?”
“這倒不是。”土方終究沒有拿起桌上那一杯酒,神色依舊毫無變化,“我也只是接到命令,繼續在這裡守護星輝姬,等到將軍大人再定什麼時候接你時再說。”
聽完土方的話,星輝反倒沒有了詫異,再垂首行禮便站起身走出房間去,背影很快消失,留下屋內的幾人各有所思。曉跟着她走出來,被真選組的隊員護送回了主樓那些人便沒有再進去,反倒是星輝自己走了幾步便停住了,回身拉住了少女的手笑了。
“星輝大人?”
“曉,是他。”星輝揚起的笑容和剛纔全然不同,飛揚的神采在眼眸裡閃爍着,“是晉助。”
“您如何知道……”曉似乎未反應過來,只是被星輝握住了手呆呆問道。
“呵,我知道一定是晉助,他終究沒有丟下我。”
曉就這麼看着她的星輝大人笑地如孩童一般,說完之後轉過身往自己的房間離去了,她望着那漸行漸遠的背影突然覺得,也許這一次她真的要走了,離開這裡再也不會來。可是爲什麼,她也好開心?
是因爲要帶走她的,是那個人吧?
將來也會有一個人,帶自己離開這裡,去往更加廣闊的世界麼?
而此刻,遠在江戶港口之處卻剛剛停靠了一艘商船,有人從上面走下來,岸上身穿藍色風衣的男人迎了上去,河上萬齊伸手接過那人的手,繡金的蝴蝶倒映在他的墨鏡上翩然欲飛。
“晉助,你到了。”
“嗯,”在岸上站穩了的人擡起頭,和白色繃帶對稱的是一隻墨綠色的瞳,那裡面的笑意漸起又落下,凝固成一抹瘋狂,“又到這裡了。”
“在下已經和真選組達成了協議,幕府那邊已經被拖延了。”
“呵,不愧是萬齊,之前差點一手毀掉真選組現在又能和平地達成協議。”高杉晉助走在河上萬齊的身邊讚賞着手下,他知道自己佈置給對方的任務從來都是棘手的,可萬齊幾乎從未叫他失望過。
“並沒有什麼,只要是晉助想要的……”河上萬齊壓低了話尾,隨着高杉走進街尾的一所房屋,只在心底默默補充完了這句話,「在下定爲你親手取得。」
街道上依舊熙熙攘攘,不會因爲多了兩個人或者少了兩個人而有所變化,只是在那歌舞伎町深處的酒吧裡,有一個矮小的身影坐在了吧檯前面,點了一杯酒詢問起這條街上最強的男人是誰。混跡了多年的酒保吐出一口青煙,瞥一眼面前帶着斗笠看不到容貌的人,想了想還是開口勸道,“像你這種剛來的小子我見多了,一來就問最強的是誰,可是這條街可不是你想象中那樣,小孩子還是乖乖會鄉下去吧。”
坐在吧檯前的人沒有動,似乎是固執地很,不問出來堅決不走的樣子。
“好吧好吧,雖說歌舞伎町聚集了全江戶中的混混、高手、俠客和落魄武士,但有四大勢力相互牽制着倒也有一種微妙的平衡……嘛嘛,那四個都不是你能伸手觸到的角色,不過說起現役最強的話,倒是有一個年輕人。”
“那個人是登勢手下的,隻身行走在幾大生勢力之間,但要是有誰敢在登勢地盤上撒野的話,他一定會出手的……就是那一個有着純白頭髮的,夜叉。”
“你說名字,哦,是叫做阪田,阪田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