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麼,日輪和月詠都是吉原無可取代的存在,所謂日耀天下,月明千里。
——不,你忘記了麼,還有……星輝百華。
不同於其他的房間,畢竟是新晉花魁的居所,其精緻程度也不是那些普通遊女的所能比的。剛走進去帶路的侍女就極識時務的將自己關在門外,高杉聽着身後木材質地碰撞發出輕微的聲響,擡起頭稍微打量了四周,目光從漾着深深淺淺波紋的木蘭色屏風滑到四角雕花圓潤的梨花木桌上。紅燭閃爍着籠住跪坐在一邊的佳人,光影變換着從藍到紫,襯着雪白的頸子,讓人浮想聯翩。
“大人請坐,”垂首的女子捏起酒壺倒了一杯,然後側目依舊站在門口的人,一絲淺笑浮在脣角。
高杉晉助沉默的走過去,坐在她身邊的坐墊上,一襲獨特的幽香充盈了嗅覺。也許是初次登臺,這會兒看的近了,深色的眼影越發的顯眼,有一種說不出的柔媚——只不過配上那海藍色的瞳,忽而讓他有些惋惜。
——真是可惜了僅剩的一抹純淨了。
“大人請。”遞上一杯酒,星輝舉起小巧的酒杯,那雪白的瓷器卻居然不及十指青蔥的清瑩透徹,溫婉的笑意讓人無從拒絕,“難不成一杯薄酒都不肯賞面?”
高杉晉助接過卻沒有喝,捏在手裡不知在想什麼,不多時身邊多了份重量,女子的身體若有似無的貼上來,一隻玉手托住酒杯想要舉到脣邊,高杉眸光一閃避開,另一隻手捏住了女子的下巴。
“這麼心急做什麼?”他略微擡高了手勢,藉着燭光細細端詳近在眼前的面容,手指觸着下巴溫潤優美的線條有如凝脂,“這夜還長着呢,不是麼?還是說……”
將酒杯舉到她的脣邊,他前傾將兩人的距離拉的更近,“美人就這麼迫不及待麼?”
海藍色的眸子漾出水波,星輝抿了抿脣,“大人,您弄疼我了,請放手。”
“哼。”高杉鬆了手,眨了眨眼,遞上手中的酒杯,“不如美人先飲一口?”
“大人,這……”
“還是說,被這金木犀的香迷惑了呢,星輝姬?”他低低的說道,看到對方眼中一閃而逝的慌亂,嗤笑一聲鬆了手,滾落的清酒溼了衣裳,“真是沒想到呢,堂堂吉原的花魁大人,竟使這樣的手段。”
金木犀配合着這桂花陳釀,若是飲了輕則渾身無力昏迷不醒,重則……。若非曾經松陽老師曾經偏愛木犀的燃香,高杉大概早已不知不覺的落入溫柔鄉中的陷阱了。
星輝咬着脣,半晌伸手拂過被浸溼的裙襬,暗暗嘆了口氣,“既然如此的話,也罷了,原本就是逃不掉的……”
“爲何如此不甘心,卻還要坐上這花魁之位?”
“不甘心?”也許是拋開了已經無意義的姿態,高杉看着這會兒眼前的人,少了幾分嬌媚,多了一絲天成的溫婉,只不過遮不住那雙眸子裡的隱隱的悲哀,“大人可真會說笑,難道您不知道,這身處吉原的女子,又有哪個是心甘情願?”
“遷就於只有一面之緣的男子,用慾望和酒熄滅的青春,行進在永不見天日的地下之城,直到再無用處被棄之如履——遊女也好,花魁也罷,如若說有所不同,大抵就是這虛無的外表,其實都是沒有靈魂的玩偶。”
“……那麼,你也是麼?”高杉說着的時候緊緊盯住那雙大海般的瞳,那裡面有着某種澄澈,微弱,卻依舊閃爍着生命力,“你也就如此屈服於這黑夜之中了,放棄希望了麼?”
“呵呵,大人說的可真是……”星輝站起來,走到一邊的香爐旁,打開來取出鑲有金邊的銀葉放在木香盤上,一掃便熄滅了點點的火,“希望是一種很危險的東西,尤其是在這裡,而我在登臺之前就將它捨棄了。”
“因爲啊,曾經有一個人,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希望和反抗,將她從受人敬仰的高臺推進了深淵。”
然而,倘若沒有希望,又爲何要活下去,爲何要做這些呢——她忘不掉,那個風華絕代的輝夜姬再華麗也掩不住的空洞的靈魂,曾經在某一個瞬間綻放過另一種光芒,那是任何外在的光環都無法比擬的,定格在最後一個表情,變成了永恆。只不過這些星輝都沒有說出口,她只是用羽帚輕輕掃落了灰,又切下另一種香片放上去,不一會兒清淺的氣息飄散開來,清新而舒適。
“大人如何稱呼?”星輝吹滅了火引,側身望向身後的人。
“高杉!”適時的回答卻並非出自高杉晉助本人之口,門外吵嚷起來,細細聽來竟然是某個熟悉的聲音,他忍不住有些無奈,不過同樣有一絲安慰。起身,他理了理衣襬,“我要走了,有人來找我了,後會……無期了。”
星輝眨了眨眼,然後瞭然一笑,“如此的話,請收下這個吧,當做臨別贈禮,”說着將手裡的黑骨折扇放進高杉手中,“大人是武士呢,真是正好。這個國家,就靠你們了。”
“你……”高杉略微驚異的望着她,感覺到手中的重量一輕,身後的門已經打開,轉頭看到某個高大的身影,和記憶中無差的褐色捲髮,以及令人無力的笑聲,“高杉終於找到你了,啊哈哈哈,快跟我走吧。”
“啊。”被拉住手腕就往外帶,高杉晉助下意識的回過頭,卻看不到剛纔的人了,另一隻手裡還握着剛纔的東西,堅硬的扇骨硌在掌心,他莫名的牽起一抹笑意。
已經回到自己臥房的星輝靜靜的立着,濃密的睫毛打下重重的陰影,看不清表情。擡手,她默默的將一壺酒倒在地上,直到最後一滴傾盡,在空曠和黑暗中格外刺耳。然後她坐下來,將空了的酒壺放在一邊,低低的開口,彷彿在和誰聊天一般。
“吶,今天是初次登臺呢,居然弄成這樣,你若是看到又該罰我了吧。說起來今天我就十六歲了呢,當然你一定受不了我這麼久了還在堅持看日曆,其實我也不清楚自己每天劃掉一個數字的心情了,大概就是習慣而已吧,每一日的六曜翻來覆去早就背過了呢。”
星輝一邊說着一邊伸出手指沾了地上冰涼的液體,輕輕地在地板上畫着不知名的圖案,脣邊有一抹稱不上是笑意的溫和。
“今天的那個人叫高杉,是個武士,就是爲了國家奮戰的那羣人。雖然並不是太大的關係,不過還是幸好他發覺了呢,要知道這桂花陳釀裡可不止一個秘密,德川……也開始墮落了啊。也罷,反正這裡是吉原,早就不屬於幕府了,這裡是另一個世界,你最清楚不過了。”
“日輪還是被囚在那高塔之上,花魁之於她不過是個空架子,你若是有知,當初還會那麼做麼……輝夜大人,你後悔麼?”說到這兒她頓了一下,旋即又低笑一聲,“罷了,從今天起我將繼任你曾經的位置,那些你曾經得不到的希望,我會替你拿到的。”
“——終有一日。”
輝夜姬之於星輝,並不是那麼單純的存在——她恨她,愛她,敬她,感激她,憐憫她,甚至於繼承了她那微弱的幾乎不曾點燃過的希望——想讓她看到在這吉原的另一道光輝,不僅僅是人們臆想中的,而是真正的光輝。即使曾經的輝夜姬已經沉沒在過往的黑夜中,可是隻要還有活着的人,就不放棄追逐光明,畢竟未來總是一個未知數,不是麼?
“星輝!”身後的門被打開,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她不應聲也不轉身,像是沒有聽到一般繼續在地板上作畫,似乎是好玩的不得了的遊戲捨不得停下。
原本帶着匆忙的人此刻卻不復有剛纔的氣勢,穩了穩氣息踏進房裡,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他們逃走了。”
“是麼?”簡單的迴應,星輝終於收回了手指,卻依舊不回身去看身後的人。
月詠只是這麼呆呆的立着,這會兒真的是完全的沉寂了,哪怕是呼吸都是微弱到不可聞。要說什麼呢,說什麼都變成了諷刺,尤其是看到那在黑暗中都遮不住的華美和服折射的光華,刺得她臉上的傷痕都開始隱隱作痛了,彷彿在提醒着她什麼——當初作爲誓約留下的傷疤,明明下了決心要保護好她的,沒想到如今自己卻成了逼迫她的罪人。
日輪是要守護的,吉原的太陽不能熄滅,然而有光明就一定有黑暗,月詠一直都以爲自己能吧把所有的黑暗都扛下來,卻沒想到最終卻砸在了另一個人身上。這比讓她獨自承擔要殘忍上千百倍,尤其是此刻她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這麼看着昔日發誓要守護的人在黑暗中沉淪。
“……對不起。”沉默了很久,月詠這麼說道,卻比誰都明白這句話的蒼白無力。
星輝慢慢起身,終於回身對上身後的人,似乎又是很久沒見了呢,月詠看起來……更加成熟了。記憶裡明亮的金髮不曾褪色,只不過蓄長了挽起來,連額前的碎髮都是用精緻的苦無固定,整個人的氣息也更加凌厲了。
只不過,在星輝眼中,怎樣變卻都是化不開的熟悉。移開視線,她似有若無的牽起脣角,在她月詠看不到的地方笑了,然後再次留給她一個背影,“我累了。”
似乎並不是第一次被這樣直接的驅逐,月詠依言起身離開,輕輕閉上紙門的瞬間卻還是黯淡了幾分目光,然後傳來了比剛纔還要淡漠的一句話。
“辛苦你了。”
月詠撫在門框上的手頓了頓,指間順着細膩的紋理框出精緻的雕花,然後戀戀不捨的離去。平日裡被一點點堆積起來的軟弱和不安總能在這一個人面前被戳穿,而其餘時候的月詠,卻只能扮演那個堅強而決絕的角色,所以她多留戀能夠相見的時光,即使更多的時候她因爲根本找不到一個適合的姿態而止步於這扇門外。
指間把玩着順手而熟悉的苦無,淡金色的發在走過一扇又一扇門時折射着明明滅滅曖昧的光線,一如這個地下之城存在的理由,紙醉金迷。然而還有一個人,能夠讓她暫時放下那些沉重得以喘息和依靠,那就是……終於停在最裡面的房間門外,月詠呼了口氣,擡手敲門。
那就是她的師父,教導了她四年的人,賦予了她強大的資本的人,也是讓她在這個吉原破開先例,放棄女人身份的人。如果不是臉上這幾道疤痕,或許如今她也是這裡的頭牌之一,甚至是花魁也不是沒可能。只不過,只不過……
“師父,我進來了。”這麼說着月詠拉開房門,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走過去坐在對面。
“怎麼了,月詠?”被繃帶包的嚴實的男人開口,只能看到微小的動作。月詠知道他曾經在地上的強大和名望,卻不知後來如何淪落在這座地下之城。她們是被囚禁在這裡,而他是放棄自由呆在這裡,又或者,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囚禁。
只不過,他不說,她也不問。地雷亞,不論曾是如何厲害風光,又不論此刻是多麼的狼狽,都只是她的師父,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師父,”月詠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吉原的自衛隊,快要建立好了吧。”
“嗯。”
“名字……”月詠抓緊自己的衣袖,猛的擡頭,“就叫做百華吧。”
“百華麼?”地雷亞那雙有些可怖的眼睛掃過面前的人,那是他辛辛苦苦栽培的徒弟,用生命仰望着他的全部,“也不錯。”
呼了一口氣,月詠剋制着內心的欣喜,起身告辭,忽略了身後不經意深沉起來的目光。到底會成長到如何的地步呢,連表情都露不出的男人忽而低低笑出聲來,還真是讓人期待呢——他的月亮,她的……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