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那樣的男人,天然卷,死魚眼,缺乏熱情,貪食尤其是甜食,可是……
——可是就因爲有他我才能毫無顧慮的往前奔跑,不怕墜落,總能夠再次起飛。
也許很多男孩子都夢想過要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建功立業,然而真正的戰場卻是另一番無法言喻的景象,有許許多多的人甚至都沒能夠適應就倒下了,死不瞑目。
相比於那些人,能夠活下來的該稱得上幸運,又或者,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不幸。因爲他們要面對的,是眼睜睜的看着同伴接連倒下,踏着他們屍首鋪就的道路也要走下去。而這樣的勇氣和意志,撥開所謂英雄主義的彩色外衣,剩下的大抵也只剩下赤、裸的殘忍,和折磨,然而他們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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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杉晉助是這樣的,桂小太郎是這樣的,阪本辰馬也是這樣的,還有阪田銀時……應該也是一樣的,只不過……
第十二次側臉去看身邊的銀毛天然卷,阪本辰馬發出一聲和平日裡“啊哈哈哈”傻笑截然不同的嘆息。這傢伙,又睡着了啊,真是有些羨慕了。裹着被褥翻了個身,第十三次嘗試睡眠再次失敗後,他認命的起身,走出臨時棲居的房屋,在庭院裡發現了患難兄弟。
“咦,你也睡不着麼,假髮?”
“不是假髮是桂,還有誰睡不着了……我只不過在賞月。”有着精緻堪比女子的五官的男人搖頭晃腦,月光透過薄雲影影綽綽的灑下光輝,再鍍在那飄逸柔順的長髮上恍惚似淡淡的紗,倒也是個不錯的美景——前提是他沒看到那一雙烏青色的沉重眼袋。
“啊哈哈哈這樣麼,假髮你還真是好興致啊。”說着毫無意義的話,阪本辰馬走到桂身邊席地坐下,一同仰視那一輪明月,而他們身後林林立立着的是一把又一把的□□,缺了口的刃不再有銳利的鋒芒,有些甚至斷了刃,凌亂的插在土地裡,孤寂之外卻是另一種莊嚴肅穆。
每一個下面,都埋葬着一個武士的靈魂,他甚至聽得到他們屈居於冰冷土地之下的靈魂的嗚咽和哀鳴。這樣的場景與美好無關,與希望無緣,有的只是無盡的寒冷吸食着人們僅剩不多的勇氣。經歷過這樣的場景,再堅強的人也會體會到深刻的絕望,他們在戰場上是所向披靡的利刃,而在此刻卻只是面對着無力挽回的亡魂無助的普通人。
沒有什麼比這樣更加尖銳的指出他們的弱小,以及未來的渺茫,因爲此刻,他們都不過是連身邊的同伴都守護不了的失敗者,那麼身後的國家呢?
淪陷,只是早晚的事吧,什麼武士,最終還是無家可歸的喪家犬麼。
“我想了很久,”阪本辰馬靜立了很久之後開口,是和平時不同的嚴肅,“我已經不想要再這樣看着無數的人倒在面前卻無能爲力,爲了身後的國家……或許應該將目光放遠一些。”
他望着滿天星光璀璨,落在眼底織成無盡的光輝,“或許那裡會有更需要我的地方。”
“辰馬……”桂愣住了,他不曾想過他們之中會有人先行離開,他以爲不論結局如何他們都會並肩而立到最後一刻的,“你……”
“啊哈哈哈,果然太突兀了麼。”阪本辰馬爽朗的笑聲也打不破這一份凝重的氣氛,“假髮,或許你會覺得這是一種逃避,怎樣都好,我想要走我自己選擇的路。所以,這裡,就拜託你們了。你,小晉,還有金時,我知道你們都是有着強烈執念的人,這是你們所選的道路,也一定完整的要走下去。”
“你叫誰小晉啊?”突然傳來的聲音讓兩人同時回過頭去,就看到身着黑色長制服的高杉不知何時倚在了門口,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們。
“高杉,”桂愣愣道,卻見對方略擡下巴,一雙暗綠的眸子掃過他,最終落在阪本身上。那一刻桂想要細細讀出他目光中隱晦的含義,然而高杉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下一秒就轉過身去,離開的決然。
“既然決定了就快滾吧,記住,不要回頭。”
“啊哈哈哈……”阪本辰馬的笑聲依舊是那麼爽朗,他看懂了,高杉彆扭的關心,以及告別。笑夠了他轉過頭對着桂忽而變得鄭重,即使只是那麼幾秒鐘的工夫,“假髮,就拜託你了,大家。”
很多年後桂想起當初那一幕,依舊有微小的疑惑,爲什麼當初阪本辰馬就那麼把所有人交託到自己手上了呢,難道他那時已經可以預見到如今的情形了麼?桂這麼思考的時候,仰望湛藍的天空早已不復當初,奇形怪狀的飛行器投下淡淡的陰影——已經不再是當初他們的國家了。
武士之國,武士卻連刀都不再能握了,多可笑。
第二日阪本辰馬什麼都沒有再提,彷彿昨晚的一切都是夢境一般,而他們的生活也依舊是一如既往枯燥的重複,血戰,休整,再血戰。唯一變的不過是腳下的土地,有時前進,而更多的時候卻是一再的後退。直到依稀能看到江戶城的時候,桂在一日清晨敲開了阪本辰馬的門,被褥整齊,人去房空。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昨晚,在同一片月光的銀輝下,阪本辰馬和阪田銀時這兩個男人在屋頂躺了整整一夜。阪本他想帶銀時走的,他也確實開了口,只不過在開口之前他就已經知曉了自己失敗的結果了,那個人是怎麼回答的呢?
“不好意思啊,我雖然這副德行,不過有點捨不得這顆星球啊……我就悠閒的在這個星球釣魚好了,釣那麼一兩顆墜落地面的流星,再把它們重新放生宇宙。”
捨不得的,不是那麼冠冕堂皇的東西吧,而是,而是……那幾個人。那是他所沒有涉足過的經歷,屬於他們幾個的,彌足珍貴的回憶。
阪本是他們中間第一個離開的,卻不是最後一個。將近二十年的膠着,進進退退,打打停停,不論是天人還是他們身後的幕府都已經到達了崩潰的邊緣,緊繃着的神經一觸即發。而他常常只能望着高杉越加暴虐的眼神,銀時越發凌厲的刀刃,以及越來越虛無的未來——他見證着這經過,卻還是沒有料到這結果。
幕府終於勾結天人,將白夜叉,狂亂貴公子還有鬼兵隊的修羅領袖高杉晉助分開,逐一擊破。那日的天色紅的詭異,又或者只是倒映了他們眼底的色澤,以及腳下被溫熱的液體浸染的大地,卻帶來一絲絲冰冷深入骨髓。戰場上的人本來很多,有天人,有幕臣,還有攘夷志士,只不過站着的越來越少,躺下的越來越多,到最後只有那幾個身影支着近乎脫力的身軀,手抖到幾乎抓不住刀,然而他們對面站着的敵人卻是顫抖到連站都站不起來。
桂並不知道那日其他幾人的情況,他只是秉持着一股信念,他相信他們都能活下去,然後殺開一條血路逃出包圍圈。之後沒能再見到,他僅憑着一時鋪天蓋地的通緝令得知他們都沒有死,然而這遲到的重逢在日後實現之時,卻已經欣喜不復,空餘惆悵恨寂寥。
寂寥的是銀時,惆悵的是桂,而恨的……是高杉。
桂明白他的仇恨,卻不理解他骨子裡的瘋狂,就像他亦不知道,那時的高杉拖着一副殘破的身軀,一隻血肉模糊的眼睛,跌跌撞撞居然來到了曾經只到過一次的吉原,甚至在那樣一片龐大的燈紅酒綠中找到了記憶中那個房間,跌進門就再也沒了知覺。
醒來之時,已經脫離了血污灰漬,躺在乾淨的榻榻米上,身上也換下了那早已不成形的制服着了一件浴衣。一旁的燭臺沒有點,窗外朦朦朧朧的光影打在幽藍的屏風上,彷彿能隔斷外界的鶯鶯燕語,眨了眨眼他又閉上了眼睛。屋裡並沒有人,可是爲何,他卻能安然躺在這裡,閉目休息,只因當初那面黑骨折扇掛着的一個精巧香囊中有一折絲帛,上面是清秀的八字墨跡。
「日後若見有求必助」
高杉晉助並非單純之人,相信此等莫名的承諾,怎麼看都是天方夜譚一般。然而身負重傷又在這守衛重重的江戶重地,能夠想起的居然只有這有着一雙大海般湛藍眸子的煙花女子,橫豎不過最壞打算,沒想到真的得救了。
得救了……
“着火了!”
“快救火啊!救命啊!”
忙於救火的奔走的衆人之間,有一抹白色安靜的立着,太過安靜以至於像一抹幽魂一般,在洶洶的火勢扭曲的背景下單薄的隨時都可能消失。然而下一刻,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蓋過了人聲的嘈雜,少女張開的指間是青筋暴出的猙獰,透過那縫隙看到的卻是絕望的世界。
“師父!”
沒有來得及回頭的男子被巨大的燃着火的柱子砸中,而後再沒有一點聲響,取而代之的是接二連三的呼喊,白衣的少女不管不顧的就要上前衝進火海,有一雙手臂死死的箍在她的腰間,兩人一同跌坐在地上,只剩下被烈焰灼乾的淚水再看不到一點蹤跡。
“師父!師父!師父……”撕裂的叫喊漸漸成了難以聽聞的呢喃,星輝也終於鬆了幾分力道,放開被自己鎖住抓的烏青的手腕,靜靜看着眼前的人頹敗的背影,以及已然幾近被撲滅的火勢,說不出話來。
「月詠」,她張了張脣,分明的口型是誰也聽不到的音節,「月詠……」
“啪!”被忽然的大力一推,星輝仰跌在地上,混合了水的灰塵變成泥濘濺在她的側臉上,不伸手去擦而是又坐起來,盯着面前還伸着手的人靜默。
幾秒的對視彷彿幾個世紀那麼漫長,月詠咬着牙,通紅了雙眼,終於將自己埋在對方的頸窩裡大哭出來。爲什麼,流出的液體那麼炙熱,劃過她的臉流進她的脖頸,心底卻是冷的致命的冰窟。
兩個身影,一個豔麗一個素白,經歷過煙塵水漬的洗禮早已狼狽不堪,此刻相互依偎着在一片黑漆漆的殘垣斷壁的背景之下,有種說不出的異樣的美。遠處的高杉晉助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僅剩一隻的墨綠色的瞳閃爍了幾下,終於還是轉身離去了。
這場在地下之城吉原燃了整整一夜的大火毀了多少屋宇,有多少遊女葬身,月詠不知道。她僅僅知道,這一夜她失去了她最重要的師父,那個男人爲了救她葬身在火海,連屍首都沒能留下。而黎明時分當一切平寂下來,星輝帶着疲憊拉開了紙門,只餘一間空房,如果不是矮桌上放着的那把黑骨折扇,她幾乎以爲剛纔那場奇蹟的重逢只是幻覺一場。她一步一步走進去,跪在鋪的整齊的榻榻米旁,掀開早已沒了溫度的被褥,是那套破爛不堪的制服。
將臉埋了進去,她終於也哭了出來,因爲同月詠一樣,她也失去了那麼重要的東西。
這場重逢她等了兩年,那麼下次呢,還要幾年?
還,會有下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