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問的我和李揚就是一愣。剛纔我們正討論轉世問題,現在秦丹馬上拋出一個前世的概念。屋子裡誰也沒說話,外面夜風呼嘯,爐子裡燒着炭火噼啪作響。
秦丹深深嘆口氣,李揚咳嗽一聲:“秦丹,你不想說可以不說。”
“沒事。”秦丹說:“過去那麼長時間,我也走出來了。那天是我和南南訂婚的日子,他一大早打來電話,說要過來接我。我就在家等啊等啊,等了一天,直到晚上等到了醫院的電話,說南南不行了……我到了醫院,還是沒看到他最後一眼,聽警察說是被酒駕撞了。”
“撞南南的是什麼樣的人?”王雪輕輕地問。
“那是和我們同齡的一個小夥子,據說很少喝酒,可偏偏那天喝了。他開着車先是在公園門口撞了一對老夫妻,然後肇事逃逸,往鄉下跑。結果就在逃逸的過程中,又把南南給撞了。後來我知道了自己是童子命,天煞孤星,我誰也不怨就怨我自己,”秦丹眼圈紅了,眼淚流下來:“是我不好,是我剋死了南南,這都是我的命!”
屋子裡靜極了,誰也沒說話。
李揚拍拍她的肩膀,張了張口還是什麼也沒說出來。王雪杵着下巴,盯着紅紅的炭火,不知在想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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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副總岔開話題,看我們:“小劉,小李,你們想好怎麼找人了嗎?”
“差不多了吧。”李揚道。
李副總說:“那明天就開始吧,不要耽誤時間。”
從屋子裡走出來,想着秦丹的模樣,我心裡非常壓抑,對李揚說:“秦丹讓我想起一個人。”
“誰?”
“祥林嫂。也不知怎麼我就想起《祝福》裡那一段,滿頭白髮的祥林嫂拄着柺棍問魯迅,人死了以後到底有沒有魂靈。”
李揚道:“行了,你別在這裝詩人了。明天咱們開始找人。”
“你想好了從哪開始嗎?”
“嗯。就從劉燕家,我憑直覺感覺到這女孩是有來歷的。明天到她家,看看情況,我覺得突破口應該就在她身上。”
這一晚上我過得百爪撓心,做了一夜荒誕夢。我夢見自己的前世在阿富汗放羊,腰裡扎着草繩,讓人呼來喝去,窮困潦倒。心裡不禁一陣陣悲傷,我難道是屌絲轉世,窮鬼附身?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頭昏腦脹,簡單吃了點東西。在尹老師的陪同下,我們一行人去了村西頭的劉燕家。
劉燕家就是兩個破石頭房子,完全的木石結構,長滿野草,看起來就跟窩棚似的。劉燕一大早正端着盆出來倒水,小姑娘柔弱的身體後面居然還揹着一個大襁褓。那襁褓幾乎跟她身體一樣長,用厚厚的小花被子裹着,聽不到裡面有嬰兒的哭聲。看起來很重,小女孩每走一步都要咬着牙,時不時用手把襁褓往上託一託。
她遠遠看到我們來了,一步一步艱難走過來要行禮,讓李副總攔下,李副總摸着她的腦袋:“燕子啊,我們來看看你家。”
劉燕額頭上都是汗水,一個年齡上正是其他家庭視爲掌上明珠的小女孩,此時看來竟像是受盡苦累的小保姆。
尹爲國擦擦眼睛:“燕子,可憐吶,她媽媽生下第二胎的時候難產,大出血。那血流了一炕,還沒等送出大山,人就死了。劉燕是又當姐姐又當媽,上學都揹着孩子去,放學回家還得操持家務,給她爸爸餵飯換藥。她才七歲啊。”
山風呼嘯,我們這些人誰也沒說話。就連一直吊兒郎當的凱文也不聽音樂了,靜靜看着眼前的小女孩。
李揚走過去說:“燕子,我們要到你家做客,你願不願意?”
劉燕點點頭:“願意,我告訴爸爸一聲。”說着往回走,李揚說:“燕子,把你弟弟交給我們抱抱。叔叔就喜歡小孩。”
劉燕猶豫一下,解開身上的帶子,把背後的襁褓抱着遞過去,李揚接在手裡。
我站在旁邊,歪眼去看。這是個小男孩,胖嘟嘟的,還挺可愛。閉着眼睛正在睡覺,臉蛋紅紅的,睡得很沉。一被李揚接手,嬰兒一下醒了,張着嘴沒哭,而且用黑色的瞳仁看着我們這些人,順着嘴角往下淌口水。
王雪覺得可愛,用小手在嬰兒臉上晃一晃。那嬰兒眼珠不動,看樣子有些發癡,對晃動的手沒有一絲反應。
王雪好奇:“這孩子怎麼了?不哭不鬧的。”
尹爲國老師嘆口氣:“說來也怪,這孩子剛生下來的時候那個鬧騰啊,而且特聰明,誰逗都咯咯樂,我們都說這孩子成精了。可就在前些日子,過了一個晚上,孩子突然就傻了。不哭不鬧,怎麼逗都沒反應。後來村裡有人說是不是得了什麼兒童大腦炎,要到村外治。燕子家媽媽早逝,爸爸癱瘓在牀,家徒四壁,吃飯上學尚且困難,哪有錢出去治病?”他摸摸孩子小臉蛋,對嬰兒說:“孩子,這都是你的命。記得下輩子找個好人家,可別來我們這個窮溝溝了。”
這話說得太傷感,一點不次於祥林嫂的生死拷問。
大家往劉燕家走,先後進去。我和李揚落在後面,看到他面色凝重,低聲對他說:“老李,你不會認爲這孩子就是尹秋風轉世吧?我操,這玩笑可大了,一個億的基金留給一個智障兒童。”
李揚瞪了我一眼,說道:“我忽然有個很奇妙的想法,如果這個孩子真是尹秋風,我們把紋身給他紋上,會出現什麼樣的結果?”
“變成神童,滿地亂跑?”我說。
李揚沒說話,抱着孩子進了石頭房子。裡面漆黑一片,又陰又冷,而且有一股很難聞的氣味,特別燻人。這裡也不知爲什麼,光線特別差,窗戶上沒有玻璃,而是貼着厚厚的棉紙,地上正中放着一個小藥鍋,正咕嘟咕嘟燒着。
劉燕坐在小板凳上,歪着兩隻腳,看着藥鍋,時不時揭開鍋蓋看一看。
尹爲國說:“咱們別打擾她,到裡面去看看孩子她爸。”
進到裡面的屋子,破磚頭壘成一個土炕,一個殘疾男人形容枯槁躺在上面。這男人大概三十來歲年紀,蓬頭垢面,眼神呆滯,額頭上蓋着破毛巾,身上棉被破爛的不成樣子。整個屋子十分晦暗陰森,大白天的陽光難入,走進這裡就跟進了地下古墓差不多。
尹爲國坐在炕邊拉着那男人的手說:“老劉大哥,城裡來大老闆看你了。”
那男人眼睛咕嚕嚕轉了轉,一張嘴是滿口大黃牙,看看我們,勉強笑笑:“你們好。”
幾個女士比較有修養,被薰得直皺眉,可誰也沒當着人家病人的面捂鼻子。
那男人時不時呻吟一聲,可見病痛折磨得他到了何種地步。尹爲國知道這地方不能讓客人們常呆,拍拍他的手:“老劉大哥,好好養病,以後我再來看你。”
“我這病,好不了了。”那男人嚥着口水,咂咂嘴,勉強說出來。
尹爲國勸他:“你別多想了,你有福,養了個好閨女。你好好活吧,以後指着閨女養你老。”說完這話,尹爲國衝我們眨眼:“走吧,走吧,這裡不能呆。呆久了我感覺自己也病了。”
我們正要走,那男人咳嗽一聲,忽然說了一句話:“我上輩子造孽了,老天爺讓我這一生還債來了。”
我們停下來,尹爲國做手勢讓我們快走:“病人說胡話,趕緊走吧。”
“我真的造孽了。”男人一陣咳嗽,從被子下面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漫無目的地摸着頭上的石頭牆。
我和李揚現在對前世今生特別敏感,互相看了看。那男人幽幽說道:“上輩子我拆了一座廟,老天爺懲罰我來了。”
李揚抱着嬰兒走回屋子裡,輕聲問:“你怎麼知道自己有上輩子?”
“我,我就是知道,有時候在夢裡能想起來。”男人不停咳嗽。
我聽得一激靈,我靠,不會吧,他是尹秋風轉世?
我也進了屋,幾位女士都跟着進來。這時,劉燕端着一碗湯藥小心翼翼走進來:“爹,喝藥了。”
尹爲國嘆口氣,幫着把男人扶起來,靠在牆上。他從劉燕手裡接過藥,坐在炕邊給男人喂藥。男人歪過臉:“我不喝了,你們要爲我好,讓我早點死吧。”
尹爲國皺眉:“死什麼死,生而爲人容易嗎?好好活着比什麼都強。趕緊把藥吃了!”
男人看着窗外說:“我有時候能想起上輩子的事情,好像是個公社的老支書,領着公社裡一羣人去扒廟。那天,天氣特別好,我看見漫山開滿了山花。”他的表情盪漾起來,竟然露出一絲笑容:“我們扒廟要去大鍊鋼,可是呢,碰見個和尚擋橫。我們就把他弄一邊,然後把廟拆了。”
說到這,他臉上那絲笑意突然沒了,面無表情,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被風吹動的老槐樹。晦暗的光線中,他的目光甚至有些陰森:“扒墳拆廟,十惡不赦,老天爺讓我轉世來受苦,一代一代的還債。這人世啊,就是我的陰間地獄。”
劉燕哇一聲哭了:“爹。”
男人顫巍巍伸出一隻手,摸着劉燕:“孩兒啊,這是爹的命。”
我和李揚心中已是狂風巨浪,驚得全身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