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四年,草長鶯飛,春暖花開。
三月三上巳節的時候,已經登基四年的大齊皇帝大婚。
威北候嫡女徐成歡早前已經被冊爲皇后,這一日,皇帝出宮親迎,轟動了整個京城。
直到深夜,還有無數人家在竊竊私語這難得一見的盛事。
翌日清晨,京城護城河堤上,暮春三月的垂柳依依,隨春風拂動,與平緩的河水交相輝映,一派靜謐的北國春光。
只是沒過多久,如狼似虎疾奔而來的一隊官兵就打破了這如畫的美景。
“戒嚴,戒嚴,閒雜人等,速速退避!”
早起奔忙路過河堤的市井小民被迅速驅散,京城九門關閉,凝重緊張的氣氛很快籠罩了整個京城上空。
唯有靠近皇城的南大街兩旁,沿街的高官府第大門口,高高掛起的紅綢還在迎風招展,似乎昨日因爲皇帝御輦和皇后鳳鑾從此路過而沾上的喜氣還停留在上面。
不多時,一個個飛奔而來的小廝拼命地拍打着各自府上的大門,絲毫沒有了被主人責罵的顧忌。
一扇扇大門伴隨着呵斥次第打開又關上,沒過多大一會兒,卻又一一打開,喜氣洋洋的紅綢即刻被盡數扯下,家家戶戶的角門都有家僕匆匆出門,直奔布莊而去。
戶部給事中陳琪的馬車匆匆在家門前停下,身着官服的陳琪飛奔進門,迎頭就遇到了六神無主團團轉的夫人:“老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買白布做什麼?”
陳琪狠狠地喘了幾口氣,才扶着腰快速交代道:“皇后,皇后昨夜遇刺,死……不是,是薨了,全城已經開始戒嚴,一定要趕在這之前把府裡的孝布都扯回來,國喪,這是國喪,萬萬不可讓人揪出錯處來!隨後老夫人和你恐怕還要進宮哭靈,我就怕小廝說不清楚,趁着那幫子人還在殿上吵架,回來跟你說一聲,這就得走,威北候那一家子,已經在宮裡跟皇上鬧上了!”
說完也不顧夫人什麼反應,又轉身出門匆匆鑽進了馬車,往皇城疾馳而去。
陳夫人眼前一黑,忽然就想起威北候家那花骨朵一樣的小女兒來,昨日還尊貴地坐在鳳鑾上,怎麼今日就……不由得滴了兩滴淚,道一聲“作孽”,也顧不上感傷了,就忙去吩咐家下人種種事宜了。
這一日,京城滿街的官兵,四處追捕刺客,平民百姓家家閉戶,人人自危。
唯有各大布莊的老闆心裡是真正樂開了花,昨日堆積的紅綢賣斷了貨,今日這積壓的白布又全部出手了。
千里之外,虢州。
她撥了撥頰邊已經發硬的頭髮,一股令人噁心的溲味鑽入鼻孔。
幾乎是噁心到窒息,她從來都沒有面對過這麼噁心的味道。
可是她摸了摸自己脖間,又覺得心中安穩。
沒有傷痕,沒有噴涌的鮮血,什麼都沒有。
那自己,到底是死了,還是活着呢?
若是死了,可是鼻間還有呼吸,心口還在跳動。
若是活着,這又是哪裡,或者說,這個自己完全陌生的軀體,又是誰呢?
徐成歡知道這很詭異。
她悶頭想了好多天,也沒想明白。
不過,這有什麼關係,沒有想明白,那就慢慢想。
她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來想。
她慢慢地擡起頭向房間裡唯一的一扇窗望去,三月的陽光那麼吝嗇,只肯灑進一點點在這小小的房間裡。帶着寒意的風從光禿禿沒有窗紙的窗格上透進來,身上單薄的衣衫讓她感受到了寒冷,那些輕貂暖裘,像是上輩子的記憶。
不,可能也真的是上輩子了。
她掰了掰已經結滿痂垢的手指頭,這已經是第十六天了。
每天會有一碗冰冷的剩飯放在她的面前,她吃不吃,沒人管——也不能說完全沒人管,偶爾會有一個兇惡的僕婦將整個碗扣在她的頭上,一通大罵之後又有些畏懼地瞅一眼她腳上粗重的鐐銬,罵罵咧咧地走出門去。
在那些粗野不堪入耳的罵聲中,她還是得到了一些收穫的,最起碼知道了這具軀體是一個瘋女,從來不會說話,只會發呆,或者,咬人。
賤婢,瘋子……都是送給她的稱呼。
那些從前的人生裡只限於下人之間口角聽過的詞語,就這樣盈滿了她的耳中。
她往那扇窗櫺邊挪了挪,覺得這樣的寒冷也並非不可忍受。
這不是最冷的時候,那柄鋒利的匕首輕輕劃過她的喉管的時候,纔是最冷的時候呢。
被心愛的人突然間割斷了脖子,她連爲什麼都不知道。
洞房花燭夜,喝了合巹酒,灑了銷金帳,她正夢想着鴛鴦白頭,他卻忽然出手了。
沒有任何的掩飾,也沒有任何的解釋,什麼都沒說,她甚至都來不及問一句問什麼,就這麼憋屈地死了。
她親眼看着自己的鮮血汩汩而出,浸透鳳袍,親眼看着他抱起她,滾燙的眼淚滴在她臉上,卻只能從喉管發出赫赫的聲響,所有的不甘心和怨恨都被吞沒,鋪天蓋地的冷意沁入骨髓,再也無法驅逐!
從此山盟海誓遠去,血海深仇註定。
蕭紹昀,到底是爲什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她迎着那微弱的天光,以頭碰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說話聲。
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
“崔三家的,你這樣可就太過了,要是太太回來看到,肯定會要了咱們的命!”
“哼,看你這膽小的,太太回來的日子還遠着呢,怎麼會看到……這個賤婢咬了我那可憐的蓮兒,就讓她們兩個換換好了,讓我的蓮兒也去過過大小姐的日子,讓這個該死的瘋子在這裡磨磨性子,看她還敢不敢再咬人!”
“這,不妥,她到底是大小姐,你這樣拿鏈子鎖着,不是咱們做奴婢的該乾的事兒!”
“鎖着才能知道聽話,看以後還咬不咬我的蓮兒!陳大家的,我可告訴你,現在這院子裡,就咱們兩個看着,誰也進不來,這事兒要是被太太知道了,你也跑不了干係,你嘴巴放緊點,這瘋子屋子裡的珠寶,我分你一根金釵,怎麼樣?”
“這,不好吧……她雖然是個瘋子,那首飾也是有數的,你真敢拿啊?”
“就因爲她是個瘋子,我纔敢拿呢,到時候一句她自己折壞了,不就搪塞過去了嘛,自己的女兒是個什麼模樣,太太心裡有數,你放心好了。”
兩個人很快商量好,放下了心理負擔開始坐在門檻上曬着太陽閒閒地聊天。
“陳大家的,你知道太太乾嘛去了嗎?”
很有主張的僕婦神神秘秘地問道。
“這個我倒是不清楚,哪有老姐姐你消息靈通啊。”一根金釵的好處讓她滿嘴的奉承。
時常罵罵咧咧的那個聲音得意洋洋地開始說起這件事:“要說咱們能趁太太不在家撈這麼一筆,還真是託了那個死了的皇后的福氣。”
死了的皇后。
一句話讓屋子裡的瘋女睜大了黑亮的眼睛,不再是茫然無神的樣子。
“這皇后都死了,還有什麼福氣?”
“這你就不知道了,人家是皇后,死了可不就算是國喪了嗎?聽說皇上不僅把她埋在了皇家的墳地裡頭,還下了什麼詔,說以後再也不立皇后了,皇上這麼情深意重的,天下人自然都要跟着皇上傷心的,人家那些侯爵之家一年之內不能擺酒席,咱老百姓,三個月裡都不能嫁娶,咱們老爺還是個武官,到底也不敢大肆張羅,大少爺的婚事,原本定了這個月底,現在也要改日子,太太怕惹得親家那邊不快,親自去跟那邊解釋了,這一來一回,可不是剛好給咱們空了這二十天的好日子了嗎?”
“這麼說,太太也快回來了……”
“看看你,又怕了吧,到時候咱們提前把這祖宗放出來,捯飭捯飭,她自己又不會說,太太不會知道的!哎,我也真是羨慕這皇后,死了還能這麼得皇上的寵,你看看咱們,我要是死了,崔三那個死鬼,能爲我守上三個月再娶老婆,都算他對我的好!”
“看你說得,崔三哥不是那樣人,再說咱們也比不得人家皇后,那可是皇后啊……”
兩個僕婦的說笑聲一直沒停,在她們口中,那個高高在上死了的皇后,不過是閒聊時口中的嚼料。
屋子裡的瘋女伏在地上,無聲地大笑起來。
得寵?原來這就是得寵?
哈哈,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