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麼?何七聽這句話其實已經聽得麻木了。
回到正道上來吧,聽從家族的安排吧。可是,家族對他的安排又算什麼呢?
何七心底翻騰着一股壓抑多年都不曾散去的鬱氣,此時再也壓制不下來,終於張口問道:
“既然父親要兒子回來,那父親不妨說說,兒子回來以後,該如何?”
世人皆知他何七不喜讀書,不務正業,這樣的兒子,父親打算怎麼辦呢?還是像多年前一樣嗎?
何大老爺但見兒子垂着頭,語氣平緩,只以爲他在自己的盛怒之下有所畏懼,便抓住這個多年來難得的好時機,端正了神色,立刻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爲父叫你回來,自然是早就替你打算好了!你如今已經十七歲了,就算是今年就去考秀才,也是丟了我的人,咱們何家就沒你這麼大年紀的白身!你要是早聽我的話,早就同你大哥二哥一般,十三四歲就是秀才了……這話現在說也沒用,你今年還是去考,不過是去考鄉試,丟人就丟人吧,爲父替你捐個秀才身份出來,正好趕得上今年秋天的秋闈,還有幾個月的時間,你剛好閉門攻書,以你的聰敏,考個舉人回來不難……等你考了舉人,爲父就讓你七叔在吏部走走關係,不拘哪裡給你謀個外放的官職,到時再給你說一門好親事,你剛好成了親帶着媳婦上任去,過上幾年,攢些政績,打點一下,把你挪回咱們虢州來,豈不是妙哉?”
何大老爺越說越覺得這主意好,眉飛色舞之下,神色間都帶了些洋洋自得。
他卻完全沒注意到面前跪着的兒子越來越冷的神色。
果然還是這樣,何七胸口彷彿覆蓋了一層冰雪,冷徹心肺。
何大老爺說得滔滔不絕,口沫橫飛,然後發現兒子連個腔都沒搭。
他不禁皺起了眉頭,捋了捋自己精心蓄養的鬍鬚,覺得心煩氣躁:
“爲父的話,你聽進去沒有?”
何七擡起頭,看着似乎一片拳拳之心的父親,眼底情緒涌動:“父親,既然如此,兒子若是能考中舉人,兒子還想更進一步,去往京城,考貢生,取進士,如同大哥二哥那樣,博得一個進士及第,登天子堂,入翰林院,爲何氏一族增光添彩,爲大齊盡心竭力!兒子今年十七,並未年過二十,父親爲何對兒子如此沒有信心?”
何家的規矩,何氏子弟不管資質如何必須十五歲之前開始參加童生試,年過二十鄉試不中者就無需再考,回來打理族中庶務,聰敏不凡者,則可以得到族中的鼎力支持,銀錢人脈,無所不供,專心走仕途,光宗耀祖。
其實這樣的族規,已經過於嚴苛了。
大齊科舉取士,每年都有定額,層層考試嚴格非常,有人考了一輩子,考到白頭能考到一個舉人,都是祖宗保佑,可是在何家,二十歲考不上舉人,就失去了繼續仕途的資格,就算是一些世家大族,都沒有這麼變態的族規!
可無論何家族規怎樣,他從五年前開始,就沒再想着這些了。
此時說出這番話,於他來說,是最後的掙扎。
何大老爺卻毫不猶豫地給了他當頭一棒,把他的這絲掙扎打得粉碎:“糊塗!京城那是什麼地方,你十歲那年去京城就險些釀成大禍!爲父老實告訴你,你這輩子都不許再踏入京城一步,否則就只會給何氏一族招禍!你老老實實地給我去讀書考舉人,做個小官就行了,光宗耀祖自有你幾個哥哥,用不着你添亂!你也別給我想着私自去京城,沒有我發話,我看誰敢給你路引!”
“聽到了沒有?!”何大老爺眉目凜然,又怒喝了一句。
何七沉默一瞬,卻只俯身磕了個響頭:“既然這樣,父親恕兒子不孝,難從父命,今後兒子投身從戎,無論是戰功卓著,還是馬革裹屍,父親都請放心,兒子斷然不會給何家招禍!”
縱然祖父一再叮囑他要和父親好生說話,可這件事,他終究是不能和父親妥協。
“你,你居然還是不肯聽話?!”
何大老爺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他說了這麼些,全都是白說了!
逆子,逆子!
何七霍然起身:“父親,兒子此次回來,還有軍務在身,就不在家中多停留了,兒子去跟母親請安,這就跟父親道別了!”
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你給我站住!”何大老爺捂着心口站了起來:“爲父一片苦心,你到底是爲何非要跟我作對?!”
一片苦心?何七幾乎想笑,爲何?
爲何何家子弟皆可出人頭地,唯獨他何七,就要止步舉人,做個不倫不類的小官,走一條註定不可能一展宏圖的路,一生荒廢?
大齊讀書人無數,但凡想位極人臣,爲國棟樑者,誰不是進士出身?一個舉人,一輩子就只能蹉跎而過,就算得登高位,也只能惹天下人恥笑!
縱然他心向西北,也終究意難平!
“父親,人常說,知子莫若父,那兒子的心性您應當知道,要麼不做,要做就要做好,兒子這輩子的路,要麼不走,要走就走最好的路,既然仕途一道,父親認爲兒子會爲何氏招禍,那麼不走也罷,兒子心意已決,還請父親保重!”
何七鏗然說完,就伸手開門,大步走了出去,留下何大老爺氣得鬍子直顫!
“逆子,你走,你走了就別再回來!”
何大老爺在身後咆哮,何七卻差點一頭撞上門外的人。
門外不知佇立了多久的婦人看見門被猛然打開,也是吃了一驚,眼角細細的皺紋都擠得更緊密了些。
可她很快便鎮定下來,語氣溫和道:“叢棠回來了。”
神情之間,不辨悲喜,亦無惱怒,並沒有一絲兒偷聽被兒子撞破的窘迫尷尬。
何七連忙躬身行禮:“兒子見過母親,正要去見母親。”
眼前神色溫和,雖然已經年近五旬相貌有些衰敗,卻依然姿態嫺雅高貴的婦人,正是何七的母親何大夫人路氏。
聽兒子這麼說,她也只是淡淡點頭:“嗯,你回來就好,又惹你父親生氣了吧,也罷,你先去,我今天也累了,明日再和你說話。”
何七一陣難言的失落,有幾分賭氣地道:“兒子還有軍務在身,這就要走了。”
何大夫人卻是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眉宇間彷彿還鬆快了幾分,甚至露出了一絲淺淡的笑意:“那你就去吧,若是得閒記得回來就好。”
何七擡眼看了她一眼,終是行了一禮,轉身去了。
回家的時候是日暮時分,走出家門的時候,夕陽纔剛剛隱入了西邊的山頭後面。
何七騎着馬,行走在漸漸暗下來的暮色中,頓生彷徨孤獨。
他想起初見白成歡那日,李氏氣急之下,扇在沒有盡責照顧妹妹的白祥歡臉上的巴掌。
肯定會痛,可那纔是真正的母親會做的事情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