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霧迷濛,風雨飄搖。
詹士春原本寬大飄逸的道袍已經徹底溼透,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溝壑萬千的臉上,是難以置信的神情。
所有人都看不見,但是他看見了!
他看得到這蒼茫世界中,有一點明亮星火穿過千萬根細線,穿越茫茫的人海,緩緩向他飄來!
來了,終於找到了!這是他女兒的命星!
不顧身在高臺,詹士春扔下手裡的桃木劍,伸出雙手去接那一點星火,唯恐它在大雨中散去。
蕭紹昀和身後的大臣們只能看到詹士春在高臺上手舞足蹈,幾次都堪堪要掉下來,卻又飄了回去——對,是飄,那樣沒有章法的動作,誰也不知道詹士春實在幹什麼。
難道這是一種新的祈禱儀式?欽天監的官員在心裡嘀咕,可是沒聽大人還安排有這一項啊?
那點微弱的星火卻像是在跟詹士春玩鬧一樣,飄忽不定,忽左忽右,戲耍了他一番,最後卻忽然離去,向着高臺下的某處飄然而去。
“不要走,不要走!”
忘記了自己身處高臺,也忘了他還在皇帝面前祭祀祈禱,詹士春從高臺上一躍而下,穿過重重雨幕,落在了高臺下的泥地上。
“詹士春!”
蕭紹昀呆住了,隨即一聲怒喝,他沒有完成祈禱的儀式,沒有完成!
欽天監和工部的人也全都呆住了,果然六月六不吉利啊!詹大人居然從高臺上摔了下來!
下一刻,卻見跌落高臺的人從泥水裡爬了起來,一刻也不停留地往前跑去,遠處的官道上,是一列正在遠去的車隊。
“不要走,不要走!”
平日裡仙風道骨的老道士一身的泥水,狼狽不堪,在雨中高呼着追了上去。
“把他給我抓回來,抓回來!”
蕭紹昀眼睛都被雨水拍打得無法睜開了,卻還記得這沒完成的儀式——若是因此無法成功招魂,他一定要詹士春死無葬身之地!
官道上的塵土都變成了泥濘,雖然車隊加快了腳步,速度也有限,詹士春一腳深一腳淺地追了上去,那點微弱的星火也沒有再亂跑,而是消失在了一輛前行的馬車上。
“停下,停下!”詹士春高聲喊着,伸手死死抓住了馬車的車轅,趕車的人一驚,馬車就顛了一下。
軍中出身的範成脾氣暴躁,二話不說揚起鞭子就抽了下去,卻沒想到這個一身泥水的人卻揚手就扯住了他的鞭子,只輕輕地一扯,他手中那根牛皮擰成的鞭子就斷成了幾截,他只一個愣神的瞬間,那個渾身泥水的人就一把掀開了馬車的車簾!
“啊!鬼啊!”
正被白成歡的反常嚇得魂不附體的阿花立刻尖叫了出來,“嗖”地一下就躲到了白成歡身後!
搖蕙也嚇得臉色慘白,但還是護在了白成歡面前:“你是誰!”
白成歡被阿花揪得死死的,剛剛看見蕭紹昀的一瞬間滿心的悲憤絕望忽然就不見了蹤影——就這樣的,還聲稱要爲她上刀山下火海?
她真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
至於忽然出現在她們面前的這個人,不管他是人是鬼,這世上,還有她這個孤魂野鬼要怕的鬼嗎?
“你是誰?”白成歡鎮定地問道。
只見那個一頭一臉都是泥水,根本看不出面貌的人或者鬼伸出手像是要抱住什麼的樣子,卻又縮回了泥濘的雙手,聲音蒼老,卻滿含希冀:“姑娘貴姓?”
馬車內的三個女孩子,加上外面正要拼命的範成一起愣住了。
弄成這個鬼樣子跑出來嚇人就是爲了問一句別人貴姓?!
還是搖蕙反應快,立刻急道:“大小姐,千萬別出聲,奴婢聽說有的鬼魂就是問了別人的名字,拉人去做替身的!”
她就說嘛,怎麼好好的大晴天忽然下這麼大雨,合着是鬧鬼來着,搖蕙還是覺得後背發毛,可是,可是她總得護住大小姐別被這鬼迷惑了心神!
“你……”
白成歡剛想問問你問我貴姓幹什麼,卻見那張滿是泥水的臉忽然就消失了。
“詹大人,您別鬧了,趕緊回去,儀式還沒成,快走,不然我等人頭不保!”
似乎有一羣人連拉帶拽地把什麼東西拖走了,白成歡轉頭透過紗窗去看,也只能看到一羣人拉拉拽拽消失在雨霧裡。
詹大人……白成歡仔細想了想那張佈滿泥水的臉和那道蒼老的嗓音,悚然而驚,渾身的寒毛全都倒豎了起來!
詹士春!欽天監的監正,詹士春!詹士春,蕭紹昀,他們一起出現在這個地方,建高臺,是要——招魂!
詹士春在爲蕭紹昀招魂,招徐成歡的魂魄!他們在建招魂臺!
是不是詹士春已經認出了她,才跑來問她貴姓?!
白成歡的臉色頓時比剛纔更要白上幾分,緊緊地抓住了搖蕙冰涼的手,竭力讓自己鎮靜下來,朝着車外吩咐:“快,快走!離開這個地方!”
範成欲要過去追趕的腳步停了下來,已經有護送的官差來察看這輛車爲什麼忽然停下,後面的車都已經被迫停下來了。
“好,咱們這就走,大小姐莫怕!”
範成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跳上了車,揚起殘破的鞭子,趕着車繼續前行。
一身泥水被拖了回去的詹士春卻是滿臉的笑容,笑起來格外猙獰。
回來了,他的女兒回來了,他已經知道了她的長相!
找了十六年,終於找到了,她終於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蕭紹昀看着一直在大笑,狀若癲狂的詹士春,望了望那遠去的車隊。
到底是什麼,能讓詹士春變成這樣……可是暴烈的大雨阻隔了他的視線,他只能看到一輛青蓬馬車,漸漸遠去,心中生起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可是很快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就消失無蹤了,他轉過身來,冷冷地看着詹士春:“去,完成你該做的事情!”
京城北郊,北山寺。
圓慧和尚站在山門前傾盆的大雨中,手執一串佛珠,默默誦經。
招魂臺起,蒼天慟哭,難道他扭轉了天命,都改變不了這場浩劫?
大雨整整下了一天,招魂臺的地基在雨水裡打了又塌,塌了再打,蕭紹昀始終站在雨中親眼看着,詹士春在高臺上再也沒有下來過。
午門口因爲誅王度九族流下的鮮血被這場大雨沖刷得乾乾淨淨,那沖天的血腥氣也消失無蹤。
宋家,宋溫如趴在牀榻上,聽着嘩嘩的雨聲,露出了這些天的第一個笑容。
“建不起來的,這麼大的雨,不能動工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