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一番善意,白成歡微笑以對:
“多謝公子提醒,我並不覺得累。”
六月的天兒,正是炎炎盛夏,雖然一路的石階之上有繁枝茂葉遮蔽,隔開了炎熱的暑氣,但是這樣長的路,一般女子還是吃不消的。
可眼前的女子並沒有任何體力不支的模樣,僅僅是光潔的額頭有些微微的汗珠,聲音卻清脆如同山間泠泠的泉水,似乎這樣長遠的石階,只是她家舒適愜意的遊廊。
宋長卿微微點頭,但是眼神落到女子身後的人身上時,卻是再也忍不住錯愕——居然是晉王?
“草民見過晉王殿下。”
片刻的愣怔,宋長卿連忙行禮。
晉王認得他,自然知道成歡姐也認得他,只看了看白成歡,見白成歡似乎對宋長卿態度尚可,便也笑着點點頭:“宋大郎今日也來北山寺?”
“是,只是沒想到今日北山寺似乎香客衆多。”
宋長卿面不改色地說道。
晉王卻是看着白成歡,心中陡生一股怨氣:“今日是孝元皇后百日祭,宋丞相能放你來此,也算是有心了。”
雖然皇兄雷霆手段讓人心中忌憚,但是那日宋溫如言下之意也在怨怪成歡姐妖女禍國,想到這個晉王心中就來氣。
宋長卿卻半分惱色也不見,淡淡地點頭:“父親也覺得孝元皇后甚是無辜,遣草民前來略表寸心。”
晉王聽他這樣說,倒是不好再說什麼難聽話,點點頭不再言語。
三人再沒有多說什麼,白成歡依舊腳步匆匆,晉王本身習過武,倒也不至於跟不上,很快就把宋長卿甩在了身後。
直到北山寺的山門遙遙在望,身後也再看不到宋長卿的影子了,晉王才拉了拉白成歡的衣袖。
白成歡回過頭看着他:“怎麼了?”
“成歡姐,不管別人說什麼,你都不要放在心上……”晉王想安慰白成歡幾句,卻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
畢竟廷杖大臣和誅王度九族這兩件事鬧得太大了,成歡姐知道別人那麼說她,她心中一定很難過。
白成歡站在石階上,忽然覺得心中的愁苦都被晉王的這句安慰沖淡了不少。
她擡起頭,望着滿山的青翠繁茂,笑着搖頭:“如今我並不覺得委屈,也不會放在心上……你瞧,連宋長卿都說了,孝元皇后甚是無辜,別人又怎麼會不明白?更何況……都過去了,小十,你的成歡姐,已經死了,你要牢記這一點。”
晉王仰頭看着笑得雲淡風輕的女子,心中涌起一陣陣無可言喻的難過悲傷。
“成歡姐,在我心裡,你永遠都還是我的成歡姐。”
白成歡擡手要去拍拍眼前少年的肩膀,卻又放下了。
“我知道,我們走吧。”
這世上,總有一些東西,是無論如何都回不去的,小十到底還是個孩子呢。
宋長卿獨自一人走在蜿蜒的石階上,那個白衣少女的模樣卻總在眼前晃動。
此女到底是誰呢?
晉王,前世晉王的身邊出現過的女子,只有皇后徐成歡和他後來的王妃,晉王妃是由皇后徐成歡親自做主,擇定的崔氏女,雖然不曾見過,卻傳聞與晉王和和美美,生了一大堆的兒女。
難不成此女就是後來的晉王妃?可是如今徐成歡已死,崔氏女又怎麼能悄無聲息地出現,跟晉王同行在這山中?
此女體力明顯異於常人,有些像是市井小戶粗養的女兒,可她的走姿步態,神情語氣,卻有大家閨秀的風範,遇見陌生人,不慌不忙,笑意中甚至還帶了些熟稔——可他並不曾見過此女。
此女想必是陪同晉王一起來祭拜孝元皇后的。
想起前世的孝元皇后,宋長卿默然長嘆。
前世他爲國爲民,爲大齊江山社稷着想,問心無愧,至死不悔,可到底對被他帶頭逼死的徐成歡,他還是有些歉疚的,所以纔有今日這北山寺一行。
當時蕭紹昀與徐成歡生了五子三女,卻生一個夭折一個,全都沒能活下來,朝中甚至有大臣上書要蕭紹昀過繼晉王的兒子,被蕭紹昀嚴厲拒絕。
他被蕭紹昀下旨賜死的時候,晉王在幹什麼呢?那個時候京城大亂,人心惶惶,沒人顧得上去在意一個遠在封地的藩王。
那天下,最後又是落入了誰人之手呢?寧王,還是晉王?
白成歡和晉王走到山門前的時候,有知客僧雙掌合十上前迎接。
“施主是來進香,還是做法事?”
白成歡也雙手合十回禮:“做法事,不知道徐夫人,到了沒有?”
“徐夫人已經到了,施主請到大殿稍候,法事還未開始。”
“那還請師父帶路。”
知客僧禪衣飄飄走在前面,白成歡跟在後面,手心裡卻陡然沁出了細細的汗珠——孃親,就要見到孃親了!
北山寺專門用來做法事的大殿中此時煙火繚繞,寂靜無聲,遠遠地,白成歡就看見一個菸灰色的身影跪在大殿的蒲團上,正在佛前閤眼祈禱。
白成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擡腳邁過了高高的門檻,踩在大殿光可鑑人的地磚上,一步步地走向那個枯寂無聲的背影。
晉王在殿外停住了腳步,他只能陪到這裡,成歡姐要跟徐夫人說很多很多的話吧,他在,或許就說不成了。
他靜靜地站在殿門外,卻遲遲沒有聽到殿內有人說話。
過了半晌,才聽見威北候夫人一聲輕輕的詢問:“你是誰?”
威北候夫人睜開眼,就看見自己身邊的蒲團上,跪了個一身白衣的女子,正在靜靜地看着她,一雙盈盈秋水一般的漆黑眼眸,說不清是孺慕,還是痛苦,抑或是喜悅,種種情緒不一而足,難以言說。
她只覺得那清亮的瞳仁裡倒映着她的影子,熟悉極了。
白成歡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鬢邊霜白的婦人,鼻間酸楚難當,卻死死忍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孃親,她高貴美麗的孃親,她離開的時候,孃親還是滿頭青絲,容顏猶在,可她再回來的時候,她的孃親,卻這般悽楚憔悴,兩鬢生灰——只有眉眼間卻還是那般剛強鋒利,盯着她,問她,你是誰?
輕輕的三個字,像是一道驚雷,喚醒了白成歡所有的神智。
如同夢中一般啊……兩世爲人,她只是個陌生人而已。
她悄悄地攥緊了自己的雙手,幾乎就要忍不住撲入眼前人的懷中。
“我是成歡……”她愴然說道:“夫人,我叫白成歡。”
“白成歡?”說不清是失望還是疑惑,威北候夫人喃喃搖頭:“我並不曾聽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