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寺如來大殿中,孝元皇后百日法事正在肅穆無聲地進行。
香燭已畢,圓慧和尚坐於高壇,親自爲孝元皇后唸誦往生咒。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訶……”
抑揚頓挫的唸誦聲一遍又一遍,圓慧佛相莊嚴,高臺下跪坐的諸人皆滿目虔誠。
白成歡站在大殿的門外,沒有跪坐,也沒有闔眼傾聽,只有耳邊山風流動,心中悵然若失。
她是不願就此往生的,無論這往生咒念上多少遍,她心中的不甘和恨意,都不會就此消弭無形。
不知道是因爲天熱,還是因爲其他,圓慧和尚鋥亮的頭皮上沁出了薄薄的汗水,慢慢地匯聚成水滴,順着他的臉頰滴落,卻無人擡頭去看,也無人發現。
唸誦到第四十八遍的時候,圓慧終於停止了徒勞的唸誦。
沒有找到,他根本就感覺不到徐成歡遊蕩在這世間的三魂七魄!
連魂魄都找不到,談何超度?
難道徐成歡死得心甘情願,了無牽掛,並未滯留人間?
圓慧和尚抹了抹臉上的汗水,一言不發地下了高臺。
“大師,成歡她……”威北候夫人迎上前來,滿目哀傷希冀。
圓慧和尚雙掌合十,唸了聲佛號:“阿彌陀佛,孝元皇后再無牽阻,已然去往極樂世界。”
雖說佛家不打誑語,可此時,他要如何說?
威北候夫人卻已經滿面感激,淚眼朦朧地道謝:“多謝大師,多謝大師!”
成歡生前不幸,死後,何必還要被蕭紹昀拘住魂魄,受這人世折磨?
圓慧匆匆穿過人羣,走出殿門之時,卻覺得眼角一跳,一抹白衣刺人眼目,定睛看去,卻是一個妙齡女子,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神平靜,卻憑空讓他心中跳了幾跳。
不對,此女不對……她額心命火全無,本是已死之人,卻又生機盎然……
圓慧的瞳孔一陣緊縮,合掌走到那女子面前。
“女施主面相異於常人,可否與貧僧一談?”
白成歡原本也是要去找圓慧的,見他主動提及,便也從善如流:“多謝大師。”
依舊是小小的禪房,圓慧卻言辭甚烈:“施主原本已經該去往極樂世界,卻爲何滯留人間,藉助她人皮囊,亂世間陰陽之道?”
白成歡卻不慌不忙地打量了一週圓慧這間樸素的禪房,原來大齊聲名卓著的高僧圓慧的禪房,如此樸素簡單,兩隻草編蒲團,一方灰撲撲的茶桌,一鼎檀香靜謐無聲,倒也讓人心生寧靜。
面對圓慧的指責,她卻擡了手,送到圓慧面前:“大師,您說我死了?”
“可是,您看,皮肉完好,生機不絕,肌膚並未乾裂,鮮血並未冷卻,您如何就說,我已經死了呢?”白成歡笑盈盈地看着面色嚴肅的圓慧,收回了手臂:“小女只是近日魂魄不穩,想要向大師求鎮魂之法而已,大師怎可妄言我的生死?”
“貧僧是否妄言,施主心中有數,你若有冤屈,我自會爲你超度,你又何必強留世間?你眉間命火全無,已是身死之人,施主既然稱我一聲大師,又怎知我看不出?”
圓慧不知道自己這算不算是被一隻女鬼挑釁了,盡力撇開心浮氣躁的思緒,轉身在蒲團上坐了下來。
轉眼卻見一身白衣的女子在面前的蒲團上恭恭敬敬跪了下來。
“大師明鑑,我曾經瘋傻十六年,一朝清醒,自然與常人不同,但我能坦坦蕩蕩行於世間,也是天命容我如此,大師難道要逆天而行?”
圓慧被她這話噎住了,借屍還魂也算是天命?
可她,爲何會成爲千萬陰魂的例外呢?難道真有撼天動地的冤屈?
“大師,我是活人,不是死人,只求安魂之法,不想爲禍世間,大師儘管放心就是,不然,大師讓我魂飛魄散?”一張素白的小臉上,有着一種出人意料的肆無忌憚。
在白成歡說話的瞬間,圓慧已經暗自掐算了一番。
眼前的女子,並非厲鬼……她到底算是死人,還是活人?
猶疑良久,最終圓慧還是起身出了禪房,不多時拿了一串十八子的佛珠過來。
“此物與你安魂,但若你心有惡意,貧僧也必定能取你性命!”
白成歡笑眯眯地接了,也不畏懼:“大師佛法高深,也有喊打喊殺的時候,真是叫人意外。”
圓慧和尚這人,其實是個大大的好人。
她幼時來過北山寺,那時圓慧的禪室放了大大小小許多的罈子,圓慧對着那些罈子唸經。
她好奇心重,打聽了好久才聽寺中的小沙彌說,北山寺鎮壓有厲鬼無數,圓慧卻始終不肯讓他們魂飛魄散,非要一一超度。
面對作惡多端的厲鬼尚且不忍心滅之,對她這樣借屍還魂,完全無害的人,圓慧定然也不會下重手的。
說白了她就是利用圓慧的這點慈心,求一個魂魄安穩,再也不用害怕被詹士春招魂。
白成歡起身的時候,圓慧忽然又問了一句:“施主,你拿走我這佛珠,可有什麼佈施?”
白成歡停下腳步,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大師放心,白銀千兩,已經奉於佛前。”
圓慧對厲鬼有慈心,對世人更有慈心,對香客卻是極盡搜刮之能。
畢竟若是要做善事,北山寺永遠都是不嫌銀子多的。
一千兩銀子換得魂魄安定,不虧。
白成歡腳步輕快地出了圓慧的禪室,又在道旁等着做完法事的威北候夫人。
晉王已經被她勸走了,說好了在山下等她,不然惹人眼目,總是不好。
遠遠地看見威北候夫人被一羣婦人簇擁着走過來,一一看去,卻都是不怎麼熟悉的,想來也就是想要爲女兒謀親事的人家女眷。
一羣人熱熱鬧鬧地從她眼前走過,她也刻意後退了幾步,跟在她們的身後。
一場冗長的法事做下來,一早登山的女眷們都已經精疲力盡,都要了客院歇息。
白成歡也要了一間客房,打發了搖蕙和阿花自去歇息,卻又走了出來,在威北候夫人歇息的客院外,找了個陰涼地方坐了下來。
她,要不要再去見見孃親呢,孃親又會不會覺得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居心叵測呢?
正撐着頭猶豫不決,卻見院門開了,威北候夫人身邊的高嬤嬤,正送了一個女子出來。
那女子面如滿月,眼若秋水,一身淡綠色的衣裙,看起來頗爲明麗可人,白成歡卻並不認得。
只是高嬤嬤的臉色着實不好,只把女子送出了門,就轉身回去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