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個女子對一門在外人看來合情合理的親事有如此激烈的反應,要麼就是極度厭惡這門親事的對象,要麼就是另有心上人。
以從前十幾年石婉柔和徐家相處的情況來看,厭惡的可能性不大,更多可能的狀況,就是後者了。
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忽然有了心上人,父母親人卻全然不知,在如今的白成歡看來,十有八九並不是什麼好事情。
而情愛一事,在她心中,不啻於裹着蜜糖的毒藥。
每一個女子吞下這顆蜜糖的時候,都是甜甜蜜蜜的滋味,可最後的結果,是一直甜下去,還是頃刻要了人的性命,那是誰也不知道的事情。
她希望她的親人,朋友,每一個都好好地過一輩子,不要再受丁點兒的傷害了。
夏日漫漫,白晝長而無聊。
樑思賢睡醒一覺就開開心心地回府去了,白成歡送她走後,就又回了威北候夫人的身邊。
威北候夫人正指揮丫鬟婆子擡了一架繡了一半的炕屏出來。
“來,成歡,快來看看這是什麼!”威北候夫人招手叫女兒過去。
白成歡一腳還在門外,就已經看見了那擺在方桌上的東西。
那是她繡了快兩年都還沒繡成的東西。
她輕軟的繡鞋踩在涼爽的地磚上,悄無聲息地走了過去。
迎着窗外透進來的光亮,繃好的繡布上,一隻蝴蝶振翅高飛,另一隻,只繡了一隻翅膀,再也飛不起來了。
白成歡伸手過去,白皙得有些透明的指尖在繡布上慢慢拂過,那隻缺了翅膀的蝴蝶,彷彿等了她很久。
“孃親,您讓我接着繡啊?”白成歡心裡又難過,又好笑。
這個時候,她怎麼還能像從前那樣靜下心來,安安靜靜地坐下來,繡一隻栩栩如生的蝴蝶呢?
威北候夫人揮手讓丫鬟婆子都出去,只留下了高嬤嬤,主僕兩人頭也沒擡地張羅着針線,花樣,把東西都親手找齊了,才拉了女兒在身邊坐下。
“成歡,孃親自然是希望你如從前那樣,快活地活着……像從前一樣,看書,繡花兒,彈琴,下棋,隨便做什麼都行……那些外面的事情,讓你爹爹和哥哥替你去想,替你去做,你回到家了,就該好好地歇一歇……”
不必女兒親口告訴她這三個多月都經了些什麼艱辛,她也能明白她金尊玉貴的女兒如何在一個七品把總家重新活過來,如何一步步拖着一個瘋女的身軀,從虢州走回這個家裡來。
成歡太累了,她該好好地歇一歇。
“這架炕屏呢,當初你說是要繡了送給你大姐的,可直到你大姐出閣,你都沒繡好,後來又說送給你大哥,但直到你進宮,這蝴蝶也還缺着只翅膀呢,你要是再不趕緊繡好,估摸着到你大哥成親,又是指望不上的……孃親就是想給你找些事情做,你看怎麼樣?”
白成歡依偎在孃親身邊,屋子裡薰香的氣息清洌地盤旋在鼻端。
孃親心疼她,想讓一切回到從前……可怎麼回得去呢?
她把臉埋在威北候夫人的懷裡,撒嬌打滾蹭了半晌,才懶洋洋地說了一個字:“好。”
那時候覺得繡不完不打緊,她大婚以後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后了,到時候再把這炕屏繡完,送給哥哥,那可就是皇后親賜的東西了,也是給將來嫂子的榮耀。
如今才知道,有些事情不做,居然真的就再也來不及了。
她能回來,是老天的眷顧,那就好好地繡完它,讓孃親安安心,也是好的。
蝴蝶的翅膀一點點被五彩的絲線渲染出來,怒放的牡丹也漸漸有了雛形。
威北候夫人坐在一邊凝視着安安靜靜繡花的女兒,淚盈於睫。
女兒不是做事三心兩意的人呢,她繡起花來,又快又好。
只是那時候總被蕭紹昀召進宮中去陪着讀書,在女兒心裡,什麼都比不過蕭紹昀的事情重要。
她的傻女兒啊,以後再也不必讀那麼多書了。
西北,寧州城邊上,一座不起眼的民宅中,蕭無雙和兒子一起展開了面前的兩道聖旨。
自從被貶到這寧州來,這還是頭一遭跪迎聖旨,還一來就是兩道。
天使宣讀聖旨的聲音還在耳邊迴盪,可他不親眼看一看,總是不能死心。
皇兄,當真就是把他當成一把刀留着的……沒殺他,可再無一絲一毫的手足之情,皇兄駕崩之後,他天天坐在牆頭上等,也沒能等來皇兄遺留給他的隻言片語。
從生下來就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的兄弟,最終也什麼都不是了。
何七的眼神急速地從聖旨上掠過,確認每一個字都和天使宣讀的準確無誤之後,才恨恨地在桌案上捶了一拳:“太可恨了!欺人太甚!這旨,不能接,您不能接!”
蕭無雙慢慢地又把那兩卷明黃色的聖旨捲了起來,隨手拋在桌腳,才轉身看着滿臉憤怒的兒子,笑意浮現:“你這是在關心我?走,我帶你出去,我們好好說說。”
“這有什麼可說的,這樣的聖旨,簡直就不把您當人看!您報病吧,我替您去殺敵!”
“兒子,我的兒子……”蕭無雙凝視着面前矯健俊朗的少年,滄桑的眼睛裡閃動着光彩:“你能這樣關心我,我很欣慰……這兩道聖旨,父親就算接了,也不是爲了龍椅上的那個人。走吧,父親帶你去看看。”
看什麼?何七皺眉。
他在弘農縣做他的紈絝小混混之時,見過的不要臉的人多了去了,可說真的,他第一次知道,皇帝也能這麼無恥。
帝王心術玩得爐火純青也就罷了,此時想要別人爲大齊效力,卻又要拿一根繩索套在別人的脖子上,就等着不放心了,直接把人勒斷氣兒!
秦王,大齊曾經戰功赫赫,卻下場悽慘的秦王,憑什麼還要爲那些冷血無情的人豁出命去拼?
蕭無雙自然知道兒子心中是不服氣,他也不服氣,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再多的不服氣,都成了歲月裡的過眼煙雲。
只是兒子纔剛剛回到他的身邊,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來得及教導他,保護他。
蕭無雙在寧州十幾年,身手絲毫未減,縱身一躍,就上了宅院邊上的牆頭。
何七不甘示弱,立刻也縱身而上,站在蕭無雙身邊,父子兩人面對夕陽,青色的衣袍在西北的勁風中獵獵而舞。
“兒子,你能看到什麼?”蕭無雙的眼神越過周圍低矮的房屋,望向城外高聳巍峨被漠漠黃沙包圍的石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