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按到梳妝檯前,蓮兒拿着一根最普通不過的銀簪子在她面前比劃來比劃去。
這是梳妝檯上唯一的首飾,從前她用來打賞最末等的小丫鬟的一滴油銀簪。
銀簪的成色一般,尖端看起來卻很尖利。
“要不是不能太讓太太看不過去,真想一把劃花了你這張臉!”
原來拿着個銀簪不給她梳頭,是這個想法。
她無聲地對着鏡子一笑。
鏡面是黃銅打磨成的,模模糊糊只能看得清五官。
那種稀罕的水銀鏡原本就是海外的貢品,徐成歡可以隨意在臥房擺設,這個瘋女卻不可能。
但她還是看見了鏡中陌生的女子。
這不是她的臉,不是她的樣子。
雖然是冷水洗澡,但是洗乾淨了還是能見人的。
徐成歡是帶點圓的鵝蛋臉,宜喜宜嗔,標準的福氣長相,可鏡中的女子是略尖的瓜子臉,眉目宛然卻呆滯,雖然也長得好看,卻像是一尊木偶。
帶上笑容的木偶,其實是很嚇人的,蓮兒一聲尖叫,手中的簪子落在青磚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崔三家的再疼愛女兒,也不由得順手給了蓮兒後腦勺一巴掌。
“你鬼叫什麼,太太今天要回來,還不趕緊給這瘋子捯飭好了,等着被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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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兒被打得兩眼淚花,一肚子氣更是撒在這個給她惹來一巴掌的瘋女身上。
“笑,你笑什麼笑,瘋子就是瘋子,你笑也是傻笑!”
從來就沒見這個瘋子笑過,這笑起來,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倒也好看,就是太嚇人了。
蓮兒拿了一把梳子過來,動作粗魯地開始給她梳頭,靜靜坐着的女子身子都被扯得歪了幾歪,頭皮被扯痛成什麼樣自然不必說。
可是徐成歡還是在笑。
其實這個人是她徐成歡,還是另一個人,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她的軀體葬在了皇家的陵墓,這個女子空有軀殼卻從來沒有過靈魂。
這樣的契合,如果是天意,那她爲什麼不能笑一笑呢?
這樣,也算活着吧?
只要活着,就比什麼都好。
蓮兒當了瘋女四五年的丫鬟了,平時也算自在,瘋女什麼都不懂,也沒什麼要求,除了上次她私底下打罵了這個瘋女幾下,她忽然狠狠地咬了她一口以外,伺候這麼一個人,倒也沒什麼不好。
就衝着這點,蓮兒再不情願,下手再重,也不得不給她規規矩矩把頭梳好。
徐成歡默默地打量了一下,這手藝……連從前那些丫鬟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不過,現在還想那些幹什麼呢。
徐成歡又被安排坐在重新鋪了簇新被褥的牀上發呆。
“娘,這麼好的被子,幹嘛要還給她?”蓮兒不捨地摸了摸錦緞的被褥。
崔三家的安撫女兒:“放心,等下次太太出門,我們就把這被褥徹底拿走,到時候說是她扯爛了丟掉了,這次是來不及了。對了,那些珠寶首飾收好了沒有啊?”
“收好了。”
“哎,我還是不放心,你個丫頭片子做事不穩當,我還是再去看看吧。”
“那你乾脆交給我爹好了。”
“交給你爹?那還不如直接送去賭場!”
母女倆走遠了,徐成歡有些噁心地下了牀,重新坐到了梳妝檯前的圓凳上。
被這個蓮兒蓋了這麼久的鋪蓋呢……已經深深刻入骨子裡的貴族習慣,讓徐成歡還是沒辦法處之泰然。
不過是候府最次等的錦緞,卻被當成寶貝,還有這些下人的數量和質量,讓徐成歡對這個瘋女所謂的大小姐身份有了大概的評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有幾個時辰吧,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夾雜着婦人一聲聲“歡娘”的呼喚。
沒看見人,先聽見了這樣的呼喚,徐成歡心中陡然一酸,差點站起身來——這跟她那個威北候夫人孃親的語氣,實在是太像!
可她握了握拳,還是僵硬地坐着,直到一個風風火火衝進來的婦人一把將她摟入懷中,她才放鬆了一點。
這個懷抱很溫暖,這樣真情流露的樣子,也不像假的。
畢竟,誰需要對着一個瘋子做戲呢?
“歡娘,孃親這段時間不在家,你可好?”
明明知道女兒應該不會有任何的迴應,婦人卻還是殷切地問道。
果然,沒有得到一言半語。
婦人忍了眼裡的淚,又摟着女兒上下打量起來,看到女兒衣衫整潔,手臉也還乾乾淨淨,這才鬆了一口氣,回頭對身後的那對母女表揚起來。
“這段時間,你們做得不錯,這個月月錢加一倍!”
崔三家的一絲兒跋扈也不見,滿臉堆笑,謙卑中透着得意:“多謝太太,這是奴婢該做的。不過太太您還是離大小姐遠着些兒——您是不知道,您走了沒兩天,大小姐就又犯病了,還把蓮兒的手咬了,當時那血淋淋的,可嚇人呢!蓮兒,你給太太看看你的傷!”
蓮兒走上前,似乎很畏縮地樣子看了偎在婦人懷裡安安靜靜的大小姐一眼,然後怯生生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腕。
只見細嫩的手腕上,一道月牙形的疤痕泛着粉紅的顏色,剛剛掉了疤的傷口還是可以看出當時的嚴重。
婦人低頭看了看偎在自己懷裡的女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卻是一句苛責的話也沒有說。
“這個月我多給蓮兒五百錢,你給她補補,算是我的心了,歡娘她,肯定也不是故意的。”
崔三家的撇撇嘴,才五百錢,夠做什麼的?
不過她也沒敢再說什麼,太太雖然在大小姐的事情上氣短,但是家裡上下還是拿捏得不錯。
眼見婦人的眼神又向着空蕩蕩的梳妝檯上掃去,她連忙“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叩起頭來:“太太,奴婢有罪!那天大小姐不知道爲什麼忽然生了氣,給她梳頭,她不高興了,抓起桌子上的東西又打又砸,最後奴婢實在是攔不住,她就跑了出去,把那些被砸爛的首飾統統扔進了後院的荷花池……是奴婢沒用,陳大家的也來幫手都沒攔住,太太,請您責罰!”
徐成歡黑眸微動,後院的荷花池?除了從柴房被揪過來,她從沒出房門半步。
不過這倒是個好藉口,就看這婦人會不會相信,真的找人去那荷花池撈上一撈。
誰知道下一刻婦人說出口的話讓徐成歡徹底服了。
“唉,崔三家的,你也不必這樣,歡孃的力氣大,這我也是知道的,都怪我走的時候沒給你多留幾個人,別說你攔不住,就算是老爺在家,也未必攔得住。”
徐成歡僵住了,難不成,這具身軀,還是個力大無窮的?
徐成歡伸出手去,捏了捏梳妝檯的一角,然後眼睜睜地看着那個角,如同鬆脆的朽木一樣,斷了!
這可是結結實實的柳木!
服,她真的服這個惡僕,這真是天時地利人和,算計得面面俱到!
而從前連只凳子都端得費勁的徐成歡,怎麼會猜到,這具軀體還有這樣的玄機!
“太太,小心,趕緊走遠點,大小姐又不高興了!”
此事輕輕揭過,崔三家的興奮之餘,趕緊給這個瘋子再加上一點惡名!
摟着徐成歡的婦人看着那斷掉的桌角眼淚直掉,卻怎麼都不鬆開手。
“不,我不走,我的歡娘不會犯病的,有孃親在,她不會犯病的!”
“太太,不是奴婢嚇您,實在是怕傷到您啊!您忘了從前……”
崔三家的還在大呼小叫,徐成歡卻微微地動了動嘴角。
不管從前這具軀體如何,她卻不會傷害眼前這個婦人的,再也不會了。
她一再放輕了自己的動作,推開了摟着她的婦人,同時爲自己這些天白白受的屈辱感到羞愧——要是早早試一試,她就真的發一次瘋又何妨!
“太太,趕緊躲開!”崔三家的再次大叫。
婦人卻不願意放開:“歡娘,你去哪裡,你想做什麼?”
徐成歡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按照原計劃執行。
她推開了試圖阻攔她的那些跟着婦人來的丫鬟,走出門去,徑直朝着那個破舊的柴房走去,脫下了身上的外衣,穿着中衣坐在了地上,然後拉起地上的鎖鏈套在了自己的腳上,還摸到了那隻被扣在她頭上過的破碗,用手抓起碗裡散發着溲味的飯,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這一連串的動作流暢無比,像是做慣了的,被她像是因爲動作粗魯而捲起來的衣袖和褲管下,露出潔白的肌膚上青青紫紫的傷痕,觸目驚心!
“歡娘,歡娘……”
婦人站在柴房門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如遭雷擊!
同時感覺被雷劈了的還有崔三家的。
這個賤婢,這個瘋子,她什麼都不說,卻把什麼都做了!
這個賤婢!崔三家的就要上前去打翻她手裡的破碗,卻被一聲怒喝制止了。
“站住!”
婦人慢慢地走過去,溫柔地從徐成歡的手裡拿走了那隻破碗,撫摸着她傷痕累累的手臂,淚如雨下。
“歡娘,你是不是想要告訴孃親,她們就是這麼對你的?她們就是這麼對我的女兒的?!”
徐成歡擡起頭,沒再強迫自己忍受這種噁心的味道,“哇”地一聲大吐特吐起來。
污穢的氣味在這小小的破屋子裡瀰漫,婦人卻一點都沒有退縮或者嫌棄,一把摟過徐成歡痛哭起來。
“我就知道我的歡娘不傻,不瘋,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知道!”
徐成歡擡起黑亮的眼眸,給了婦人更大的驚喜和心痛。
“孃親……餓……打……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