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卿接了父親的信兒,就即刻去西郊走了一趟。
前世他人頭落地之前,是見過血流成河的慘象的,可西郊的那種慘象,跟前世比起來,已經不是血流成河,而是屍骨成山!
“招魂臺東邊,有一個大坑,裡面全是腐爛的屍骨,兒子一開始問,那些人還不說,後來命家丁詢問幾個民夫,才說凡是重傷或是墜地而亡者,全都丟在裡面,兒子過去的時候,那裡已經是蠅蛆滿地,空中氣息令人作嘔……”
宋長卿不忍心說得太過仔細,他知道他的父親聽了會作何反應。
“你是說真的?我要去看看,工部那些人,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來!我要親眼去看看!皇上把這件事交給了工部和詹士春那個妖道,他們就是如此胡作非爲!”
宋溫如拍案而起,怒聲喝到,就要向外面走。
他不知道秦王世子有沒有看到全部的慘象,可他說的“草菅人命”,原來句句是真!
宋長卿急忙站起來攔住了他:“父親,您不必去了,您去了,只會更傷心而已。”
“他們怎麼能在這樣!這都是人命啊,怎麼能拿那些民夫的命不當命!”
宋溫如看着躬身攔在他面前的兒子,聽到那句“只會更傷心”,眼前一黑,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
“我愧爲大齊的丞相啊,我連百姓過着什麼樣的日子都不知道!邊關在打仗,每日都會死傷無數壯年男子,區區一個招魂臺,也要白白死這麼多人,生靈塗炭啊,我無能啊!”
宋溫如越說越激動,平日裡溫和儒雅的人捶胸頓足,嚎啕大哭。
宋長卿深深低下頭去,恪守兒子的本分,不敢隨意去瞧父親失態的樣子。
可他想起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場面,還是打斷了父親的自責:“父親,兒子以爲,此時最要緊的,是上報皇上這件事,一是換人督工,二是……此時正值盛夏,那樣多的屍骨堆積腐爛,恐怕極易引起瘟疫,若是瘟疫橫行起來,後果不堪設想,再加上今年除了六月六夜裡那場大雨以外,再也沒有降過半滴雨,父親,這極不正常!”
儘管這一世宋長卿下定了決心再不摻和天下的事情,可他前世到底做了十幾年的朝臣,他習慣了在心裡想這些事情。
如今是熙和四年,前世這個時候,孝元皇后並沒有死,帝后大婚之後,琴瑟和諧,恩愛非常,大齊邊境也沒有戰亂,更沒有這樣久旱無雨的異象。
可這一世,原本風調雨順的熙和四年,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
宋溫如顧不得擦去滿臉的淚水,先把兒子說的話仔仔細細想了一遍,頓時出了一身的冷汗!
若是照着如今這樣下去,戰亂,內耗,若是再來一場大旱,爆發幾場瘟疫……這不就是亡國的先兆嗎?
雖說自古以來,國興百姓苦,國亡百姓也苦,可相比之下,國興,百姓還能做太平人,國亡,蒼生都會成爲亂世犬!
先帝臨終前,把太子和這個國家一起交託給他,可他似乎,哪一個都沒照顧好!
宋溫如真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先帝陵前!可大齊若是有個什麼差池,他即使是死了,又有什麼面目去見先帝?!
不,大齊不能亡!
“爲父這就進宮去!”
宋長卿趕緊親手爲父親捧上官帽,鄭重請求:“父親此去,可否答應兒子一件事?”
“快說!”宋溫如一邊整理衣冠,一邊就要邁步出去。
宋長卿恭敬道:“父親,您千萬記得兒子一言,皇帝無論想做什麼事,您是丞相,您可以勸諫阻攔,但唯有一件事,您千萬不可插手!”
“何事?”
宋溫如有些爲兒子的私心感到不悅,皇家之事無小事,皆是國事!
“關於孝元皇后的任何事。您千萬記住,是任何事,無論是招魂,還是其他,您千萬不可插手!”
宋溫如皺眉,孝元皇后一個薨逝的女人,葬入皇陵已經是極盡風光,身後卻留下這麼多的麻煩,要是活着,還不定怎麼禍害大齊呢。
可如今兒子的話也在理,種種事端看來,皇帝的逆鱗,唯有孝元皇后而已。
“此事爲父心中有數,會斟酌着辦,我走了。”
宋溫如應了一聲,就匆匆出門走了。
宋長卿看着父親的背影,心中長嘆,看來父親並沒有把他忠告聽進去,也不會放在心上。
這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十分不好,可他要怎麼說出來呢?除了圓慧,誰能知道他的憂慮?
這一世,之所以和前世處處不同,那是因爲蕭紹昀和他一樣,都是那一世遺恨未消,逆天而回的。
他恨自己沒有保住家族,蕭紹昀恨的,只怕就是前世孝元皇后的死。
作爲一個皇帝,蕭紹昀一生堪稱明君,他有名聲,有江山,唯一沒有的,就是子嗣,還有和他摯愛的女人圓滿相守。
要是按照圓慧的猜測,很可能這一世先是孝元皇后身死,再有招魂一事,有一多半的可能,是因爲蕭紹昀想要爲孝元皇后改命,或者說,他如此大費周章,就是要爲他心愛的女人換一個能夠圓滿前世遺恨的身軀!
這樣孤注一擲的偏執,這樣不惜犧牲臣民的手段,若是此時有人阻攔,下場必然慘烈。
今生的自己,只想做一個旁觀者,唯一在意的,就是家族的保全,而今生的蕭紹昀,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恐怕在他心中,江山都已經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只有那個一生諸多苦難,卻始終慈和仁善,最後還不得善終的女人,孝元皇后徐成歡。
西半邊的天空已經被夕陽染成了血紅的顏色,宋長卿凝望着那潑天的血色,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前世的孝元皇后着實是個無辜的女人,可這一世的孝元皇后,到底是真的死了,煙消雲散了,還是如蕭紹昀謀劃的一般,魂魄蟄伏,只等歸來?若她歸來,那這天下,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看來等父親從宮中回來,他又要去找圓慧一趟了。
當晚宋溫如一夜未歸,第二日百官上朝的時候,發現太極殿上,已經有了一坐一站的兩個人。
坐着的,自然是皇帝,站着的,卻是不知何時已經進宮的丞相。
兩人面色皆是不好,蕭紹昀目光陰沉地瞪着大殿的入口,進來的朝臣頓時被這目光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出,都尋了各自的位置戰戰兢兢站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