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兒子任性,女兒也跟着跪在地上,威北侯夫人一陣心疼,氣道:“你們都給我站起來,好好說話!”
徐成霖與白成歡沉默地站了起來,卻都望着威北侯。
威北侯作爲徐家的當家人,從來沒覺得有如此爲難的時候。
可拋去成歡的因素不說,以他對寄予厚望的嫡長子一貫嚴厲的態度來說,兒子要去東南這件事,未必不是徐家的另一條出路。
威北侯看着兒子:“你可知道那林稻城是什麼人?”
徐成霖點頭。
林稻城是虎威將軍林俊之子,與晉王生母林貴妃原本是本家。
林家也屬於先帝時頗爲顯赫的將門,只不過當年秦王風姿蓋世,林家又一直駐守東南,在京城人的心中,遠沒有秦王與徐家聲望高。
林俊身故後,由其長子林稻城襲了虎威將軍的職銜,接替其父鎮守東南沿海三州。
由於東南離京城遙遠,不比江南之地富庶,加之地處海域,外寇之害也只是一些零星的倭人,遠沒有北方胡人緊迫,所以先帝一直也未曾在意林家是否在東南坐大,只要林家恭順,並沒有過多的要求。
林家也一直安分守己,即使族中女兒做到了貴妃,也未曾想過要往京城伸手。所以當日林貴妃身故之後,晉王有母族也與無母族一般無二了。
京城的人就這樣慢慢地遺忘了林家,可是蕭紹昀和京城的世家大族卻從來沒有忘記過。
“父親,蕭紹昀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像先帝那樣對東南放鬆,他曾經跟我說過林稻城此人。”
說起林稻城,白成歡也並不陌生:
“他說林家世代鎮守東南,林稻城更是林家新一輩中的佼佼者,自幼習武,勤學兵法,年紀輕輕,無論是水軍陸軍,陣法皆極爲精通,又長年與倭人打交道,經驗豐富,要論東南將領,他當爲首,若是不早些遏制,留到以後,必爲心腹大患,所以……”
白成歡停了下來,望向徐成霖:“哥哥,他是何時與你有所謂的東窗之約的?”
徐成霖也明白了過來:“是在先帝昭和十四年,那時我還是他的伴讀……原來他那個時候,是想讓我去東南取代林稻城。”
往事紛至沓來,白成歡黯然垂首。
不過也只是剎那的失神,白成歡就重新擡起頭來:
“那時我尚且年幼,他跟我說那些,大概也沒想着我能懂,我卻不知道,他那個時候就已經把主意打到了哥哥你的身上……可是哥哥,連林稻城這樣,讓蕭紹昀都覺得忌憚的人,都會死,可見東南有多兇險!”
徐成霖劍眉擰起:“那只是安竹林的胡言亂語而已,怎麼能夠當真?”
他當真是後悔之極,當年的一念之差,卻帶來這麼多的後患。
“不是的,哥哥,雖然安竹林很是古怪,可是我覺得,她說的都是真的!”
有細碎的簪環相撞聲在屋子裡清脆地迴響着,威北侯夫妻和徐成霖齊齊看向神情激動中帶着急切不安的白成歡。
“爹爹,孃親,你們相信我,我覺得,安竹林說的都是真的!”白成歡從第一次看到安竹林的時候,就已經覺得不對了!
“明明她和哥哥從來都沒有私下見過面,可她眼中的愛恨交錯卻像是經歷了刻骨銘心的一生一世,明明她從來沒有來過威北侯府,卻對侯府彷彿格外瞭解,她還知道那麼多我與蕭紹昀之間的事情而如今,她居然還知道林稻城會死,這已經不是用‘古怪’兩個字可以解釋的事情了!”
“可那又怎麼樣呢?難道這樣我們就要相信她能未卜先知嗎?她是安國公府的嫡女,就算知道林稻城,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她說的話就一定是真的嗎?”
徐成霖如今想也不願意想起安竹林這個人,聽到白成歡這樣將安竹林的話放在心上,不由得無奈。
白成歡的神色卻瞬間變得十分奇怪,無聲的笑了,笑容裡幾多悽苦:“那是不是我說什麼話,哥哥也不會當真?我一個虢州武官的女兒,又怎能知道林稻城這個人?”
“你與她自然是不同的……”徐成霖脫口而出。
白成歡卻直直打斷:“那若是她與我一樣呢?”
一時屋子裡的氣息都彷彿凝固了。
“她,與你一樣……她……”
良久,威北侯夫人才顫抖着發出聲音,卻最終沒能說出來那句話。
難道,安竹林也與成歡一樣,是死後重生的人嗎?!
白成歡輕輕點了點頭。
“既然女兒能死而重生,借屍還魂,那女兒何德何能,能讓上天只眷顧我一人呢?”
徐成霖眼前也浮光掠影一般出現了每一次見到安竹林的情景。
她眼中那過於複雜的情緒,在皇宮中面對他時莫名其妙提起來的山藥糕,還有今日他們離開昭陽殿之時,安竹林口口聲聲的“我恨你”。
徐成霖腦子裡像是被塞進了一團亂麻,怎麼理都理不清。
他明明只是與安竹林有過未婚夫妻的名,從來沒有過任何實質上的交集,可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徐成霖閉上眼睛,沉思片刻,再睜開的時候,已然清明堅定。
“縱然她說的都是真的,縱然此去東南有生死之險,我也必須要去。”他望着自己的妹妹,眼中也有不捨與憐惜,更多的卻是思慮過後的沉穩:“成歡,亂世將至,徐家若是沒有立足的根本,以後又將何去何從呢?哥哥此舉,並非爲了你一人,也是爲了我們徐氏一族。”
兄妹十幾年,白成歡剎那間就明瞭,她再也說服不了自己的哥哥了。
盛夏的夜晚,墨藍的天穹上,明月當空,偶然有幾顆璀璨的星子,圍繞其旁,與明月爭輝。
白成歡與徐成霖坐在假山的山石上,仰望星空,彷彿回到了幼年時。
只是此時他們的話題,已經不再是幼年時,京城哪家的小吃好吃,哪裡的物事好玩。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不必過於擔憂。從我與他約定以後爲他守護東南說起的那一天起,我就時常在考慮這件事情。就算沒有發生你的事情,就算你如今真的做了他的皇后,生活喜樂無憂,我也還是要去東南的。”
伴隨着低沉的聲音,徐成霖的眼神一一掃過侯府的樓閣亭臺,屋宇飛檐。
“我們的祖輩,曾經在大齊的這片土地上,縱橫馳騁,建功立業,纔有了徐家世代的富貴顯赫,我們徐家若想要繼續矗立在這世間,不被淹沒在塵埃中,那就唯有此一途可行。東南再兇險,難道你還不相信哥哥的身手嗎?”
“我自然是相信哥哥,西北那樣的苦寒之地,哥哥你都能平安歸來,如今,既然你執意要去東南,我阻攔不住,那我只能日夜向上蒼祈禱,保佑哥哥你平平安安,早日站穩腳跟。或許有一天,我們徐家也能像林家一樣,遠離京城,逍遙自在。”
既然是攔不住,白成歡也不再說無用的話。
徐成霖見妹妹轉過了這個彎來,總算是默默的鬆了一口氣。
他就要離開了,只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夠開開心心,不然他走了也不能安心。
月色下,徐成霖終於露出瞭如釋重負的笑容,明亮的笑容讓白成歡剎那間覺得月光都黯淡了幾分。
“在家裡好好等着哥哥,哥哥會爲徐家,爲你,尋一條再無後顧之憂的路,爲你討回公道,到時候,管他們蕭家如何,我們徐家,再也不必陷入這些爭鬥中去。”
徐成霖想着美好的以後,卻想起一件沒來得及問的事情:“今日他宣召你入宮,到底所爲何事?”
白成歡絲毫沒有猶豫,偏了頭笑道:“也沒什麼事,就是問我七夕那夜到底是生了什麼病而已。想必還是爲七夕那夜,爹孃不許他探望我而耿耿於懷罷了。”
徐成霖稍稍安下心來,還是一再叮囑道:“日後哥哥不在,無法在你身邊保護你,若是有什麼事,情勢危急之下,你可去尋秦王世子求助,他一定會護你周全。”
“好,哥哥放心便是。”
白成歡答應的很乾脆。
蕭紹昀似乎已經識破了她,這件事情還是不要讓哥哥知道了吧。
就讓他心無掛礙的前去東南,千里之遙的路上,少一些牽掛與擔憂吧。
翌日,京城一大早就開始戒嚴。
直到一輛破舊的囚車,拉着寧王及其女眷晃晃悠悠從西門進了京城,京城纔再次熱鬧沸騰起來。
被御林軍圍了多日的惠郡長公主府,也終於有了動靜。
長公主與駙馬皆被關入了詔獄,薛雲濤也被送往刑部大牢,嚴加看管。
至於之前和惠郡長公主來往甚密的薛蘭芝,則是做了縮頭烏龜,再也不敢靠近惠郡長公主府半步。
忠義伯府,石婉柔卻還是日日以淚洗面,一時半會兒是不再尋死了,心裡卻還始終過不去哪個坎兒。
“薛大哥明明是那樣好的人,怎麼會與長公主有苟且,定然是有人想要害他!”
因爲擔心石婉柔,威北侯夫人帶着白成歡來忠義伯府探望石婉柔,見過了忠義伯夫人,剛走到石婉柔閨房的門外,就聽見石婉柔在跟貼身的丫鬟說話。
白成歡也不多說,反正薛雲濤已經註定要被皇帝厭棄,這輩子仕途無望,石婉柔想得開也好,想不開也罷,這件事情總有過去的一天。
威北侯夫人也是這個意思。
“大嫂,照我說,你就是太寵着她了。兒女的親事,還是要咱們這些做長輩的多看看,婉柔雖然傷心,你也不必多理會,終有一日,她會明白咱們是爲她好。”
忠義伯夫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可她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心中又十分自責:“都是我與你哥哥自小把她寵壞了,性子太過倔強,如今我只擔心,她這心裡存了個心結,要是以後還是惦記着這薛雲濤,無論嫁入誰家,以後的日子又怎麼能過得好?”
果然天下的慈母心腸都是一樣的,總是想得如此長遠。
白成歡心中感慨,卻還是幫着想辦法。
“舅母,當日原本是想着,有機會讓婉柔表姐與那薛雲濤見上一面,方能徹底死心,可惜天不遂人願……不如尋個時機,到底還是讓他們見上一面,讓表姐徹底斷了這個念想吧。”
威北侯夫人與忠義伯夫人想了想,都很贊同。
有時候,再見這一面,反倒能讓人徹底死心,總好過一輩子心心念念記在心裡,不得安生。
這邊想着如何解決石婉柔的怨念,那邊,皇帝與寧王兩兄弟,在時隔四年之後,終於再次四目相對。
只不過,當年那個滿目不甘的寧王,雙眼已經徹底暗淡了下去,人雖然還活着,可是已經完全的死氣沉沉了。
“這些年,寧州的風沙卻還沒有讓你學得乖一些嗎?”
蕭紹昀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寧王,不屑而嘲諷:“父皇若是在天有靈,定然會覺得朕當年,真是心慈手軟。”
寧王卻一言不發,當年那個永遠都滿身尖刺的寧王,彷彿真的成了一隻喪家之犬。
“如今你還有什麼想說的一併說了吧,再過幾天你未必還有這樣的機會了。”
蕭紹昀高高在上,是完全施恩的姿態。
寧王還是一派面如死灰的神情,卻伸手從懷中拿出了一樣東西,雙手奉過頭頂。
他的姿態謙恭而卑微,手裡的東西卻讓蕭紹昀眉目瞬間陰沉。
他就知道,寧王怎麼會浪費這個東西呢?
“朕記得父皇說過,通敵叛國,與謀逆,並不在此列,別說你今日拿着這個令牌,就是父皇在此,也必定不會寬恕你!”
寧王面色不改:“臣弟自知死罪,可是有句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弟臨死前唯有一個心願,還望皇兄成全。”
蕭紹昀倨傲地冷笑:“可是想要朕,放過你的子嗣?”
可是,斬草不除根,這樣的蠢事他又怎麼會去做?
寧王卻搖頭:“臣弟之子,已經在臣弟被抓當日,被臣弟親手扼死了,全家人都死了,留他一個人在這世上有什麼意思?臣弟這枚令牌,是想爲長姐求情,還望皇上對她,網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