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紹棠不知道白成歡心中的驚訝駭然,鳳目含笑,低頭看着眼前一身白色衣裙如同淡雅蘭花的少女,胸臆間忽然說不出的甜蜜滋味,有些話就這樣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
“你我之間還說什麼謝字?石家既然如今是你的親戚,那也像是和我的親戚一般,事關石家清譽,自然是要早些處理好。”
想了想,蕭紹棠又加了一句:“白成歡,這件事,我不爲與徐家結盟,我只爲你。我只想對你一個人好。”
午後幽幽的陽光灑在歡宜閣外波瀾微微的湖面上,映射出無數細碎的光芒,一閃一閃,不時從靜謐涼爽的歡宜閣花廳中盪漾而過。
眼前高冠廣袖,一身華服的少年熱情似火,眼光灼灼。
沒有人看得見他寬大的袍袖下攥得緊緊的手掌。
他這樣說,她會不會覺得他很輕浮?
白成歡卻被那灼灼目光震驚在當場什麼叫做,只爲她?
蕭紹棠,爲什麼對她這樣好?
一個男子,爲什麼要對一個女子好?
白成歡模模煳煳地想起,很久以前,大概是蕭紹昀登基那一年,她才十二歲。
寧國公家的小兒子曾傻傻地捧了一大束梅花,送到他的面前。
那個穿得圓滾滾的小公子,站在雪地裡憨態可掬地跟她說,徐成歡,我是個胖子,你也是個小胖子,你以後嫁給我吧,我把好吃的都給你,我會對你很好很好。
她好奇地問他,你爲什麼要對我好?因爲你覺得我長得胖?
那小公子點頭又搖頭。
他說,我喜歡跟我一樣胖的人,我喜歡你,所以你嫁給我,我會對你好。
喜歡不喜歡的,她那時候沒有想過,有蕭紹昀在前,她對誰都喜歡不起來。
可是她很介意那個小胖子說她胖。
要知道那小胖子胖得全京城有名,居然說她和他一樣?!
她很快就跑去找來了晉王,把寧國公的小兒子揍了一頓。
那年的冬天很冷,京城勳貴家的很多老人都沒能熬過去,京城時不時就有白幡飛揚,可是最後一場浩大的葬禮,卻是那個尚且是個小少年的小胖子的。
他死了,據說是失足跌入了寧國公府的湖中,凍死的。
沒過多久,寧國公府上下也一夕之間被貶爲庶人。
她那時還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難受,可蕭紹昀說,寧國公府意欲謀反,他如此發落已經是很輕了。
於是沒心沒肺的徐成歡很快就淡忘了寧國公府的事。
她只記得,那個小胖子,是叫姚澤嘉。
可此時,那個憨態可掬的小胖子的模樣,就和蕭紹昀陰鷙的眼神一起出現在她的眼前。
白成歡忽然打了個寒顫,是她害死了姚澤嘉!
若是她沒有去找晉王,沒有把這件事情鬧大,沒有被蕭紹昀知道,或許姚澤嘉與寧國公府不會有那樣的下場!
白成歡眼中忽然就滴下淚來。
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原來,從那時起,蕭紹昀,就已經不是她心裡的那個蕭紹昀了。
蕭紹棠卻像是被人迎面潑了一盆冷水,在白成歡忽如其來的哀慟裡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不對,這根本就不對……她沒有羞澀,沒有惱怒,她哭了。
少年初嘗情滋味的心頓時就慌了。
“白成歡,我,是我說錯了什麼嗎?”
他還沒有跟她告白,也沒有說什麼冒犯的話啊!
“蕭紹棠,你是不是喜歡我?”
白成歡迅速擦乾了眼淚,問出了這句驚世駭俗的話,黑眸中卻像是剎那間灌入了一潭死水,再無任何的波瀾。
蕭紹棠心底狠狠一顫,覺得白成歡身上,有什麼東西,瞬間就不一樣了。
之前那個笑盈盈和他說話的少女,所有的溫和全都不見了,只有一個似乎和他隔了千山萬水的女子冷冷地看着他。
“我……”
他已經不能確定,這是不是告白的好時機。
遲疑間,白成歡卻已經轉身。
“蕭紹棠,千萬不要喜歡我,不然你的下場會很慘。”
寧國公府,就是去前車之鑑。
白成歡站在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件事,你不必再插手了,你的好意,我與威北候府心領了,但是以後,你記得避嫌。”
蕭紹棠懵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爲什麼忽然就變成了這樣?
“白成歡……”
他還未問出口,就被打斷:“我不需要你對我好,也不需要你因爲我去做任何事,世子殿下請吧!”
爲什麼?
明明他曾經在白家的演武場上握住過她的手,曾經在京城的護城河畔將她擁在懷裡,她都不曾這樣言辭決絕,冷漠至此。
而今日,他只是說了這麼一句話而已。
他不明白,甚至有些懷念白成歡曾經給過他的那一巴掌。
就算是惱羞成怒,對他打罵,也比這樣要好吧?
蕭紹棠穿過歡宜閣外凌空從湖面穿過的廊橋,走過高大的鳳凰木下,回過頭,似乎還能看到那個白衣若雪的少女孤寂地站在原地。
爲什麼這樣害怕,他會對她好?
她爲什麼這樣害怕,他會喜歡她?
蕭紹棠怔怔地望了一刻,最終大步離去。
他說過,總要扭一扭這瓜,才能知道到底甜不甜。
這算是個開始吧?他要回去好好和袁先生一起琢磨一番。
直到蕭紹棠的身影消失在侯府的小路上,一直在屋中做隱形人的搖蕙才心有慼慼地上前:“大小姐,其實何七……秦王世子殿下,也是個不錯的人……”
而獨自立在窗前的白成歡許久都沒有動彈,也沒有說話。
無邊的愧疚涌上來就沒辦法再褪下去。
姚澤嘉,那個除了蕭紹昀以外,唯一一個跟她許諾的人,就這樣死在了那簡單得有些可笑的喜歡裡。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若是她能早些明白蕭紹昀是個什麼樣的人……已經晚了。
她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再也不要讓這世上,出現第二個姚澤嘉。
“搖蕙,正因爲他是個很好的人,世間少有,纔不是我這樣的人能染指的,你懂嗎?況且,我沒有一顆真心可以給他,何必誤人誤己?”
搖蕙久久無言,似懂非懂。
忽然從皇后變成了瘋女,大小姐心裡一定很難過,一時半會兒也拐不過這個彎兒來,只可惜了秦王世子那樣的好人品。
白成歡很快就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開始認真思索起其他事情來,
若是秦王府真有插手詔獄的能力,那當年被先帝忌憚,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詔獄是什麼地方?
是大齊看守最嚴密,戒備最森嚴的牢獄。
以樑國公府和威北侯府世代在京中的根基,想要在詔獄之中安插人手不成問題,但是立刻就能讓石婉柔悄無聲息的去見薛雲濤而不被人發覺,卻絕沒有那麼簡單,肯定是要費心籌劃一番的。
畢竟此時薛雲濤牽扯進了寧王一案,也算是掛在了皇帝眼皮子底下的人,稍有異動,皇帝那邊就會發覺。
可她只是順口一提,蕭紹棠卻眼睛都不眨的就答應了。
想想他如今在蕭紹昀面前的裝瘋賣傻,小心翼翼,這份仗義就更顯得可貴難得。
果然還是熱血少年,雖然身份轉換,但是這份仗義卻着實叫人欽佩。
她到底還是拿不準蕭紹棠到底是有十足的把握還是在她面前逞強。
但無論如何,總不能爲了石婉柔的一個心結,就讓皇帝盯上蕭紹棠。
正沉思間,門外就有小丫鬟攏起了歡宜閣花廳門口掛着的湘妃竹簾子,威北侯夫人身邊的高嬤嬤神色凝重地走了進來。
“四小姐,皇上的聖旨到了,您去前院接旨吧,夫人正在換衣服,您也準備準備吧。”
聖旨這麼快就到了?
她原本以爲就算是皇帝早朝宣佈讓哥哥去東南的這件事情,也要下了朝纔會命人擬旨,等聖旨送來,也要傍晚了。
蕭紹昀果然是早有準備。
“我知道了,我即刻更了衣,就往前院去。”
雖然她知道哥哥去東南的事情,已經是木已成舟,再無更改的餘地了,可是事到臨頭,她心裡還是亂糟糟的。
好像從她離開這個家,前往皇宮的那一天起,她的人生裡,就只剩下無盡的別離。
前來傳旨的不是劉德富,而是換成了兵部尚書趙詩真。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威北候徐欽厚之子,威北候世子徐成霖,武藝超羣,驍勇善戰,忠義雙全,實乃國之棟樑,朕念及東南三州倭患漸頻,百姓流離,特加封徐成霖三品鎮南將軍銜,代朕鎮守東南……”
威北候府上下恭恭敬敬聽完了聖旨,叩頭謝恩,毫無異議地接了旨。
趙詩真將聖旨小心翼翼地交到了徐成霖手上,忍不住大笑着狠拍了幾下威北候的肩膀:“徐侯爺可真是虎父無犬子,後繼有人啊,眼見着你們徐家又要顯赫幾代人了,不像我,自覺一世英雄,兒子卻個個是草包!”
白成歡在人後聽到了,卻是有些出神。
趙詩真做了十幾年的兵部尚書,卻因爲大齊一直沒有戰事,這個尚書做的極爲清閒,閒着無事就喜歡勒他的幾個兒子習武。
可惜他的幾個兒子皆是資質平庸之輩,到最後也只能是在軍中尋了個閒職,並沒有一個能繼承他當年雄風的。
若是這樣比起來,哥哥當真是人中龍鳳之屬。
威北候看着身姿矯健的兒子,心中也是一陣感慨。
他對兒子一向嚴厲,總想着他是徐家將來的嵴樑,可如今兒子要去邊疆建功立業,一個不小心就是九死一生,他心裡,卻又百般不是滋味。
威北候夫人早就紅了眼眶,卻礙於聖旨,不敢流淚,直到趙詩真離去,一家人回了正院,才握着那道黃色綢緞的聖旨,眼淚再也忍不住。
“三天以後就要走啊……我這一輩子,就你一個兒子,無論如何,你要好好地回來!”
白成歡看着孃親傷心擔憂落淚,上前陪伴在側細心安慰,一雙黑眸卻看向了徐成霖。
“哥哥,此去東南,倭寇暫且不論,千萬記得,不要與林稻城起爭執衝突,伺機而動即可。”
因爲蕭紹昀曾經的話,林稻城在白成歡心中,總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徐成霖點頭:“林家在東南盤踞多年,我總不會一去就去招惹林稻城這個地頭蛇,你儘管放心。”
兄妹兩人說着話,威北候夫人在一邊滿腔心事,忽然就怒道:
“都是安竹林那個禍害,耽誤得你如今連個媳婦兒都沒有娶,連個一男半女都沒有!”
白成歡心底黯然,以哥哥這個年紀,放在別人家早就是幾個孩子的父親了。
她不禁想起了樑思賢。
自從七夕那夜過去之後,思賢只來過侯府一趟,只和她說了說話,卻再也沒有提起過哥哥。
眼看着哥哥又要遠走東南,思賢的心事,難道真要就這麼斷了?那也未免太可惜了。
消息在威北候府中傳開,朱姨娘院中頓時一派喜氣洋洋。
待到徐成樂聞訊趕回家中送別長兄的時候,朱姨娘就緊緊地拉住了兒子,眼中閃動着興奮的光芒。
“成樂,徐成霖就要去東南送死了,你那什麼書院的書也再也不要讀了,趕緊回來,趁着這個機會多陪陪侯爺,讓侯爺也看到你的好,若是徐成霖有個萬一,那你就……”
“即使大哥真有個萬一,世子之位也絕不會是我的!”
徐成樂厲聲打斷了朱姨娘的興高采烈。
他是庶子,從出生就註定了與威北候的爵位無緣,他也早就斷了那個念頭。
朱姨娘不服氣:“怎麼會不是你的?雖然他徐成霖是嫡子,可是他如今沒有兒子啊!他要是死了,這侯府可就你一個男丁了,徐家幾代單傳,嫡枝早就只剩下咱們了,若是沒有嫡出的,這爵位不就得落在你身上?”
徐成樂對自己生母的異想天開總算是又有了新的認識。
“若是嫡枝的人都死光了,那侯府的爵位就只會被收回,所以,姨娘,若是你還想要在侯府享受榮華富貴,那就最好祈禱大哥長命百歲!”
朱姨娘瞠目結舌,打死不相信:“怎麼可能?怎麼會有這樣沒天理的事情?你難道不是侯爺的親兒子?你也是徐家正正經經的兒子!”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