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成歡姐一身紅衣,灼灼耀眼,一雙明媚的眼睛見人先帶三分笑意,無論什麼時候看見,總覺得心裡是暖和的。
可是如今這個總喜歡一身白衣的成歡姐,眉眼精緻,可眼底卻再也沒有了從前的光亮,每次看過去,都覺得像是一口深井,看不出是喜是悲。
即使她今日一身紅衣,可依舊那般讓人覺得冷清。
蕭紹棠穩穩地騎在馬上,隨行在御輦之側,一出城門,就即刻在人羣中搜尋到了白成歡的身影。
即使人潮涌動,可是於千百人中,他還是能一眼看到她,紅衣如火,牽着樑思賢的手,站在被人簇擁着的威北候父子不遠處,脣角含笑,眼神溫柔。
此時,她也和這擠滿護城河邊的人一般,跪伏在地,姿態謙恭,卻讓他心中陡然不是滋味。
她在他心裡,該是高高在上的皎皎明月光纔對啊。
那日在昭陽殿,皇帝到底對白成歡做了什麼,才讓她那樣驚惶地跑了出來,他怕問了白成歡會覺得尷尬,到底忍着沒有去問白成歡。
可是,他心中已然雪亮,他最擔心的狀況還是出現了。
蕭紹棠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皇帝,眼底沉沉之色一閃而逝。
皇帝浩浩蕩蕩的儀仗從人羣中穿行而過,終於來到恭敬跪地的威北候一家人面前。
“徐愛卿即將遠行,爲朕分憂,朕特來送你。”
蕭紹昀走下御輦,面帶笑容,語氣裡卻透着無盡的高高在上和恩賜之意。
“臣徐成霖叩謝皇上天恩,必定爲大齊盡忠,不負皇上所望!”
徐成霖謙恭地叩頭。
蕭紹昀掃了一眼四周黑壓壓跪伏在地的衆人,才輕聲道:“平身。”
白成歡站起身,擡頭的瞬間,卻剛好對上蕭紹昀望過來的眼神,帶着從前她熟悉的光芒。
她面無表情地低下頭,拉着樑思賢不自覺地往後悄悄退了幾步。
樑思賢覺得奇怪,就也擡頭看了一眼,卻望見皇帝在看着成歡!
樑思賢悚然心驚皇上爲什麼要這樣看着成歡?!
這樣溫柔繾綣的眼神,不對,這根本就不對!
樑思賢望望皇帝,又望望垂下頭去,笑意全無的成歡,心裡翻江倒海一般,說不出的滋味,不知道是難過,還是憤怒。
皇上怎麼可以這樣!?
成歡纔去了幾日,他就選秀,徐成意,安竹林,一個接一個地被接進宮去住着,如今又盯上了白成歡!
他如此薄情寡義,怎麼對得起徐成歡!
好在蕭紹昀很快轉開了目光,態度和煦地跟徐成霖殷勤囑咐,儼然一副明君模樣,待君臣兩人演了一出君臣相得的好戲之後,蕭紹昀又回過頭向晉王道:
“朕記得林貴太妃也是東南林家出身的林氏女,林家也算是小十你的舅家呢,成霖此次前去,小十你可有什麼話要跟你母舅家說的?”
此話一出,白成歡心中倏然一驚,卻死死忍着沒有擡起頭來。
蕭紹昀這是在試探!就怕小十不知道深淺,胡亂傳話藩王與佔據一方的母舅家來往密切,是想做什麼?
好在晉王平日裡是個最不動腦子的人,今日卻是格外頭腦清醒。
他用手中的扇子撓撓頭,像是苦思冥想了一番,纔有些爲難地道:“皇兄,臣弟,臣弟也想跟母舅家來往來着,可是……可是母妃去的早,東南又那麼遠,舅舅家又從來不曾有人來過京城,平日裡,也素無交集,這,這可是要說些什麼,又是跟誰說去?”
白成歡提着的心立刻就放下了。
蕭紹昀一愣,似乎沒想到晉王能這麼規矩,居然連母舅家還有些什麼人都不知道。
隨後卻正色道:“小十你也真是煳塗,再說路程遙遠,那也是你的母舅家,怎能如此漠不關心?”
說着就轉身對徐成霖道:“成霖此次去了,見到林家人,一定要好好說上林家幾句,路程再遠,晉王也是他們的親外甥,怎麼能從不來京城探望呢?毫無骨肉親情!”
徐成霖拱手應是,周圍大臣盡皆無聲,心裡卻明明白白,皇上,這是已經開始找理由苛責林家了。
不少人精都在心裡嘆息,這真是林家在東南的日子太逍遙了,讓皇帝不滿了。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是那林家往日裡盡情與晉王來往,恐怕此時已經被扣上了結交藩王意圖謀反的罪名,這不來往了又說是毫無骨肉親情,真是橫豎都是錯。
趙詩真遠遠地站着,卻豎着耳朵,將這邊的動靜聽得清清楚楚,聽了這話眉頭就皺了起來。
正巧身邊站着戶部尚書朱思明,他就伸手捅了捅朱思明的後腰。
“做什麼?”朱思明回頭,惡狠狠地瞪了趙詩真一眼。
要說如今他最不待見的人,當屬一直追在他屁股後面要銀子的趙詩真。
趙詩真對朱思明的惡劣態度不以爲意,壓低了聲音問道:“你說皇上這意思,是不是又要動東南,動林家了?可這要是東南再亂起來,西北怎麼辦?朱大人,銀子,你可備好了?”
朱思明一怔,腦子頓時就被“銀子”這兩個字佔據了。
要說如今戶部最缺的是什麼,那就是銀子。
今夏大齊各地大旱,到了秋季,賦稅想也不用想怕是收不齊的,工部的招魂臺又像是流水一般的銀子出去,再加上還有一場選秀沒有開始,西北的軍餉又半分不能輕忽,戶部從上到下早已是焦頭爛額。
這東南一直都是林家管着,林家天高皇帝遠地做着土皇帝,倒也自覺,每年都沒怎麼跟朝廷要過銀子,自家的兵自家養着。
這要是徐成霖這一去,再把稍微平靜些的東南再攪和亂了,豈不是又是要年年一大筆銀子?
朱思明立刻就冒汗了。
七月的天兒本就處處冒着火,這心裡一上火,很快朱思明的官服後背都溼透了。
趙詩真原本還羨慕威北候,這會兒一看朱思明的神情,心裡也是沉甸甸的。
不說戶部的銀子,只說兵力,原本西北就缺人,招魂臺還拉了這麼多壯丁來,若不是各地增援,寧州城能不能保得住還是兩可之間呢,若是東南再鬧起來,到時候可上哪兒調兵過去?難不成要把拱衛京師的三大營十萬人馬調過去?
可這北方的兵馬,到了東南那個地方,若是水戰,豈不是尋死?還不說水土不服等等問題。
大齊的兵馬四處散落,東西同時起戰事,可是隨時會有覆國之禍啊!
皇上,這是昏了頭了吧?
兩個尚書站在一處各自出神,那邊,徐成霖已經飲了離別酒,再次向皇帝叩頭辭行。
隨後看向送行的家人。
“爹,娘,保重。”
他向父母行禮,隨後又看向白成歡。
他不能日日守護在妹妹的身邊,不能即刻就爲妹妹報了大仇,但他已經走在了這條路上,就絕不會回頭。
“成歡,一定記住我說的話,不要心急,等着我回來。”
白成歡笑着點頭。
“願兄長此去一路平安,萬事順遂。”
在家中,該說的話早已說過,此時當着皇帝的面兒,只能有這些話了。
“徐大哥!”
驕陽如火,一身戎裝的徐成霖再次跨上駿馬,正欲揚鞭,身後卻傳來一聲女子的唿喊。
他回過頭,就看見妹妹身邊站着的樑思賢,忽然朝他跑了過來。
她在駿馬旁邊站定,纔將手中的東西捧到徐成霖面前,聲音微弱,卻足夠徐成霖聽見:
“徐大哥,無論你在哪裡,你都要記得,建功立業不是最重要的,你平平安安地回來,纔是最重要的。這是我去北山寺給你求來的平安符,你帶在身上,也算是我的,我的一片心。”
徐成霖驚訝地看着樑思賢手心捧着的一枚四四方方的符紙,再去看她的臉,卻發現她眼眶紅腫,似乎是哭過。
他記憶裡的樑思賢,是個快樂無憂的小姑娘,就像從前的成歡一般,今日卻這般傷神。
是因爲他要走了嗎?
可他,又算是她的什麼人呢,值得她這樣傷心?
皇帝在身後,擁擠的人羣在身側,徐成霖顧不得多想,伸手接過了那枚平安符,放入衣襟中。
“多謝你的這片心意,我記在心裡。”
樑思賢紅腫的眼中瞬間浮現出笑意。
“徐大哥,保重。”
樑思賢后退幾步,望着馬上的矯健的男子,忽然間覺得像是了了一樁最要緊的心事,這輩子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有遺憾了。
不管他明不明白她的這份心意,她在她的餘生,都不會因爲自己從來沒有鼓起勇氣走到過他的身邊而遺憾後悔。
“你也保重。”
徐成霖深深地看了樑思賢一眼,揚鞭上路。
走了很遠,當他回頭看的時候,除了家人已經遠去的剪影,映入眼簾的,還有衝他揮着手的綠衣女子。
樑思賢。
他再次默唸了一遍這個名字。
“皇兄,徐世子已經走了,咱們也回吧。”
晉王拿着手中的扇子擋了擋頭頂的烈日,扒拉開圍着皇兄的官員,提醒他的皇兄。
他一個男子,倒是不怕曬,只可憐成歡姐毫無遮擋之物,這麼毒的太陽,萬一曬出個好歹來怎麼辦?
他有心過去替成歡姐擋擋這太陽光,可惜成歡姐一再告誡他,人前不許再與她接近,他此時過去,她定然會生氣。
蕭紹昀卻是將眼神放在了晉王手中展開的扇面上,定定地看了一眼,才點點頭。
被漸漸毒辣起來的太陽曬得暈頭暈腦的衆人連忙再次跪下,準備恭送皇帝,御輦旁卻傳來皇帝的聲音:
“朕今日既然出了宮,就不妨在京中走走,步行回宮,衆位愛卿自便吧,坐車騎馬皆可,只是不要跟着朕。”
圍着皇帝的文武大臣和跪在遠處的百姓頓時譁然。
這麼熱的天兒,皇帝要走着回去?
這不是開玩笑嘛,皇帝走着回去,他們坐車騎馬?再給他們仨兒膽子也不敢啊!
“臣不敢!”
衆人紛紛推辭。
蕭紹昀嘆氣。
他不過是想自在片刻,怎麼就這麼費勁。
他不耐煩地提高了聲音:“無論文武百官,還是庶民百姓,即刻離開此地回城,若有延誤,以抗旨之罪論處!”
說完頓了一下,看向威北候府衆人的方向:“威北候府諸人隨朕一道同行。”
皇帝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不走也不行了。
文武百官也是實在是熱得受不了了,他們又不像皇帝有羅傘在頭頂遮擋,都是曝曬在日光下,此時雖然有些羨慕嫉妒威北候府諸人能與皇帝如此親近,卻也只能麻利地走人。
“臣弟也與皇兄同行。”晉王卻不想走。
蕭紹昀也不在意,點點頭同意了。
蕭紹棠卻也拱手:“皇兄,臣弟對京城還不熟,正好趁此機會跟隨皇兄四處看看。”
蕭紹昀不滿地瞪了過去,這臉皮是不是有些太厚了?
京城大半的權貴人家都跑遍了,還說對京城不熟?
“你不必跟着朕了,早些回去吧。”蕭紹昀趕人。
看皇帝不允,蕭紹棠掃了一眼晉王,神情間有些委屈:“皇兄都許晉王殿下跟隨了,卻不許臣弟跟隨,想來是對臣弟有所不滿,纔會如此偏頗嗎?”
正漸漸走遠的衆人就有人回頭看。
蕭紹昀氣不打一處來,一個質子,也能和晉王比嗎?
正在有些僵持的時候,一邊忽然衝出一個粉藍色衣裙的身影來,直直衝向蕭紹棠,幾乎是撲入了他的懷中。
“七表哥!你沒有死?你沒有死!”
驚訝,激動,悲傷,欣喜,種種情緒不一而足,全部都出自一個女子的口中。
衆人全都凝目看過去,只見是一個美貌的少女,正死死地抱着秦王世子,眼中清淚滾滾而下。
蕭紹棠只怔了一瞬,就立刻推開了她,音色低沉:“這位姑娘,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薛蘭芝一邊拼命搖頭,一邊就要再次撲過去,想要把眼前的這個少年牢牢抓住,再也不放開:
“七表哥,你就是何家七表哥,我不會認錯的,就算是你化成灰我也不會認錯!你居然還活着!我就知道你不會死!”
美人落淚,惹人疼惜,可是蕭紹棠的心卻是直直沉向無底深淵:
“姑娘自重!”
她這是要害死何氏一族,置何家於死地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