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 離心

“還是說你們這般盼着朕早些去死,都等不及朕嚥氣,就想要在朕的牀前擁立新主,改天換日?!”

蕭紹昀的聲音越來越暴虐,一聲聲的質問直戳人心。

晉王驚呆了,愣愣的看着他的皇兄,激動的心情慢慢的變成一片死寂。

他因爲皇兄的昏迷,擔心得整夜心都像被吊在半空中一樣,害怕擔憂,卻唯獨沒有想過要取皇兄而代之!

皇兄怎麼能對他如此猜忌?!

晉王腦子裡一片嗡嗡作響,張着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這就是君臣之別嗎?他擔心着他的皇兄,可他的皇兄卻只擔心皇位!

被皇帝厲聲質問的大臣們戰戰兢兢的跪伏在地上,卻沒有人敢出言爲自己辯駁要說這一夜,皇帝昏迷不醒,他們心中沒有任何一點小心思與小算盤,那也是不可能的。

可皇上說這樣的話,到底是屈了人心。

感覺最委屈的,自然是丞相宋溫如。

不管別人怎麼想,至少在他心裡,從沒希望過皇帝有任何不測!

要知道,這是他一手栽培出來的少年天子啊,從蕭紹昀年幼時做太子,到後來登基親政,從頭到尾都是他陪在身邊,一步步走到今時今日的,在他心裡,一直將皇帝看得比他自己的親兒子還要重上幾分!

“皇上,臣等絕無此心,只是皇上突然昏迷,臣等作爲皇上的臣子,進宮守候本來就是分內之事,絕不敢……”

“不敢那是因爲朕醒過來了!”蕭紹昀一聲怒喝,打斷了宋溫如的辯解:“晉王都已經被你們叫入宮中了,難道不是在早做打算嗎?!”

眼前的一切,在父皇臨終時,他已經親眼目睹過一次了!

只不過那一次躺在龍牀上,重病的人是父皇,而守在牀前等着繼位的人是他,而跪在地上,明面上悲痛萬分,心中卻已經各自盤算着要怎樣向新帝效忠的人,不還是眼前這些人嗎?

“皇上!”

宋溫如悲憤萬分,說不清心中是萬念俱灰還是,委屈難當,直直在地上連連磕了好幾個響頭,將昭陽殿的地磚碰得砰砰作響:“皇上明鑑,臣若有此等心思,天打雷噼!”

這砰砰的聲響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宋溫如身後的幾人都不忍心地看着身爲百官之首的丞相悲憤滿腔,有口難辯,頓時心中生出無限兔死狐悲的悲涼之感。

這樣的皇帝,讓他們如何效忠?

或許是宋溫如的語氣太過悲愴,又或許是宋溫如的態度太過剛烈,蕭紹昀滿心的戾氣中終於出現了一絲縫隙,神情中漸漸有了一絲動容。

他沉默了一瞬,想起前世今生的種種。

不管這些可恨的臣子是如何對待他,如何逼迫他,自幼教導他長大的宋溫如,的的確確是從來不曾背叛過他的。

“丞相不必如此,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蕭紹昀終於開口攔住了宋溫如,眼神沒有了先前那般陰冷,卻還是像刀子一樣刮過跪在地上的每一個人:“至於其他人,誰又知道你們的心到底是黑是白呢?”

一干大臣什麼都不想說了,這樣的皇帝,說什麼他能聽得進去呢?

自古以來,皇帝若是對臣子起了猜忌之心,那是千言萬語也不能將之打消的。

沒有人再像宋溫如一樣幾乎磕破頭去換取皇帝的信任,都麻木地跪在原地怔怔的,什麼話也不說。

蕭紹昀見他們這樣沉默相對,冷哼一聲:“你們怕是都無話可說了吧?今日之事,朕不會再追究,但你們心裡要記住,朕活着一日,就一日是這大齊的天子,任何人都休想幫朕做主!”

樑國公看了一眼席太師,心中冷意重重,皇帝這是瘋了吧?

不過他到底什麼也沒說,只低眉順眼的繼續低着頭,心中暗暗發誓,以後皇帝就算死在他的面前,他也絕不會再去管他們蕭家的事情!

蕭紹昀將目光轉向了晉王:“至於晉王,你原本已經就藩,卻私離封地,擅自入京,朕當日不追究你,是念着與你的手足之情,但你若是長留京城也不合規矩,明日你就回河東去吧,以後無詔不得擅自離開封地,否則,殺無赦!”

最後三個字,蕭紹昀特意加重了語氣,終於將晉王從神遊中扯了回來。

晉王逐漸後退,離開了皇帝的龍牀,每退一步,皇兄的面容就模煳一分,待到他退到丞相身邊,跪下來的時候,他記憶裡的皇兄終於面目全非,已經讓他全然不識了。

張德祿屢次提醒過他的,他的皇兄也曾把他按在這昭陽殿冰冷的地上要軟禁他的。

只是他不肯信。

此刻在皇兄心中,他和還被關在詔獄中的寧王兄,是一般無二的存在了吧?

晉王俯身,輕輕叩頭:“臣弟謹遵皇兄旨意。”

一衆跪的腿腳發麻的大臣退出昭陽殿的時候,東方的朝霞正好鋪滿了半邊的天空,萬丈光芒刺人眼目。

席太師被兵部侍郎湯源攙扶着一步一步緩緩的走着。

宋溫如額前已經破了一大片,青紫一片中正往外滲着血。

禮部尚書方含東從袖中掏出一塊帕子,遞到了宋溫如面前:“宋丞相,先捂捂吧,要不,您先去太醫院,讓太醫給您包紮一下?”

宋溫如接過了帕子,對方含東的建議卻是擺擺手。

“不必了,昨夜太醫院的人也辛苦了,不必再去勞煩他們。今日還請方大人去太極殿前守着,若有人問起,就說皇上已經沒有大礙,他們不得胡言亂語,若是有流言蜚語流出,他們誰也脫不了干係!”

今日皇帝如此,早朝是上不了的,雖然一早就命人去了太極殿告訴滿朝文武皇帝龍體欠安,暫罷早朝,可宋溫如還是有些擔心。

方含東立刻讚歎道:“丞相大人真是忠心耿耿,爲皇上思慮周全,下官佩服!”

宋溫如只覺得額頭劇痛,眼前直冒金星,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去和方含東客套,又囑咐了幾句就勉力向外走。

樑國公看看面無表情頭也不回的太師席澤巖,有看看面如金紙,幾欲倒下的宋溫如,嘆了口氣,還是走到宋溫如身邊,伸手扶住了他。

“丞相大人忠心可嘉,但,自己身體也要多保重纔是,咱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可是經不起如此折騰。”

作爲臣子,忠心自然是沒錯,可要是一把忠心全都付諸流水,那當真是不值。

宋溫如也不知道是聽懂了樑國公的意思還是沒有聽懂,只沉默着沒有說話。

見他如此,樑國公也沒有多勸。

這讀着聖賢書一路走過來的文臣,到底是和他這個勳貴世家出來的人不一樣。

前者要的是青史留名,而他要的,則是家族的保全與富貴。

宮門處,諸位大臣家的下人都已經等了一夜。

原本熬了一夜,火急火燎,坐立不安的下人們一看見自家老爺出來,轟然一聲作響,紛紛上前迎接各自的主子。

這些大臣一出了宮門,也個個都像散了骨頭一樣,提了一夜的那口氣終於舒展開來,由着自家的下人服侍着上了自己的馬車,互相告辭離去。

要知道,皇帝如此暴怒,他們卻還能保全了性命,安然無恙的出宮來,實在是得天之幸啊!

宮門口一時間熱鬧喧譁了一陣,很快又歸於平靜。

太師席澤巖卻站在馬車旁邊,並沒有急着離去。

前來接宋溫如的人,是他的獨子宋長卿。

遠遠看見席太師,連忙過來行禮。

宋溫如也強撐着挪到了席太師面前,叮囑席太師的家人,好生照看着老師回去。

宋長卿這纔看到了父親額上駭人的傷口,大驚失色:“父親,您這是……”

但隨即他就看出了父親這傷,像是磕頭過勐所致。

宋長卿是被蕭紹昀前世今生惦記在心上的能臣,早就是個人精了,立刻就猜到了父親的傷怕是與皇帝有關。

如今的宮中,能讓父親磕頭磕成這樣的,除了皇帝還能有誰呢?

不值得啊,宋家爲皇帝所做的一切,當真是不值啊。

他的這份黯然被席太師看在眼中,心中倒是有了幾分讚許。

這小子不像他的父親,還知道不能一味愚忠。

他仰頭望了望東邊的朝霞,因爲一夜未眠而浮腫起來的眼睛終於看向了宋溫如。

“這就是你,將全部心思放在他身上的人啊……”

宋溫如心中灌滿了苦水,可是,他卻又不願意向任何人訴說。在別人面前說皇帝的不是,這樣的事情,他到底還是做不出來。

他向席太師行禮,吶吶辯解道:“皇上只是誤會了,纔會如此,畢竟,咱們也確實有此種打算的……”

“你呀!”席太師恨鐵不成鋼,可這裡並不是他們府中的書房,有些話到底是不能說。

“你回去吧,好好將傷口處理一下,不行就學人家威北侯,告病吧!”

席太師在湯源的攙扶下上了馬車,再也沒有去看宋溫如。

同樣是捱了皇帝的板子,人家威北侯就能從忠心耿耿中醒悟過來,偏偏自己的這個學生一根筋,死腦筋,他也不想再管了。

回家的路上,宋長卿終於聽父親把事情完完整整的講了一遍。

“皇帝陷入昏迷,原本就是可能會危及國本的事情,即使是你們真的打算讓晉王殿下入宮,守在皇帝旁邊以防不測,又有什麼不對呢?”

宋長卿實在是看不下去父親一副內疚自責的樣子,一邊替他捂着額頭的帕子,一邊開口直言道。

“不是不對,只是皇上心中……”

“皇上看來是並沒有將大氣江山放在心裡,任何一個心中裝着江山社稷的皇帝,遇到這樣的事情,不說嘉獎在場的臣子,也斷然不會如此疑心。”

或許是因爲活了兩世吧,蕭紹昀如今怕是誰也不會相信了。如此下去,他與他臣子,只會日漸離心。

宋溫如不語,微微合上了眼睛。

老師和兒子的意思,他何嘗不知道呢?可這世上,又有誰忍心把自己親手栽下的一棵樹生生丟棄呢?

或許這小樹苗是長得歪了些,可總要修正纔是,不能就此折斷吧?

宋長卿也知道多勸無益了,看來這一世,宋氏一族的保全,還是要靠他自己來謀劃。

父子倆各懷心事回了家,窩在府裡的威北侯也得知了皇帝醒來的消息。

“倒真是……便宜他了!”

威北侯心中也矛盾的很,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如何,只能憤憤的嘆了口氣。

白成歡卻沒有再多說什麼。

看來這是天意了,連老天都不忍心她的血海深仇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威北侯府的侍衛雖然不知道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憑直覺,知道和皇宮脫不了干係。

所以晉王來到威北侯府,要見白成歡的時候,被侍衛客客氣氣地攔了下來,然後才報了進去。

晉王心中一片酸楚難當,爲了皇兄,他被白成歡姐如此疏遠,可是皇兄呢?

白成歡自然也聽說了皇帝下旨命晉王回封地的事情。

雖然說這也是她一直以來的心願,可對小十來說,主動離京和被皇帝這樣當着衆臣的面趕回封地,必定是大不一樣的。

她伸手拿起妝臺上最後一支流蘇簪,插在了挽好的髮髻上。

鏡中的女子,若是不看眉眼,只看裝扮,當真與從前的徐成歡是一模一樣的。

就連這支新插上去的簪子,也與她及笄禮上蕭紹昀送給她的那隻簪子一般無二,在她鬢邊搖搖曳曳,一如當年。

“請晉王殿下過來吧。”她站起身道。

前去通稟的管事回來後,晉王終於被侍衛放行,一進了威北侯府,也顧不得去拜見威北侯夫婦,就熟門熟路地直奔歡宜閣而去。

轉過了幾條小道,威北侯府的湖光山色出現在眼前。

晉王一眼望過去,卻勐然收住了腳。

橫跨湖面的廊橋上,一身紅衣的女子,迤邐而來。

高大的鳳凰木花紅似火,一陣風起,片片紛飛,火烈豔麗之極的花雨中,那女子似乎與花朵融爲一體,灼灼刺痛了他的眼。

這纔是他心目中的成歡姐啊!那樣璀璨奪目,天地之間,讓人一眼就能望見!

“成歡姐!”

晉王心中的酸楚再也忍不住了,化作滾滾淚意,衝上眼眶,他拔腳就跑了過去,帶着他在皇宮中半絲也不曾露出的委屈:“成歡姐,皇兄要趕我走!”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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