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內院用來見管事的廳上,崔三夫人端着杯茶,卻任由陳管事站了半晌,一語未發。
天兒原本就熱,又被這般晾着,陳管事身上體面的衣衫很快就從內裡溼了個透。
他到底哪兒做錯了?這大門還沒出,就算有錯處,也施展不開啊?
難道是覺得十六色禮盒太多了?可一個親王,他們上門去跟人家道謝,這已經算是寒酸了。
要他說,原本該送些玉石古玩之類的貴重之物,可夫人當時說,用心即可,不必金銀氣太重。
他就明白了夫人的意思,崔家是世家大族,就算這些年根基不在京城,也不能在皇家面前把姿態放得太低。
這十六色禮盒,可是他精挑細選,才定下來的,若是晉王府有懂事的管事,自然也就看得出其中的盡心之處。
況且,出門前,單子也給夫人過了目的啊!
這邊陳管事暗暗猜測,心神不定,那邊崔三夫人也是心中鬱悶,一口氣憋在胸口發不出來。
最後還是身邊嬤嬤提醒,崔三夫人才想起來被她晾在一邊許久的陳管事。
“你先去吧,這趟差事,不用忙了。”
崔三夫人神色不怎麼好地揮手。
陳管事愕然,這……
“夫人,這晉王府,會不會說咱們不知禮……”
陳管事壯着膽子說了一句,這到底是關係親王的事情,可不是開玩笑!
錯過了這個機會,以後還怎麼跟晉王搭上線?
崔三夫人聽了陳管事的質疑,想起早間接到的消息,越加煩躁起來,理也沒理陳管事,站起身來,擡腳就走了,把個陳管事扔在原地和留下來嬤嬤大眼瞪小眼。
“主子吩咐什麼,你只管聽着,別多事!”
那嬤嬤深知夫人心思,好心地囑咐了一句,也轉身走了。
這都是什麼事兒啊?陳管事滿腹不解,也只能回去消停待着了。
崔穎佳腳上有傷動不了,自然對此一無所知,只是美滋滋地拉着坐在一邊做繡活的丫鬟說話。
“榴紅,你說,禮物送去了晉王府,晉王殿下會不會過來還禮?或者,來看看我?”
榴紅聽到小姐又開始天馬行空口無遮攔,無可奈何地放了手中繡着的活計,不贊同地相勸:
“小姐您可真敢想,昨夜那麼晚了,晉王殿下恐怕是連您什麼樣兒都沒看清,他又是親王之尊,怎麼會爲了那麼小的事情來看您?”
實在不是她一個丫鬟說話難聽,實在是小姐這性子……什麼時候纔能有一點女兒家的矜持和穩重?
就算那是晉王殿下,就算那晉王殿下長得貌比潘安,那也不能這樣見了一面就胡思亂想啊。
她的要求也不高,不說讓主子像大小姐那般風華無二,儀態典範,只要能像崔三夫人親生的那位五小姐一般讓人放心就好。
崔穎佳一腔熱情被自己的心腹丫鬟潑了涼水,悶頭仔細想了想,昨夜,那位長的好看的不得了的晉王殿下,好像真是從頭到尾,也沒認真看過她幾眼……
“我長的也不醜啊……”她暗暗嘀咕。
榴紅沒話說了,乾脆站起身來:“二小姐,您先歇着,奴婢這就去請五小姐來陪您說話兒。”
主子這般,她是管不了了,乾脆去找個能勸的人來管管。
崔穎佳立刻就急了:“別,千萬別去請五妹妹!”
她身子往前一撲,就緊緊揪住了榴紅的袖子。
“五妹妹大道理最多,我可不想剛離了清河的那些老學究,又來一個小學究鬧我!”
話音未落就聽得窗下傳來一聲輕笑:“小學究?二姐姐可是在說我?看來往日是妹妹迂腐了呢。”
屋內,主僕兩人睜圓了眼睛,面面相覷,崔穎佳是尷尬,榴紅是驚恐這背後說人的,有沒有這麼靈啊?!
竹簾掀動,正是滿眼含笑的崔五小姐崔穎怡帶着丫鬟走了進來。
“一時不在,二姐姐就在背後編排我什麼呢?難不成是我往日裡話太多了,讓二姐姐厭煩了?”
崔穎怡笑眯眯地一點生氣的樣子也沒有,不過嘴裡也沒輕饒了崔穎佳。
榴紅趕忙行禮,窘得滿臉通紅:“二小姐這是玩笑話,五小姐千萬別往心裡去……”
崔穎怡不在意地擺擺手,在牀邊的繡凳上坐下,笑微微睇着俏臉通紅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崔穎佳:“二姐姐,咱們崔家可是難得你這樣的爽快人,妹妹我往日的確是嘮叨些了。”
崔穎佳聽她說了這麼幾句話,也不再僵在原處,鬆開了榴紅的衣袖,慢慢坐回了牀上,臉上的尷尬之色反倒沒了,也笑看着崔穎怡道:
“五妹妹可是規矩儀態最像大姐姐的崔氏女,這天下女子等閒都要把你當楷模,我哪裡敢說你的不是?不過是煩了榴紅這丫頭,隨口胡扯了幾句,五妹妹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她是知道她這個堂妹的性子的,心裡如何想,這面子上那是極其善解人意,一絲兒的錯處也不會有的。
而寬宏大度,不正是一個賢良淑德的崔氏女最該有的氣度嗎?
崔穎怡嘴角的笑僵了一下,笑容卻愈發明朗:“二姐姐可真是……難不成我一個做妹妹的,還要跟自己的姐姐計較不成?”
崔穎佳聞言立刻笑得甜滋滋的:“我就知道五妹妹是個最寬宏大量不過的人,不過……”
她一雙大眼睛轉了轉,就瞪着榴紅:“去,把外面守着的小丫頭們都給我敲打一遍去,都是怎麼當差的,五妹妹來了也半聲不出,險些讓我們姐妹失和,該罰的很!”
一邊的榴紅也深以爲然,這二小姐的屋子周圍,圍着這麼多的丫鬟婆子,主子卻連說個話都能被人隨意聽了去,這也是她爲什麼一再反對主子口無遮攔的原因。
這到底不是自己家啊。
不過她還是沒真的去敲打那些小丫頭,只笑了笑沒動步子。
當着五小姐的面兒,要是真去,那可真是不太厚道。
“二姐姐,這事兒怪我,是我沒讓她們聲張的,怕二姐姐萬一在休息,打擾了就不好了……”
崔穎怡臉紅紅地道。
雖然這對主僕一個字沒有捎帶她,可是崔穎怡還是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這宅子是母親當家,這些丫鬟婆子也是母親給二姐姐的,她方纔過來的時候跟這些丫鬟婆子擺手讓她們不要聲張,這些丫鬟婆子自然是聽她的。
要是這丫鬟出去訓斥了她們一頓,豈不是也是在下她的臉子?
崔穎怡心內不由得有些不忿,這清河本家來的這個堂姐,就是個二百五,有這麼說話的嗎?
崔穎佳卻還是沒心沒肺笑眯眯的樣子:“那就好,我就說三嬸手裡出來的人,不會這般纔是。”
崔穎怡眼底沉了沉,這二姐姐,還真是不好對付。
不過她自忖自己氣度好,想着自己過來的目的,也就不再說這個,重新說了一件事:
“二姐姐,今日母親原本說讓陳管事去給晉王殿下送謝禮的,不過,如今是去不成了。”
崔穎佳臉上的笑意終於下去了幾分:“怎麼回事?”
“晉王殿下,明日就要回封地了……聽說,是因爲昨夜在宮中得罪了皇上,皇上龍顏大怒,責令晉王明日就回封地,若是無詔擅出,殺無赦呢!”
“殺無赦?”
崔穎佳難以置信:“他是皇上最寵愛的弟弟,怎麼會,怎麼會觸怒皇上?既然是明日就要回封地,不是更應該今日就去道謝嗎?”
崔穎怡見她爲了一個見過一面的人如此焦心,心中暗暗不屑,掩嘴輕笑道:“二姐姐你可真是煳塗了,晉王殿下既然明日就要回河東了,今日自然有數不清的事情要忙,咱們這時候上門去,豈不是太沒眼色?況且,晉王殿下這一去,怕是這輩子也就是老死在封地,再也不會回京城來了,二姐姐你就算再上心,也沒什麼用的!除非,你願意跟着晉王一輩子老死河東那個鄉下地方!”
這可算是崔穎怡這段時間以來說過的最刻薄的話了。
可是崔穎佳卻完全沒心思跟她計較,心頭不斷掠過昨夜那個溫文有禮,俊秀斯文的少年來,心頭十分不舒服。
五妹妹的話她自然聽得出其中的深意。
崔氏族中的打算,她大概也是知道一些的晉王是皇帝最寵愛的弟弟,無論是哪一個崔氏女嫁入晉王府,對崔氏來說,都是極大的助力。
而從前,晉王頑劣的名聲整個大齊差不多都知道,族中姐妹都是唯恐自個兒會被選中與晉王聯姻,唯獨她不以爲然。而京城這邊,她曾聽母親說過,三夫人怕是也有意將五妹妹許與晉王,博一個晉王妃來做做。
而此刻,三夫人怕是看着晉王就要失勢了,立刻不想再與他扯上關係了吧?
家族之間的利益,皆是如此,崔穎佳心中是十分明白的,可她此刻,心裡也是真難過。
直到崔穎怡離去,她還是垂着頭,神情間盡是傷感。
榴紅嘆氣:“二小姐,就衝着昨夜的事情看,晉王殿下並不像傳言中那麼頑劣,尚且算得上是個不錯的人,可是既然他就要回封地了,以後,小姐還是不要放在心上了吧,一面之緣,實在是不值得小姐如此的。”
崔穎佳沒應聲。
世間熙熙攘攘,本就爲利,可是人活着,若是隻爲了這般勢利,又有什麼意思?
她一個人低頭想了半日,眼神慢慢定了下來。
“榴紅,明日我們出門,去送送他吧,就算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面,也要去送一送,權當道謝吧……不然,他若是一個人上路,多寂寞。”
既然是結結實實得罪了皇帝,連“殺無赦”這樣的話都得了,想必這樣勢利的京城,是沒有人敢再去送他的吧。
榴紅呆了一呆,還是應了下來。
明明是不會有什麼以後的,也不知道是該說小姐心善還是該說小姐傻。
威北候府的馬車駛近二門的時候,白成歡幾乎是睡了過去。
威北候夫人原本是打算要讓幾個僕婦來把她悄悄揹回去讓她接着睡的,可是剛動了動,懷中的女兒就睜開了眼睛。
威北候夫人愛憐地摩挲着女兒滿是倦容的臉,輕聲道:“成歡,咱們到家了,你回房中好好睡。”
白成歡點頭應了,母女倆下了馬車,威北候在前,兩人在後,先往榮熙院過去。
還沒走到院門口,就見留在家中的高嬤嬤快步走了過來,面色嚴肅地行了一禮,走至她們面前低聲道:
“侯爺,夫人,四小姐,秦王世子過來了。”
“怎麼又來了?”
威北候與夫人對視一眼,低低說了一句,回頭看向女兒。
白成歡也皺眉,這蕭紹棠是怎麼回事,明明都被皇帝禁足了,卻還這樣招搖,夜裡來,白日也來,這是把威北候府當他自己家了不成?
“咱們先進去吧。”威北候夫人自然看的出女兒聽到這個消息神色實在是稱不上高興,可在這裡站着,也不是辦法。
白成歡望着榮熙院的大門,瞬間彷彿覺得蕭紹棠就在眼前一般,渾身不自在起來。
昨夜,他那樣無賴地對她無禮,她是再也不想見他了。
她對着威北候施了一禮:“既然是如此,爹爹,不如您去見見他,看他有什麼要緊事,女兒就先告退了。”
女兒的態度明晃晃的,威北候自然也是不好勉強的,點頭應了:“好,你回去好好歇着,爹爹去見他。”
威北候夫人雖然覺得有些可惜,可想想也就罷了。
這蕭紹棠雖然很不錯,可女兒如今怕是還沒轉過彎來,一時半刻的,怕是不成。
白成歡告別了爹孃,就往歡宜閣的方向走去。
夏日陽光強烈刺眼,好在一路上花木扶疏,樹蔭錯落有致,倒沒有太熱。
及至走到了湖邊,更是湖面上涼風徐徐而來,涼爽之意讓人頭腦爲之一震,徹底清醒了過來,睏意頓去。
她又不是傻子,也不是不諳世事的少女,蕭紹棠總說她想多了,可這種種,她總覺得,並不是她想多了。
蕭家的人啊,她是再也不願意沾染了,況且不僅僅是蕭家,是這世間任何一個男子,她都不願意沾染了。
情愛是誘人的鴆毒,她喝過一次,就夠了。
她正要踏上湖面上的廊橋,遠遠地,卻傳來蕭紹棠的唿喊。
“白成歡,你給我站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