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王兄就要離京了,來看看你們。”
晉王笑容裡有些乾澀。上一次他離京之時,這兩個妹妹也曾盛裝站在爲他送行的人裡,可是他並沒有將她們放在心上過。
皇兄已經沒有了手足之情,而對這兩個妹妹,他又何嘗有過?
這皇宮中長大的人,說到底,都是自私自利,冷血無情的,他自己也不例外。
兩個小少女同時愣了愣,神情驚訝,晉王兄怎麼又要離京,皇兄捨得嗎?
“晉王兄你……”
剛要說什麼,一邊的兩個嬤嬤卻悄悄地拉了拉她們的衣袖。
先帝的三公主就生生把到了嘴邊的話改了過來。
“那就恭喜晉王兄前去就藩了,還請晉王兄多多保重。”
她明白嬤嬤的意思,她們在這宮中活得謹小慎微,能不能活下去,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間,雖然也想問問爲什麼,可她也知道,萬萬問不得。
晉王點點頭,眼底忽然就溼了起來。
父皇臨終時,樣樣都想到了,甚至想到了要如何保住他們兄弟姐妹的性命,卻忘了最重要的,兩個公主的封號。
大概,那個時候,父皇真的是被病痛折磨得太深了吧。
大齊除了嫡出公主之外,庶出公主未滿八歲,是不會給予封號的,只有乳名。
“三妹妹,四妹妹,你們,誰是惠歆,誰是惠雅?”
晉王依稀記得兩個妹妹的名字,不過問出這話的時候,晉王還是發自肺腑的慚愧。
作爲一個哥哥,他對自己的妹妹實在是太過漫不經心。
但兩位年少的長公主卻沒有這麼想,她們真的是高興極了。
有一個兄長來看她們,還記得她們的名字,這真令人驚喜!
小一些的少女就脆生生地答道:
“我是惠歆,姐姐是惠雅,聽嬤嬤說,是父皇親自爲我們起的名字!”
小小少女的笑容歡喜燦爛,讓這殿內昏沉的光線都明亮了很多。
晉王眼中酸楚難當:“這名字很好聽,與惠郡長姐也是一脈相承……我會懇求皇兄,讓他早日給你們賜下正式的長公主封號與封地,你們日後,也能有個依仗。”
晉王以爲自己是一片好意,卻沒想到此話一出,年長一些的惠雅就緊緊扯住了晉王的衣袖,倉惶搖頭:
“晉王兄千萬不要!”
“爲何?”晉王與惠歆齊齊問道。
惠雅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身邊的嬤嬤,在嬤嬤眼中看到了肯定的眼神,才慢慢鬆開了晉王的衣袖。
她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低下頭喃喃道:
“皇兄一定是太忙了……父皇臨去的時候,說過我與四妹妹還年幼,按規矩還不能有封號與封地,留待皇兄登基之後,再爲我們賜封……皇兄這幾年初登基,定然有無數的大事要忙,昨日我生辰,皇兄還命人送了一套珍珠頭面給我,我又怎麼能爲了這件小事勞煩皇兄呢?多謝晉王兄好意了……”
“父皇說過這話?”
晉王聞言內心翻騰不止父皇臨終如果說過這話,那就一定囑咐過皇兄,定然是想讓他登基爲新皇之後再爲妹妹們賜封,以後妹妹們的地位也能更穩固,可皇兄,他居然從來就沒有提及過!
他不僅辜負了父皇的囑託,還無視了這兩位地位尷尬的妹妹!
晉王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下自己滿心的憤怒:
“小事?一國長公主之事,怎麼能是小事!我必然要向皇兄進言!”
惠雅又阻攔了幾句,晉王卻是橫了心。
他跟皇兄說昨夜夢到父皇,並非託辭,看來父皇是真有放心不下的事情,才讓他來看看!
晉王又叮囑了她們幾句,也不便久留後宮,依舊被人領着離去了。
惠雅這纔回頭看着自己的貼身嬤嬤:
“嬤嬤,您說,要是晉王兄真的去說了,皇兄,會不會遷怒我們?”
那貼身嬤嬤走到兩位長公主面前,笑着勸慰憂心忡忡的惠雅:
“從前是因爲沒有個可靠人,這話不能隨便說,可是晉王殿下,也是長公主的親兄長,他既然知道了,斷然不會讓兩位長公主再這麼下去的,長公主,您得知道,您與惠歆長公主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兒,你們的將來,全都是皇上手裡,若是皇上一直想不起您,以後,可要怎麼是好?”
惠雅聞言纔沒那麼忐忑了,驚惶的眼神逐漸安定下來。
就算皇兄遷怒,又能比如今壞到哪裡去呢?
父皇和她們的生母都在的時候,這皇宮尚且讓她們感到步步驚心,如今,無父無母的她們,更是活成了驚弓之鳥,草木皆兵,小心翼翼已經成了本能。
什麼時候,她們才能像惠郡長姐那樣,尊貴從容,做一個真正的天之驕女呢?
出了一會兒神,惠雅看了看身邊比自己神情略好些的惠歆,嘆道:
“惠歆,打小兒咱們就不喜歡那人,覺得她分去了父兄的寵愛,可如今想想,倒還不如她平平安安做了這皇后呢,至少,有人正經管着這後宮,咱們也不至於無人理會。”
惠歆知道姐姐說的是那威北侯府的嫡女徐成歡。
她點點頭,眼神卻茫然:
“以前父皇在的時候,我還曾經孩子氣地想過,等她嫁入宮中,要如何爲難她,可這會兒,真希望她還活着……可惜,她那麼短命。”
姐妹倆也不再多說話,轉身拿了繡繃跟着嬤嬤學針法去了,這寂寞深宮,了無生趣的日子,總要做點什麼來打發時光。
皇帝還在昭陽殿等着晉王。
晉王努力壓服着自己的情緒把惠雅與惠歆的境況說了一遍,儘量輕描淡寫:
“……父皇臨去時,兩位妹妹尚且年幼,想來父皇也是留待皇兄爲她們賜封,如今她們也有十一二歲了,還請皇兄開恩,早日爲她們賜下封號與封地,日後,還請皇兄對她們多多照拂,她們畢竟……也是我們的皇妹……”
蕭紹昀面無表情地聽晉王把話說完,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良久,才問了一句:“是她們讓你跟朕說的?”
“這是臣弟自己的意思,並不是兩位皇妹的意思,兩位妹妹還一再勸阻臣弟,說皇兄事多,不值得用這樣的小事打擾……可臣弟以爲,若是一直這樣讓兩位皇妹無名無分,總歸是惹人非議。”
“惹人非議……朕知道了,你放心去河東吧,用不了多久,朕一定會爲她們賜封。”
出乎晉王的意料,蕭紹昀很快就答應了下來,只是眼簾下的神色,朦朦朧朧讓他看不清。
可無論如何,有了封號與封地,就能引起前朝文武百官的注意,以後,皇兄也不會再這樣無視她們。
晉王叩頭:“臣弟替兩位皇妹叩謝聖恩!”
“好了,也耽擱了不少時辰了,你去詔獄看過那兩人,就早早上路吧,安定皇姐葬在皇陵,距離這裡遙遠,你回了河東再給她上香吧,只要你有這份心,安定皇姐定然會知道的。”
晉王知道這是實話,也就沒有再爭論,再次恭恭敬敬辭行,終於離開了皇宮前往詔獄。
蕭紹昀一個人坐在昭陽殿中最昏暗的地方,直直地望着虛空中的某處,很久之後才驀然發出一聲冷笑。
空蕩蕩的大殿裡忽然聽聞這樣的聲響,劉德富渾身打了個哆嗦,毛骨悚然。
蕭紹昀卻忽然起身,往御書房去了。
蕭惠雅與蕭惠歆,他的兩個好皇妹,也不過是前世逼死成歡的幫兇而已。
前世成歡大婚之後就一直盡心盡力地管着後宮,給晉王挑王妃,給蕭惠雅與蕭惠歆挑選合宜的封號與富庶的封地,最後還給她們一人挑了一個不遜於薛雲海的青年才俊做駙馬,甚至在懷有身孕的時候,還親自去操持她們的公主府建造。
可是她們,又是如何回報成歡的?
在成歡屢次生子夭折之後,她們也屢屢在京中貴婦面前口出怨言,詆譭成歡要斷了蕭氏血脈,詆譭成歡是不祥之人……成歡的死,她們也絕脫不了干係!
這一世,她們若是還想要做大齊尊貴的長公主,她們怎麼配?!
他帶着血海深仇而來,這天下的人,都欠着他與成歡的,他一定要他們如數奉還!
詔獄一如既往地幽暗陰森,儘管是白日,可獄卒手中還是拿了一盞燈在前引路,纔不至於讓晉王什麼都看不清。
蕭惠郡已經被這樣暗無天日的囚禁折磨的生生換了一個人,華美的衣裙東缺一塊西缺一塊,頭髮蓬亂油膩,才短短的一段時日而已,她光滑細嫩的臉上,居然出現了細細的紋路,那個尊貴優雅,驕縱不可一世的長公主,已經徹底消失了一般。
永妍郡主一動不動地伏在母親的懷裡沉睡着,她已經經過無數場的哭鬧,精疲力盡了,她也已經隱隱明白,她的皇帝舅舅,不只是生氣這麼簡單了。
聽到獄卒的腳步聲,蕭惠郡猛然轉過頭來,一雙眼睛似乎是久不見光明,受不得這晃眼的燈光,避過去閃爍了幾次,才從嗓子眼兒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
“怎麼是你……蕭紹昀呢?”
“惠郡長姐……”
晉王往日裡跟蕭惠郡也並不親近,可是此時卻喉頭有些哽咽。
兩個皇妹不曾享受過長公主的尊榮,可也不至於落到惠郡長姐這樣的境地。
暫且拋開惠郡長姐的種種作爲不言,作爲父皇曾經最寵愛的女兒,居然落魄成了這個樣子,父皇是不是就是在天上看見了,心中不忍,纔會給他託夢的呢?
蕭惠郡從晉王的眼中明明白白地看到了憐憫,直如一根尖刺,直刺人心她蕭惠郡可以淪爲階下囚,卻不想被人看到如此狼狽的模樣!
她的驕傲與自尊,都不容許她被人如此憐憫同情!
她伸手拂了拂因爲沒有梳子而日漸蓬亂的長髮,坐直了身子,姿態高貴一如往昔,一雙眼睛瞬間就迸發出如同往日一般犀利的光芒來,輕叱道:“蕭紹曄,事已至此,用不着你來貓哭耗子假慈悲,你只回去告訴蕭紹昀,要殺要剮,不要磨磨蹭蹭,連個婦人都不如!”
“長姐……”
晉王一見蕭惠郡這渾身帶刺的模樣,還有哪裡不明白的呢?
惠郡長姐還是那個驕傲如斯的長公主,她不屑於要他的憐憫。
而他來,也不是單單憐憫她的。
晉王也不多說什麼,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令牌,從牢獄的柵欄間隙穿過去,放在了地上。
“今日我就要離京去封地了,以後,或許再也不會回到京城來了,能爲惠郡長姐做的,唯有這個了,還望長姐多多保重,莫讓父皇在地下擔憂。”
蕭惠郡順着晉王的手望去,看見了那枚可以保命的令牌。
父皇臨終時賜予他們人手一枚的保命令牌,她的那一枚,早因爲一場試探的賞花宴浪費掉了,而如今這個一直站在蕭紹昀那一邊的弟弟,居然會把這樣東西給她?
他到底知不知道,手裡有這枚令牌,就像是多了一條命?!
等她終於從驚愕中抽離出來的時候,晉王已經轉身往外走了。
“皇上一日沒有下旨,長公主就還是皇家的長公主,永妍郡主就還是郡主之尊,絕不可苛待她們!這銀子留給你,記得給她們按時送水送飯,自然有人會記得你的好處!”
晉王正從袖中掏出一包銀子遞給獄卒,半是威脅半是拉攏地交待獄卒。
獄卒利利索索地收了銀子,也利利索索地應承了下來,晉王交待的這些事,並不難。
蕭惠郡輕輕地將懷中的永妍郡主放在自己撕下的衣襬上,再也顧不得什麼高貴的儀態,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將那枚令牌抓在了手裡,摩挲了一遍又一遍,眼眶中漸漸涌出了淚水她不能不要晉王的這份憐憫啊,她死了不要緊,她的兒女不能死,不能死啊!
“蕭紹曄!”她衝着晉王漸漸隱沒在幽暗甬道中的背影喊了一聲:“爲什麼?你爲什麼將這樣的東西給我……”
晉王回過頭,看見自己的長姐匍匐在地上。
皇兄變了,所有人就都變了,就連成歡姐,也變了,可他卻不想變。
他搖搖頭:“我不單單是爲了你,我也是爲了父皇。”
父皇,父皇……蕭惠郡頃刻淚如雨下,卻又擡起了頭,聲音嘶啞:
“蕭紹曄,你記住,那個人,早就不是你的皇兄了,你不要再傻下去了,千萬別再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