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蕙亦步亦趨地跟後面,望着前邊並排而行的白成歡和蕭紹棠,有一種恍恍惚惚的錯覺
這似乎和春天的時候,沒有什麼區別吧?
大小姐似乎還是那個大小姐,何七少爺似乎還是那個何七少爺。
可是大小姐卻原來是另外一個人,而何七少爺也成了另一個人。
這兩個人的緣分,可真是……
眼見着兩人在涼亭中落座,搖蕙趕緊收回了飄遠的思緒,命身後跟着的小丫鬟去準備茶水點心,自己規規矩矩站在了涼亭不遠處。
湖水粼粼,在這樣乾燥炎熱的天氣裡,帶來絲絲涼爽,順風吹到涼亭中,蕭紹棠身上覺得說不出的舒適愜意,心裡卻如湖水一般泛着哀哀的涼,止不住的覺得憂傷懊惱。
自那天之後,這是她頭一次見他,可她那瓷白如同湖中睡蓮一般臉上,連紅也不曾紅一下,黑眸中更是波瀾不驚,一如從前似乎他滿腔的心意於她並無半點干係!
這樣的漠然,真是讓他覺得心裡害怕,卻又止不住慶幸,還好,她肯再見他一面。
只要能常常見面,見面三分情,他總會慢慢讓她明白他的心意。
白成歡倒沒有他想的這樣多,眼神十分坦然地將他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
這些日子不見,他似乎是憔悴了幾分,好看的鳳目輪廓裡,一雙幽深如寒潭的瞳仁,一時瞧瞧她,一時又低垂下去,輾轉憂傷之意雖然也在竭力掩飾,卻還是絲絲縷縷漫出眼眶……
這樣的年紀,這樣的心思,求而不得,也是件很令人痛苦的事情。
白成歡在心裡輕輕喟嘆,到底是覺得有些愧疚的。
若是她一早就知道他看上她哪兒了,或許還能改改雖然直到這會兒她也不知道他看上她哪兒了。
事到如今,她也沒什麼好辦法。
想了想,她到底還是先找了個話來說:
“你最近,好像清減了些……”
站在涼亭外樹蔭下的搖蕙於一片寂靜中聽到這話,瞬間都替秦王世子覺得心痛,這是爲了什麼清減的,不是明擺着的嗎?
這樣拿針戳人傷口,大小姐真……不是故意的?
蕭紹棠卻是完全沒有這個想法,近日來的烏雲滿天彷彿一瞬間散去,心裡頓時覺得美滋滋的。
他似乎是瘦了那麼一點點,她都能看出來,這是開始關心他了吧?
“是嗎,我生來就有些苦夏,天氣熱了自然就……”蕭紹棠說了一句,又有些喪氣,自己說的這是什麼呀?
不是該趁這個這個時候說說自己是如何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爲了她茶不思飯不想的嗎?
蕭紹棠深恨自己平日裡的口齒伶俐此時爲什麼全都變成了笨口拙舌!
白成歡瞧着期期艾艾的蕭紹棠,像是看到了前生的徐成歡。
她覺得自己真是錯了。
註定了會讓他的一腔情意盡數付諸流水,又何必跟他說旁的呢?
小丫鬟就近從歡宜閣拎了新鮮的點心茶水過來,交給了搖蕙。
搖蕙也實在是覺得秦王世子這個樣子太讓人難受了,偏生大小姐心如磐石一般,只冷眼坐在一邊看着。
要是擱在其他小姐身上,這樣好看的男子坐在她身邊,哪裡還有這份冷淡鎮定?
可惜了,大小姐終歸是與旁人不一樣的。
搖蕙就拎着提盒走進了涼亭,將提盒中的茶點一一放在桌上,打破了尷尬的沉寂:
“這是府裡新做的綠豆糕,降火解暑,世子殿下與大小姐嚐嚐。”
一邊說一邊給白成歡暗暗使了個眼色,就又出了涼亭,遠遠站着去了。
白成歡接收到搖蕙這樣的眼神,不解又詫異,搖蕙這是什麼意思?
是說她這個主人待客不周?可她對誰都能做到,就是對眼前這個人不能太周到。
但她到底還是伸手將那淺綠色的精緻糕點往蕭紹棠眼前推了推:
“你不是說有許多話要與我說嗎?嚐嚐吧,吃完了就趕緊說。”
蕭紹棠直直的盯着那綠色的糕點,似乎有些驚喜,沒有一點遲疑,拿起來一塊就吃了下去。
她讓他吃的東西,他自然是要吃的。
吃完了,又喝了杯茶,蕭紹棠纔將今日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
關於和親這件事,皇帝與朝臣的妥協她是聽說了的,可是關於何家這件事,宮中的消息還沒有傳出來。
“……何家冒着滅門之禍將我養大,因爲我,老太爺落了一身的病,臥牀十七年,受盡了人世間的痛苦折磨,因爲我,父親與母親也一直都不和睦,家裡的人都小心翼翼,無事都不敢往京城來,甚至大哥二哥,明明才華橫溢,可以留在京城爲官,卻都要調任到偏僻縣城……我欠何家的,這輩子都還不清,若是再讓他們因爲我而入罪,那我真是百死莫贖其罪……”
似乎是因爲眼前坐着的女子是他一直放在心坎上,覺得最爲親近的人,也或許是因爲此情此景太過安逸舒適,蕭紹棠就像是一個憋了十天半個月沒有開口講話的人一般,真的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跟白成歡講。
白成歡仔細的聽着,不時頷首,並沒有去打斷。
他畢竟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郎啊。
在這京城,舉目無親,活得小心翼翼,那些尊貴顯赫的地位,和他恣意灑脫的外表,都如同遮住世人眼睛的浮雲。
當這浮雲散去,圍繞着他的,始終就只有殫精竭慮的謀士與雄心勃勃的下屬。
“從前我並不知道這些,還任性地怨怪父親母親,還曾經忤逆老太爺……如今想來,真是無地自容。”
少年俊朗的面容上滿是愧疚與悔恨的神色,讓白成歡心生憐憫:
“你也只是一個無辜的人,畢竟從前的事,你當時也不知道,這並怪不得你。”
話一出口,白成歡卻覺得有些不妥。
她如今該做的,應該是冷着蕭紹棠,這樣的話說出來,是不是,有些太過於關切了?
蕭紹棠聽她如此溫柔的安慰,果然就有些想多了,一雙鳳眸中漾出層層的暖意,忽然覺得自己心中的迷茫與難過,此刻都有了個停靠棲息的地方。
白成歡被他這樣的眼神看得心頭髮慌,輕輕咳了兩聲,開始說正事:
“那你可有想好,如今,該怎麼辦?”
以蕭紹昀的秉性,既然起了疑心,這件事情就絕不可能善了。
“我已經寫信,送去西北告知父王,我是在想,能不能將何氏一族所有人遷往西北,至少,在父王的的羽翼下,能保他們安然無恙。”
將自己在意的人放在最安全的地方,這是蕭紹棠下意識的想法。。
但這個想法立刻就被白成歡駁回了:
“如果只是一人兩人,那倒不是難事,只是何氏一族在虢州已經繁衍生息近百年,人數衆多,你這場事端若是牽連起來,九族之內怕是都難以倖免,難道你能將他們九族之內的所有人都遷到西北去嗎?”
蕭紹棠垂頭想了一想,只能滿心苦澀的承認,這個想法非常不現實。
“老太爺一輩子,都將風骨看得極重,讓他拋下祖業,遠走他鄉避禍,的確是很難……”
白成歡點頭,接口道:“不錯,更何況虢州鄉土風俗最講究熱土難離,闔族搬遷並非易事,而且人數衆多,難免引起蕭紹昀的注意,他若想要找藉口動手,反而更加便利。你日後還是多注意些,不要與何家任何人再有來往,還有你那個表妹,想辦法讓她早日離開京城爲好。到底這件事,還要從蕭紹昀這邊下手。”
蕭紹棠點頭,嘆氣,雖然何家這麼多年遠離京城,可到底還有根基在那裡,一舉一動的確很容易生出事端。
“嗯,此事我與袁先生再行商議,一定不能牽連到何家。此時,若是有其他事能拖住皇帝,我就有一線喘息之機,等等看父親那邊有沒有什麼好法子。”
“如果說其他事能拖得住蕭紹昀,眼下倒是有一件,況且於秦王那邊也有益處。”
白成歡說着話,心中也一直在盤算關於朝廷不給西北軍餉的事情,畢竟虢州的父親也在甘州,也是屬於秦王麾下,若是皇帝執意爲難秦王,那麼父親必定也會深受其害。
蕭紹棠有些驚訝,卻又很快釋然,白成歡聰慧,他一早就知道的。
他眼神專注地看向白成歡:“你說,我聽。”
“據你所說,王爺手中,銀子不缺,只是沒有名頭,不好擅自拿出來,充作軍餉,我的意思,是京城這邊再着人與皇帝交涉,讓戶部至少出一部分銀子,至於剩下缺的部分,那就讓大齊的商賈鉅富來出吧,號召他們捐銀,支持邊關。”
白成歡一雙黑亮的明眸望向蕭紹棠:“畢竟,不管那些商賈是誰的人,總歸是大齊的人,這樣將銀子花在西北,一樣都是花,卻誰也不能說出什麼來!到時候大齊民意沸騰,蕭紹昀必定就沒有如今這麼悠閒了!”
蕭紹棠瞬間領悟。
這是讓父王部屬的那些商賈富戶,以捐銀的形式,將銀子正大光明的送到西北,這樣一來,無論父王暗地裡補貼了出多少銀子,至少明面上都是光明正大,合情合理的。
“這個主意很好,若是真走到這一步,諒蕭紹昀也說不出什麼來!”蕭紹棠幾乎要擊掌讚歎了,這個方法很簡單,但是能夠頃刻間想到,一般的女子還真是難以做到。“只是由誰來牽這個頭,確實要好好思慮一番。”
“就是如此,這個人選很重要,一個不留神,就可能被蕭紹昀以擾亂朝綱的名目廢掉。”
白成歡擡頭應和道,由衷的覺得和蕭紹棠說話是一件非常輕鬆愜意的事情,似乎只要她提出一個想法,他就能自動的想到後面的事情。
這樣能將目光放得長遠的人,加以歷練,絕對會讓蕭紹昀覺得頭痛。
蕭紹棠也擡起頭,眼神柔柔得如同春日的湖水,幾乎能將白成歡溺斃在其中。
前後不過兩盞茶的功夫,蕭紹棠就覺得自己這一天的憂慮都在白成歡這裡煙消雲散。
似乎不管他說什麼,她都能夠理解,能夠明白,並且很快就能給出相應的迴應。
這真是上天對他的眷顧。
不待蕭紹棠激動的心緒平復下來,白成歡就起身離座。
蕭紹棠這樣的眼神,實在看得她心裡發慌。
“好了,你要跟我說的兩件事情也說完了,這只是我的一些想法,你還需要與你的部屬好好商議一番,天氣炎熱,我也不送你了,如果你還要見義父,還請自便,若是不見,也請自便吧。”
白成歡依着規矩,輕輕地福了一禮,斂起衣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其實這些事情,你完全不必找我來說,你手下自有謀士爲你謀劃,或是你與我義父相商,總會有很多人願意爲你排憂解難的,何必非要來尋我,你我二人,到底男女有別,以後還是避着嫌吧。”
避嫌……又是這兩個蕭紹棠最不喜歡聽到的字兒。
對此,蕭紹棠只當做沒聽見,不作迴應,心中卻想着,送給父王的信,不知道到了沒有。
若他們此時是未婚夫妻,還需要避什麼嫌?
白成歡卻再也不看他,疾步往前走,眼見着就要出了涼亭。
蕭紹棠卻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伸手就從懷中摸出一根簪子來,叫住了白成歡:
“白成歡,等等!”
“還有什麼事?”
她回頭,臉色一如從前生疏時的清冷。
蕭紹棠將那支簪子遞了出去,小心翼翼中帶着不容拒絕的堅定:
“我前去西北之時,你曾贈我朝顏,送我如意結佑我平安,而我卻也沒有好好的送過你什麼東西,人常說,人情之事是一來一往,我覺得這樣很不妥,所以,還請你收下這隻簪子,全當我的回禮!”
白成歡凝目看向被蕭紹棠捧在手心裡遞到面前來的簪子。
那是一支京城貴女中流行的琉璃簪。
簪身銀光閃爍,簪頭的百合花晶瑩剔透,一眼看去,是極其精巧之物。
可這男子送女子髮簪……她心中無奈,這還是不死心啊。
“這就不必了,你曾經送過我一套文房四寶,已經比我送你的東西貴重千倍不止,已經是有來有往了。”
她容顏冷淡,輕輕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