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溫如一時半會兒沒明白兒子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等他明白過來,一種無法遏制的驚恐從心底深處升起,他顫抖着手指指向兒子:
“你,你說這話,是想要造反不成?!”
“兒子並不曾想要造反,只是想要保住我們宋家滿門!”
宋長卿自然知道他的話,在父親心中會掀起何等的驚濤駭浪,所以即使他意識到父親所說的造反在不久的將來,或許會發生,此時也不想讓父親太過於受刺激,所以只低下了頭,輕聲辯解了一句。
可就是這樣,宋溫如已經怒不可遏!
他的神思恍惚了一瞬,就撲過去,緊緊抓住兒子的雙肩,神情猙獰,目眥欲裂:
“你這是在自尋死路!你這樣纔是戕害我宋家滿門!皇上是天子,誰敢與天子對抗?!這樣的話再不許說!若讓我再聽見一次,我親手了結了你!”
宋長卿被父親像是篩糠一般搖晃得跪都跪不穩,卻也再沒有說什麼,在父親的暴怒中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心中那熟悉的失落一閃而逝,很快歸於一片平靜。
在父親的心裡,份量最重的人永遠都是皇帝……
無論前世今生,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事情。
他只能慶幸,前世蕭紹昀還算的上賢明,父親盡心輔佐了他一輩子,最後算是善始善終。
可是這一世,蕭紹昀已然瘋了,父親卻還想做大齊的忠臣,又會落得一個什麼樣的下場呢?
宋長卿帶着滿腹的心酸,待到日暮之後出了相府,前去尋圓慧和尚說話。
圓慧今日已經回了北山寺,因爲戶部尚書趙詩真成功募集到了西北所需的軍餉,北山寺的知客僧就想着能不能也由北山寺出面,向京中權貴募集善款,好歹可以賑濟災民,緩解一些今年大旱的災情。
圓慧和尚對知客僧的想法不置可否。
趙詩真能夠募集軍餉成功,多半怕不只是那些富戶忠君愛國的原因。
前世他就知道秦王有錢,但沒想到今生會這麼早就浮出水面。
如今的局面已經同前世完全不一樣了,他不僅僅要阻止那場浩劫,眼前的這場天災,也要想辦法度過去纔是。
“師叔祖,咱們不是和尚嗎?賑濟災民那是皇帝的事情,爲什麼咱們還要操這麼多的心?當和尚不是要一心向佛,潛心修法嗎?”
頂着一顆小光頭的小沙彌,常常聽人說起師叔祖貪戀紅塵,此時見師叔祖眉頭緊皺,就眨巴着大眼睛問道。
圓慧伸出手撫了撫小沙彌鋥亮的小光頭,凝視着他頭頂的戒疤,眉目慈和地解釋:
“我們是要一心向佛,潛心修法,可你想一想佛是什麼樣的佛?而潛心修法又修的是什麼樣的法?”
小沙彌年紀還小,讀過的經書有限,但還是一本正經地答道:
“佛祖慈悲爲懷,佛法宏大無邊。”
“對呀,佛祖要慈悲爲懷,佛法就是要普度衆生的,可我們不能光將他們度往西方極樂世界。在他們活着的時候,我們閒來無事,也是要度上一度的。若我們有能力,卻眼睜睜看着他們餓死病死,那我們的慈悲爲懷又在何處呢?佛法再宏大又能渡得了誰呢?”
小沙彌望着師叔祖慈眉善目的樣子,對這話似懂非懂,但並不妨礙他就此將這番教導牢牢深刻心中。
“多謝師叔祖教導,弟子記住了。”
他雙掌合十,向圓慧和尚行禮。
“罷了,我知道你也不大懂,能記住就不錯了,去吧,玩去吧。”
宋長卿進門的時候,小沙彌正一蹦一跳地出門去,與他擦肩而過。
他剛剛在門外也聽到了圓慧的這番話,此時又仔細看了看這小沙彌,與他玩笑了幾句,就走了進來,望向圓慧和尚的眼神中頗有深意。
“我還以爲他只是偶然與你有些相似,卻想不到真正是一脈相承。”
誰能想得到,後來那個年紀輕輕就名聲遠揚,一直都行走在衆生間的弘明法師,原來曾經被圓慧和尚如此教導過。
圓慧點點頭:“我也不曾想過,他能將我的話記在心裡,行在路上。”
宋長卿心中有些悵然,他與圓慧,都是前世看今生的人,從前覺得一切盡在己手,如今才知道,原來世間種種,根本無法徹底掌控。
“災民的事情,你真的要管嗎?這小和尚年紀雖然小,但說的話也有道理,你若全都管了,還要皇帝做什麼?”
對於圓慧和尚一門心思想要賑災這件事情,宋長卿其實還是不贊同的。
任何人,若是聲望超越朝廷,都必定會成爲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
就像趙詩真,雖然軍餉籌集齊了,面子威望都有了,但以他對蕭紹昀的瞭解,要是尋到了空隙,肯定要讓趙詩真好看。
他知道圓慧和尚與這北山寺的衆僧都不大一樣,並不是如同這小沙彌一般,雖然是自幼剃度,卻不懂人間疾苦,他是在歷經坎坷磨難之後才遁入空門,成就高深佛法的。
心懷天下,體諒民間疾苦,這都是理所應當的,可他就怕圓慧和尚萬一遭到皇帝的猜忌,他會失去這個他今生唯一的摯友。
圓慧並不在意:“隨他去,我只做我自己該做的事情,後果如何,自有佛祖在看着。倒是你,忽然之間來找我,怕是又有什麼事兒吧?”
宋長卿見他這副態度,知道他是真正的出家人,諸般掛礙都不放在心上,也就不對此事都說什麼了,原原本本把自己家裡的事情說了一遍。
宋家的事情聽得圓慧和尚再也無法淡定,直接就跳了起來:
“你這腦子!你爲什麼不提前來找我相商?你也太小看那白成歡了,你可知道她到底是什麼來頭?!”
宋長卿見圓慧這副樣子,心中不由得一沉,不就是虢州一個武官家的女兒嗎?還能有什麼來頭?
圓慧和尚又是跳腳又是嘆氣,卻始終沒辦法把白成歡的真正來歷告訴宋長卿。
那女子狡猾的很,他必須要親自跟他談一談!
在圓慧眼中狡猾的如同狐狸一般的白成歡,在威北侯夫人面前卻是分外老實。
威北侯夫人問什麼她便答什麼,一五一十將自己重生以後,關於宋三郎的所有事情都說得清楚明白。
可關鍵是,即使再說,也說不出什麼具體的事情來。
白成歡與宋三郎的接觸,無非就是當初在虢州的那一箭,與當日徐成霖離京之時在城外,與他打招呼,暗示他幫助蕭紹棠的那一次。
聽女兒說完,威北侯也是皺起眉頭,百思不得其解。
就這麼簡簡單單的泛泛之交,甚至可以說是還有些仇恨間隙在,若是一般人,恐怕連長相都看不大清楚,哪會到宋三郎這失心瘋了一般攪得全京城人都側目的地步?
“這到底是宋三郎原本就貪花好色,見一個愛幾個,還是宋家真的有什麼圖謀,想要針對咱們侯府?”
白成歡卻是知道緣由之後沒那麼心焦了,聽威北侯這樣猜測,就道:
“若是真有什麼算計,遲早會露出馬腳來,左右,如今流言已經遍佈京城,我們兩家若是繼續鬧下去,只能將這事情越鬧越大,讓別人看更多的熱鬧而已,先這麼僵着吧,我也想知道,那人,會是什麼反應。”
威北侯夫婦當然知道女兒所說的那人指的是誰,就覺得這話中有深意:
“怎麼……”
“我就是想知道,我這樣的一個人,既不是孝元皇后轉生,又流言蜚語纏身,他能不能就此放過。”
威北侯夫人頓時就明白了。
她深深地注視了女兒一會兒,嘆道:
“禍兮福所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若真的因此讓他徹底歇了對你的心思,那也算得上是好事一樁,那我們就再等等看吧,若是宋家真心想算計我們,我們侯府也不是那軟柿子任人揉捏!”
白成歡點點頭,爹爹和孃親的傷心憤怒能稍減,她也就放心許多,侯府也有足夠的時間來看看各方的反應。
等到蕭紹昀聽說這種種流言蜚語之時,沉默了半晌,才砸了一堆的摺子。
從那日白成歡妄圖冒充孝元皇后開始,他心中就厭棄了這個女子。
可是他心頭又時不時回憶起白成歡出現在他面前的一次次曾經,他離真正的成歡那麼近!
“宣丞相宋溫如與其侄宋三郎!”
蕭紹昀想來想去,始終覺得若是不好好問罪宋家,他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近些日子跟在蕭紹昀身邊,幾乎是寸步不離的詹士春及時上前一步攔住了他。
“皇上,此時孝元皇后魂魄已經不在白成歡身上,況且那白成歡想要冒充孝元皇后,已經被皇上識破,那她就已經與皇上無關了,皇上若是因她而問罪於丞相,豈不是讓大臣寒心,讓天下人疑惑?”
“可是萬一,成歡又回來了……”蕭紹昀覺得詹士春的話有些道理,可心中還是矛盾不堪。
“皇上明鑑,孝元皇后一半的魂魄如今在安小姐身上,待到孝元皇后另一半魂魄歸來之時,老臣定會想辦法讓孝元皇后徹底轉生於安小姐身上皇上此時又何必,爲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子,惹天下人非議呢?”
蕭紹昀近些日子幾乎是完全依賴詹士春,想來想去,也點頭認同了他這話。
左右,一個不再重要的女子,他不放在心上,也就罷了。
詹士春雖然勸住了皇帝,心中卻並沒有嚥下這口氣。
女兒被人欺負了,他這個做父親的,豈能無動於衷?
那些散播流言的人與宋家三郎一樣罪不可赦,且給他等着!
袁先生一聽說這流言蜚語,心中就暗叫要糟!
世子這些日子好不容易靜下心來,靜等着西北那邊王爺的消息,若是聽見這些,只怕又要炸了!
果不其然,等到袁先生去找蕭紹棠的時候,卻發現他人已經沒了蹤影。
袁先生只能暗歎一口氣,情愛害人不淺啊!
宋三郎被家裡人打,被威北侯夫人踹,就這樣去威北侯府晃悠了一圈,被擡回來的時候,實實在在已經到了出氣多,進氣少的邊緣。
好在宋溫如雖然恨鐵不成鋼,但也沒想真要了他的命,雖然嚷嚷着讓他生死由命,還是任由夫人黎氏給他請了大夫,開了方子上藥,一大堆丫鬟小廝伺候着。
丞相夫人黎氏,還因此第一次與丈夫,吵得面紅耳赤。
在她看來,侄子與兒子不同,與他們到底隔着一層,就算是有錯,也輪不到他們這樣下死手教訓,萬一打出個好歹來,可怎麼跟他的爹孃交代!
宋三郎心中其實也是萬分後悔自己衝動,不但將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讓白成歡的名譽有損,還讓伯父與伯母夫妻失和,爲了他而爭吵,他覺得自己真是失敗極了,什麼事兒都做不成。
心中的愧悔之意,讓他覺得無比沮喪,雖然傷口沒那麼疼了,卻也睡不着,只昏昏沉沉的趴在牀上。
還不死心的惦記着什麼時候能親自見白成歡一面,向她剖白自己的一片衷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只覺得牀頭如豆的油燈燈影下,像是站了一個身影,那身影正散發着絲絲寒氣向他襲來。
“鬼啊!”
宋三郎打了一個哆嗦,失聲大叫起來!
那個身影卻撲了過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宋三郎只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威脅道:
“你若是再喊一聲,信不信我立刻捏斷你的脖子?!”
他立刻就閉了嘴,睜大了眼睛瞧過去,燈影裡的那人,眉眼俊朗,卻滿面寒霜,不是何七又是哪一個?
“你,你怎麼來了?你是來看我的?”
宋三郎不怕了。
“看你?不我不是來看你的,我是來收拾你的!”
蕭紹棠伸手,在宋三郎背上的傷口上,使勁按了按,直按得宋三郎一陣慘叫,才冷厲的道:
“宋三郎,朋友妻不可欺,你居然能讓京城傳出這樣的流言,你真當我蕭紹棠是死的不成?”
“什麼朋友妻不可欺?何叢棠你沒病吧?!”宋三郎一聽這話就睜大了眼睛,十分不服,忍着傷口的疼,撐起了身子叫道:
“我記得我受傷當日,我就跟你說過,我看上白成歡了,你說這朋友妻不可欺,到底說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