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大一頂帽子扣下來,活脫脫就是在說徐成歡居心不良,公報私仇,罔顧父親性命安危。
這帽子徐成歡自然是不認的,不過她還沒來得及說話,萬年護女狂魔白太太就發飆了,好像這兩天提心吊膽的人不是她一樣:“白祥歡你給我閉嘴!你妹妹出的主意就很好,你能你倒是給你父親分分憂啊?你能麼,你能麼?”
白太太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白祥歡還沒發完的怒火瞬間歇菜兒,老孃的巴掌可是不含糊的,他領教了十多年,早已聞風喪膽。
他只能惡狠狠地瞪了徐成歡一眼:“好,那咱們走着瞧,爹爹要是有一點點閃失,看我怎麼跟你算賬!”
徐成歡撇了撇嘴角,給了他一個不屑的表情,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起來,把白祥歡氣得又是一陣肝兒疼。
這就是挑釁,明晃晃的挑釁!
他還就不信了,他找不出這瘋子一點能說服老孃的錯處來!
他的眼神往一邊移了移,立刻就瞄準了目標。
他清了清嗓子,放柔了聲音,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大公無私:“歡娘啊,你這個丫鬟,是叫搖蕙?”
徐成歡放下茶杯,拿帕子沾了沾嘴角,看了一眼身邊站着的搖蕙,才毫不在意的回了一聲:“是啊,有什麼問題?”
有什麼問題?問題大了!
白祥歡狗腿地轉向白太太:“孃親,歡娘這是,對咱們一家人,大大地不滿呢。”
“嗯?歡娘有什麼不如意的?跟孃親說說。”
白太太明顯是弄錯了重點,白祥歡內心淚流滿面。
但是他還是接着栽贓:“孃親有所不知,這‘搖蕙’二字,是有出處的,出自楚辭中的《悲回風》,頭一句就是‘悲回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孃親,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她內心感傷鬱結,可是孃親,您對她這麼好,天天把她捧在手心裡,她還這樣哀怨之氣盈滿周身,一點都不體諒感激您,是不是有點太不孝了?”
徐成歡拿着帕子的手擰了起來,霎時對白祥歡刮目相看。
這傢伙,倒是歪打正着。
是,她給小青改名兒成搖蕙,的確是冤結內心的意思,她一個花樣年華的小姑娘,皇后的位子都沒坐熱呢,就被夫君抹了脖子,不冤嗎,不應該悲傷一下嗎?
而她真正要告誡自己的,是後面的一句。
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來者之悐悐。
她怨恨往昔的那些期望,告誡自己以後要警惕。
再也不要讓任何人有傷害到她的機會。
可是這廝居然不要臉地把一個丫鬟的名字往孝道上面扯,這構陷栽贓的手段,和前年被人告發惡意構陷的大理寺少卿有得一拼!
白太太讀的書不多,兒子這一篇話說得她是一愣一愣的,完了一想竟然兩眼熱淚上涌:“歡娘,你是不是還在怪娘,怪娘沒有照顧好你,讓你受了這麼多年的委屈?”
徐成歡默默地嘆了口氣,可憐天下慈母心哪,白祥歡這個無恥小人,跟她過不去就算了,做什麼要招惹這個可憐的婦人傷心呢?
既然他如此不仁,就別怪她這個妹妹不義!
她毫不遲疑,起身,提裙,利索地蹲下身去,依偎在白太太膝前。
“孃親,哥哥他,他太欺負人了……”
漂亮的小姑娘一雙大眼含悲帶怯,似乎有淚卻不垂落,楚楚可憐,委委屈屈。
“我給小青改這個名字,是因爲我背到《悲回風》的時候,覺得這兩個字好聽,並沒有想太多,孃親對我這麼好,我怎麼會心懷怨懟呢?我知道孃親對我好,如今這個世上,只有孃親對我最好。若說我真是心有鬱結,那也是因爲哥哥對我的態度……孃親,我雖然瘋傻,但我這些天也從書中看到過,爲人兄長,當愛悌弟妹,可是哥哥對我……孃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哥哥這般厭惡於我……”
徐成歡放軟了聲音,也還是自有一番小女兒嬌態的,半真半假的一通話說完,又是恰到好處低下頭住了口,委屈心痛的模樣,簡直比大哭一場還要讓白太太心疼萬分。
是啊,歡娘是做錯了什麼呢?她只是因爲命運不濟,曾經癡傻而已,她的親哥哥,卻從來不曾給她一個好臉色!
“我可憐的兒喲!”白太太撐不住,摟住女兒就哭了起來。
一邊目瞪口呆的白祥歡看着母親和妹妹抱頭痛哭,終於覺得有一絲心虛愧疚。
她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呢?
白祥歡怔怔地細想,除了她幼時發狂推了母親一把,她真的,好像,並不曾做錯過什麼。
他得知母親給他添了個妹妹的時候,他是略微有些失望的。
那時候他已經五歲,爹爹每天逼着他蹲馬步,他累得要死要活的,卻擺脫不了,他多希望自己有個弟弟,然後讓爹爹抓着弟弟去習武吧,他就可以解脫了。
可是當他看到妹妹粉嘟嘟的小臉蛋,還有蓮藕一樣的小胳膊小腿的時候,他也是滿心歡喜的,小小的男孩子內心一片柔軟。
妹妹呢,長大了會很漂亮的小妹妹。
他也曾把自己的金鎖往她脖子上套差點把她勒斷氣,也曾拿了米糕小心翼翼地喂她,偷偷戳她嘴邊吐出來的泡泡。
可是後來,他漸漸長大,她還是不會說話,不會認人,只會發脾氣,砸東西,那麼讓人討厭。
他出門去學堂,都會有人嘲笑他有個瘋傻的妹妹,他的自尊心被傷得體無完膚。
可他有什麼辦法呢,誰讓他的妹妹是個傻子呢?
直到好幾年以後,孃親再次有孕,他重新有了解脫的希望,開心起來。
可惜,孃親去看她,她卻發脾氣,推撞之下,孃親失去了腹中的孩子,他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弟弟妹妹了,除非父親納妾。
可是父親對母親情深意重,爲人板正,根本不可能納妾。
他從那時起,就結結實實地恨上了白歡娘。
他恨不得沒有她這個人,恨不得父母扔掉她,甚至惡毒地希望她趕緊把自己折騰死。
他從來不曾想過,自己的妹妹有沒有做錯過什麼,她每天焦躁不安會不會很辛苦,她被人厭棄會不會也有知覺。
他從來不願意去想。
可是這一刻,他聽到“愛悌”這兩個字,看到她無辜難過的樣子,卻忽然覺得心虛。
她其實什麼都沒做錯過,她只是一個瘋傻了十六年的可憐人而已。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妹妹,這個瘋子,也是可憐的。
不過白祥歡這難得的深刻反省並沒有進行下去,因爲白太太已經放開女兒,揮掌追殺了過來。
“白祥歡,你這個逆子!你除了惹你妹妹傷心,惹我生氣,你還能幹點什麼?!”
好了,什麼也別想了,逃命要緊,白祥歡奪門而出,頭也沒回地跑了。
徐成歡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勾了勾。
孃親在手,天下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