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紹昀擡眼看去,只見昭陽殿外的宮燈下,嫋嫋婷婷的兩人一左一右,站在淑太妃身後,見他望過去,齊齊行禮。
只不過徐成意的姿態優美,而安竹林的姿態,更爲嫺熟。
從前蕭紹昀沒有注意過這些細節,而此刻,卻恍然間發現,安竹林攏袖行禮的姿態,像極了成歡。
因爲這樣的姿態,若不是在宮中多年,不會身着宮裝而如此嫺熟。
見皇帝將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安竹林臉上更是綻出燦爛的笑意來:
“皇上這些日子不去看臣妾也就罷了,怎麼還這樣看着臣妾?”
美人如花,脣邊笑意天真無憂。
蕭紹昀坐於殿內高座上,遙遙地擡了擡手:“你們進來吧。”
沒有他的允准,任何人是不得踏入昭陽殿半步的。
安竹林展顏一笑,直起身,跟着淑太妃走入了昭陽殿。
徐成意微不可察地給了安竹林一個鄙夷的眼神,這臉皮,當真是厚!
三位美人一同走入昭陽殿,讓昭陽殿內的詭異冷清都散去了不少。
宋溫如也在殿內,見她們進來,上前與淑太妃問安。
徐成意也趕忙向宋溫如問好,只是安竹林仍舊笑微微地站在原地,動也沒動。
宋溫如也沒說什麼,蕭紹昀倒是心頭浮起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前世,以成歡皇后之尊,的確是不必向宋溫如行禮的,而今生,若是成歡此時還活着,自然也是不必的。
安竹林這樣的無禮,反倒讓他覺得幾分親切。
見禮畢,淑太妃就旁敲側擊了起來:
“聽聞詹大人忽然昏迷不醒,太醫怎麼說?可萬萬不能耽誤了皇上的大事!”
蕭紹昀臉色十分不好看:“還未醒來,太妃不必放在心上。”
宋溫如卻是暗暗皺眉,詹士春按說是外臣,淑太妃一個深宮的太妃,卻如此關切淑太妃眼中那隱隱的焦灼,可是清楚明白。
而因爲皇上御賜令牌的緣故,詹士春是能自由行於宮中的……宋溫如不敢再想下去,他覺得可能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吧,或許淑太妃是如他一般純粹擔心皇帝。
“本宮也是憂心皇上,關心則亂。”
淑太妃垂下頭去,低聲道,一時之間看着倒是哀憐無限。
蕭紹昀忽然就想起那次他想借淑太妃之名讓白成歡留在宮中時蕭紹棠胡說八道的話,心中大感不自在,立即道:
“太妃還是先回去吧,待有了消息,朕自會命人告知太妃。”
淑太妃也情知自己一個先帝留下來的太妃,這樣深夜前往並非自己親子的皇帝寢宮,十分不妥。幸好今夜宋溫如也在,諒也傳不出什麼閒話去,但她也只能告別離去。
“那本宮就先帶着成意與竹林回去了,還望皇上保重龍體,早些安歇。”
淑太妃敏銳地察覺到了宋溫如對她那一瞬間的打量,言語間再也沒敢提及詹士春半個字。
就這麼跟着淑太妃出來晃了一圈,走了這樣遠的路,皇上卻連正眼都沒有看她一眼,徐成意十分不甘心,可這時候,詹士春都昏迷不醒了,她又能有什麼辦法?
安竹林卻沒有隨同淑太妃轉身,她笑盈盈地走上前去,走至蕭紹昀面前,伸手拿起桌案上的茶水放到鼻端嗅了嗅。
“皇上,臣妾從前說過的,不許您夜裡喝這樣苦的茶水,您怎麼還喝?”
淑太妃與徐成意齊齊望了過去,徐成意暗暗咬牙,卻不知道蕭紹昀心底是如何震盪!
她真的擁有成歡的魂魄……可是,可是哪裡不對……今生,成歡年紀漸長之後,從來不曾在宮中留宿,她如今,應是並不知道他煩躁起來就喜歡喝平民纔會喝的苦丁茶這個習慣纔對……
這樣的恍惚只是一閃而逝,蕭紹昀就被安竹林的聲音拉回了思緒。
“皇上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嫌棄臣妾有些多管閒事了?”
安竹林依舊是笑盈盈的,可是一邊的宋溫如卻深感不倫不類。
這安小姐明明還是未嫁之身,卻這樣冒充孝元皇后,甚至一口一個臣妾,真真是成何體統!
蕭紹昀的眼神卻越過柔柔的燭光,全數凝注在安竹林的臉上,總是帶着一股若有似無的陰鷙的眉間,也露出幾分笑意來:
“哪裡,朕怎麼會嫌你多管閒事,來,坐到朕的身邊來。”
已經走至門口的淑太妃與徐成意回過頭,就看見安竹林低眉垂首,笑容有些羞澀地在蕭紹昀身邊落座。
她微不可察地輕嘆一聲,邁步走了出去。
無論如何,能有一個留在皇帝身邊,就算她的苦心沒有白費。
徐成意憋着一肚子的氣跟着淑太妃回了慈寧宮,也不與淑太妃多說話,很是無禮地拂袖而去,回了自己的房間。
這些日子,她也算是看出來了,她的這位親姑姑雖說名聲響亮,到底也沒有什麼好手段,不然也不能讓一個外人佔了先!
終於等到淑太妃回來的秀容臉上就多了幾分陰沉。
“太妃,這二小姐,也實在是不堪造就!”
從前孝元皇后在着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給太妃甩過臉子,二小姐怎麼不想想,她剛進宮時,在太妃面前,是何等的諂媚恭敬!真是讓人看不上!
“這纔是親侄女兒呢,左右,如今也不怕我能把她怎麼樣!”淑太妃冷笑道,但她此刻也沒心思跟徐成意計較這些。
她去了外面穿着的宮裝,只着了雪白的裡衣,踢了腳下鬆軟的繡鞋,就赤腳推門而出,直挺挺地跪在了庭院中。
月色溶溶,如同清霜鋪遍庭院。
秀容大驚失色:“太妃,您這是做什麼!”
淑太妃仰望空中一輪明月,漸漸將蓄滿眼眶的淚水逆流回心底。
她朝天緩緩叩了一個頭,才道:
“無論他如何絕情絕意,我總不能就這麼看着他死了!我一定要讓他活着,他欠我的還沒還,怎麼能死!”
字字狠絕,其中的哀傷痛苦,秀容卻全然聽得明白!
又是爲了那個詹松林!
淑太妃沒哭,秀容的眼淚卻潸然而下。
太妃這輩子,太苦了。
人人都以爲她活得囂張恣意,卻不知道,她的一顆心,從來都被她自己困在原地,無論過了多少年月,寸步不能前行!
“太妃,您這是何苦呢……先帝去時,您都不曾如此……”
秀容跪倒在淑太妃身邊,苦苦相勸。
太妃這個樣子,是打算長夜跪地,祈求上天了,可是當初明知先帝一去,她在這世間就再無依恃,可她也不曾如此,如今卻是爲了那樣一個負心的人……秀容是真心覺得不值。
淑太妃瞥了這個陪伴了她半輩子的奴婢,目光柔和了一瞬,就重新冷然,低微不可察的聲音慢慢消散在庭院中。
“他們是不一樣的,先帝只是我於這世上的揀擇,他對我無情,我對他無意,而那人,不一樣的……”
從威北候府碧波之上的年少時光起,就是不一樣的。
昭陽殿中,燈火通明。
讓安竹林在自己身側落座之後,蕭紹昀給宋溫如也賜了座。
宋溫如謝恩落座,看着坐在皇帝身側的安竹林,幾次張口欲言,卻都在皇帝眉目間難得平和之意裡沒了聲音。
皇上已經有很久不曾如這般真切開懷了,雖然面上並無喜笑之顏,但是他能看得出來,皇皇上很開心。
宋溫如不禁又瞥了安竹林幾眼。
詹士春出事,皇上焦躁不安,此女幾句話卻能令皇上安靜下來,也是有些手段。
他是不相信什麼還魂之說的,只是暗暗有些擔憂,若是有一日這女子成爲另一個孝元皇后,於大齊來說,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不過這都是後話,宋溫如眼下見皇帝心情不錯,就琢磨着趕緊把幾件要緊的事兒先解決了。
不過明知道皇上此時毫無睡意,宋溫如還是試探了一下:
“皇上,詹士春不過是一個臣子而已,當不得皇上爲他夙夜不寐,再者皇上明晨還要上早朝,不如先去歇息?”
蕭紹昀看着安靜坐於他身側的安竹林,心頭覺得好久未曾如此平靜,聞言就搖了搖頭:“朕此刻不困,丞相無需擔心。丞相年高,若是覺得睏倦,不如先回去?”
宋溫如連忙拒絕了:“臣亦不困,既然如此,臣有幾件事情要與皇上相商。”
說完就看着安竹林:“安小姐可否能迴避一二?”
安竹林一愣,迴避?
她自然是不肯的。
前世時,聽說徐成歡都常常坐在帝王身側聽政,她爲何不可?若是避開了才容易讓皇帝這點好不容易生出來的好感消散呢。
她就看向了蕭紹昀:“臣妾聽皇上的。”
聲音柔軟,語氣平和。蕭紹昀恍惚間覺得,若是不看臉,這就是成歡在他身側。
他伸出手去,安竹林也伸手,身體前傾,儀態端方,將自己的手放在了蕭紹昀的手心,一顆心卻是怦怦狂跳起來。
前世她有多麼豔羨總是與皇帝執手而行的徐成歡,此刻她就有多麼狂喜她終於靠近了這個至高無上的人,她終將取代徐成歡的位置!
蕭紹昀在那柔軟細嫩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半眯着眼睛,人也有些放鬆下來:
“不必了,你坐着便是,朕對你放心。”
安竹林也不說話,笑靨如花地看向宋溫如,眼底挑釁意味絲絲漫出。
宋溫如氣結,卻也不便再計較下去,趕緊挑着重要的跟皇帝說。
“皇上,中秋將之,有幾件大事,還請皇上做主……”
宋溫如略顯蒼老的聲音在殿內迴響,蕭紹昀側耳細聽,不時迴應幾句。
長夜漫漫,漏更緩緩,因爲蕭紹昀的心情好,君臣間的氣氛十分融洽,無論宋溫如說什麼,蕭紹昀都沒有像往日那樣露出暴戾之色。
一直到天邊露出第一絲魚肚白的時候,皇帝起身去更衣,宋溫如才躬身告退,出了昭陽殿。
東方的天空依舊暗沉,但是明亮的啓明星已經掛在了高處。
宋溫如一絲疲憊也沒有覺得,倒是心中生出濃濃的感慨之意。
昨夜君臣對奏,一如從前皇帝還是個明主之時。
要是從前,他總會心生圓滿之意,因爲這是他一手教導出來的少年明君。
可是如今,竟讓他有恍然如夢之感。
他回頭望了望,安竹林並沒有出來。
罷了,若是皇上真能因爲此女回到從前,那他也不是容不下。
早朝的時候,皇帝就將與宋溫如商量了一夜的事情公之於衆。
一直吊着的寧王通敵叛國一案即日開始審理,秋闈各地的主考官也着禮部與吏部聯合,儘快擬備選主考官名單,各地旱情也着御史去巡察,戶部清點錢糧,做好賑災的準備。
一夕之間,在政事上變得毫無耐心的皇帝似乎腦子清明瞭起來,大齊朝堂的陰霾似乎一掃而空,又回到了從前欣欣向榮之相。
朝廷上大半的官員都向宋溫如投去佩服的目光,到底是兩朝老臣,又是帝師,能勸得動皇帝。
宋溫如不動聲色地立於羣臣之首,心中卻知道,這樣的盛景,會是多麼短暫。
果然,沒等出宮門,就有戶部尚書朱思明拉住了宋溫如。
“宋大人,您不是不知道,如今戶部連軍餉都湊不齊了,哪裡還有餘錢賑災?要不,您給想想辦法?”
宋溫如冷冷地看了朱思明半晌,手中的笏板差點忍不住打在他的身上,最終還是忍了這口氣。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跟他耍這樣的圓滑小聰明!這樣的人,若不是如今朝廷人才凋零,如何能用!
“你只管清點你戶部的錢糧,若是朱大人覺得自己做不好,那本相可以奏請皇上,命他人接手!”
朱思明臉上的笑意直接就僵住了,打了幾句哈哈,撩袍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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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身,他心中卻是直打鼓。
掌管戶部,就數這種處處用錢的時候最吃力不討好。
軍餉是兵部自己解決了,但是兵部不敢怪皇帝,直接就跟戶部結了仇,工部招魂臺要趕工,也是追着要銀子,馬上要秋闈,再不花錢也要一筆銀子,更不必說禮部還有那麼多的秀女待選,這一樁樁的,哪裡還擠得出錢來賑災?
再看看宋溫如此時強橫的態度,很顯然就是他要是收拾不好這個爛攤子就要找人換了他,朱思明頓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只能腳步如同灌了鉛一般一步一步往戶部衙門挪過去了。
下了早朝,皇帝去了御書房,詹士春的消息也才報了過來。
“詹大人已經沒有大礙了,只是人還衰弱的很,需要修養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