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北候回過頭去,只看到珠簾微動,一身緋色衣裙的女兒面無表情地走了出來。
他又看向陪伴在一旁的夫人,威北候夫人卻頃刻間難過地低下頭去。
威北候瞬間就知道女兒已經決定了,誰也攔不住了。
威北候一個魁梧大漢差點就紅了眼眶,燭火通明,珠光氤氳,唯獨他曾經如珠如寶捧在手心裡的女兒如同枯木一般了無生氣,在緋衣映襯之下宛若一尊瓷人一般蒼白慘淡,這叫他心裡如何不傷痛?
威北候強忍着心口的疼瞪了一眼鄭公公,甕聲甕氣地道:
“公公可滿意了?”
鄭太監眼看着這樁差事終於能完了,不敢也無意再去計較威北候的語氣了,笑呵呵地躬了身:
“多謝侯爺體諒,咱家會多向皇上美言的!”
威北候府外的御林軍圍着威北候府的馬車漸漸走遠,威北候府的百年匾額下,威北候夫人抹了一把眼淚,回頭看向威北候:
“以後我絕不會再給你那好妹妹一兩銀子!事到如今,你說怎麼辦?”
威北候伸出手握住了威北候夫人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的手,沉聲道:
“咱們的人不必說也會暗中相護的,但肯定是不夠,我這就命人去一趟梨花巷。”
梨花巷?這是要借秦王府的手了。
威北候夫人點點頭,憂心忡忡之下,稍安了些許。
車輪粼粼駛過繁華喧鬧的京城街頭,夜風撩起馬車的車簾,偶然瞥見的熙熙攘攘,帶着紅塵的氣息遙遙近前。
京城中秋與七夕的規矩是一樣的,沒有宵禁,無論貴賤,京城百姓皆可上街遊玩,平日裡有三丈寬的街道硬生生是被擠得只剩下了一丈空隙,即使是有御林軍前後兩旁相護,也並沒有與人羣隔絕開多遠,街邊賣吃食,賣各類玩意兒的吆喝聲還是清晰地傳進馬車,招惹得坐在白成歡身邊的那個宮女頻頻向外張望。
那宮女奉命出宮接白成歡進宮,原本是提着心吊着膽的,只因爲威北候義女舊病復發的事情宮裡人也都是知道的,據說犯起病來六親不認,又打又砸的。
她唯恐自己攤上這白小姐犯病,一路上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白成歡,直到這會兒,看白成歡很是安靜,似乎只是傻,並不瘋,又聽得外面多年不曾聽到過的市井聲音,活生生的人間煙火,實在比宮中死寂一片的日子有趣太多了,她就忍不住透過紗窗往外看,也沒有再死盯着白成歡。
白成歡的眼珠子這才動了動,也順着紗窗向外瞥了一眼,脣邊一絲笑意宛然。
無論宮中流了多少血,市井小民的日子該過還得過。
無論隔了多遠的路,她終究還是要去面對。前塵如夢,前路未知,可誰也別想讓她害怕。
馬車行走了半個時辰,月色下的九重宮闕遙遙在望,那宮女戀戀不捨地收回了目光,又將目光放在了坐得端端正正的白成歡身上。
“長得多好看啊,可惜了……”
那宮女低低嘆了一聲,再也沒說話。
宮門到了,這一次不比從前,兩個面目肅穆的老嬤嬤上前,將白成歡從頭到腳摸了一遍,以防她帶什麼利器。
白成歡始終是面無表情的樣子,眉頭都沒皺一下。
那兩個嬤嬤又站在一邊端詳了一番,其中一個就伸手將白成歡頭上的髮簪盡數取下,白成歡一頭烏髮頓時傾瀉而下,披散在了肩頭,看上去傻愣愣的人更多了幾分楚楚可憐。
那陪在白成歡身邊的宮女就有些不忍心:
“嬤嬤,這樣是不是太……”
那個手裡拿滿了髮簪的老嬤嬤就瞪了她一眼:
“休要多事!”
那宮女瑟縮了一下,垂下頭不敢再多說話。
宮中燈火輝煌,太明湖畔一溜兒明燈一路蜿蜒向前,盡頭的流明殿處傳來隱隱的絲竹舞樂之聲。
白成歡站在原地遙遙望了一眼,沒讓那宮女催促,就舉步前行。
昔年,這條路踏上去是榮耀,而今,只剩下未知的艱險。
隨着漸漸走近,流明殿的一切盡在眼前,白成歡擡頭,能看見至高處的那人玄金二色的龍袍,身影孤寂,獨坐高臺,垂珠閃耀的玉冕之後,神色模糊不辨。
流明殿的大殿之上,兩旁親貴林列,人影憧憧,正中場地上的歌者有裂石之音,舞者有天魔之態,可昔年的歡聲笑語一概無蹤。
也是,前幾日才血流成河,今日又有誰敢像從前一般恣意歡快。
“啓稟皇上,威北候義女白成歡帶到。”
鄭公公尖利的嗓音在皇帝面前硬生生是柔和了幾分,但這柔和帶來的,儼然是一片死寂,與瞬間投射過來的無數審視的目光。
至高處的皇帝驀然擡起頭,向着大殿門口處看來,白成歡垂眸,雙手在袖中攥緊。
剛剛只一眼,就有那麼多熟悉的臉孔映入眼簾。
女眷處,姑姑淑太妃依然是第一人,接下來幾個太妃太嬪仍舊在座,新近頒了封號的安國與定國兩位長公主也赫然在座。
華國公府包括華冰清在內的一干人等,安國公夫人,還有樑國公夫人,人也不算少,男女分左右而坐,與從前不同的,是皇帝右邊下首處,多出了一張如同滿月一般粲然生輝的臉龐。
蕭紹昀站起身,死死地盯着大殿門口佇立的身影,良久,眼神卻還是意味不明。
見皇帝如此,大殿裡的人也全都肆無忌憚地看向了孤零零站在門口的那個女子。
一身緋色的織錦衣裙,素白精緻的臉龐,三千青絲零落如瀑,若不是那雙眼睛太過無神,實在也是當得上一句絕世佳人。
華冰清與母親華國公夫人對視一眼,都感到了深深的忌憚,深更半夜,那安竹林攛掇了幾句,皇帝就非要此女進宮,即使這只是一個傻子,也容不得半點輕忽!
“白小姐,您向皇上與諸位太妃娘娘問安吧!”
見皇帝不說話,這位白小姐也好似什麼都不知道的傻樣兒,那陪着進宮的宮女心裡發急,暗暗催促了一句。
白成歡恍若未聞,仍舊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那宮女就急了,剛剛白小姐還有些伶俐的,怎麼這會兒,就什麼都聽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