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城東的一處宅子中,衛婉一睜開眼睛,就看到枕邊一封信箋。
她左右看了看,沒看見有人走動。
她知道自己的身邊是有人看着的,既然是這樣,還有人能送了信箋過來給她,那這信箋……
按着那位袁先生交待的規矩,這信自然是要先送到那邊去的,可神使鬼差地,她就遲疑了一下,沒有叫人進來,而是拿起那封信,悄悄地拆開了。
非常工整的館閣體,足以與印版書籍上的字相媲美,可這樣整齊的字,不存在任何多出來的筆畫勾踢等等個人痕跡,她甚至看不出書寫者是男是女。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信中的內容。
衛婉驚愕地睜大了那雙據說酷似孝元皇后的大眼睛,震驚,駭然,一一而過,最後,終於暗沉下來。
她將信捂在心口,那個位置還在劇烈跳動個不停。
到底是誰,能知道的這麼多,並且,願意就這樣告訴她?而這一切,又都是真是假?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有丫鬟說話的聲音:
“小姐,您醒了?”
她才恍然驚醒,跳下牀,將那封信塞入貼身的衣服中,才讓人進來。
兩個乾淨伶俐的丫鬟手中捧着上好的衣飾走了進來。
“今日就要進宮去了,小姐這膚色,看起來也好多了。”
那兩個丫鬟打量了她一番,對這段時間內調外敷,甚至讓她足不出戶以免被曬才養出來的如雪肌膚表示滿意。
衛婉不喜歡這樣的眼神,可她知道自己沒資格說什麼,努力平靜了心跳,朝着那兩個丫鬟笑了笑:
“辛苦你們了。”
反正等進了宮,大約是再也出不來了的,這兩個丫鬟對她尊敬不尊敬,也就不算什麼了。
兩個丫鬟似乎也知道這個,也不謙辭,笑嘻嘻地要伺候她沐浴更衣,被她拒絕了。
她獨自一人換了貼身的衣物,才讓她們爲她妝扮。
她的衣飾妝扮,都是演練過無數遍的,什麼樣的衣服該配合什麼樣的步態,什麼樣的首飾,該襯托出什麼樣的風情,她都逐漸駕輕就熟。
妝成之後,她左右打量了一番,從梳妝檯上拿出一根流蘇簪,簪在了髮髻上。
出門的時候,衛婉回頭望了一眼從前都沒有見過的水銀落地鏡,那裡面,出現的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子。
原是小家碧玉,終究也能這樣變成大家閨秀,說起來,大概還是她賺了吧。
“祝小姐此去前程似錦,榮華加身!”
她聽到兩個丫鬟在她身後恭祝道,微微笑了笑,走了出去,走向了那場榮華富貴。
路上,她慢慢將手伸出車窗外,將一把碎紙屑沿路撒開,風一吹,了無痕跡。
因爲昨日的初選居然一個能令皇帝動心的女子都沒有挑出來,今日進宮看選的女子都有些忐忑。
“昨日,我那個借住在我家的表妹,已經回鄉了……”
一個秀女在宮門前見了相熟的人,不禁攜手蹙眉道。
那個聽她這樣說的秀女驚訝出聲:
“怎麼會……荀妹妹那樣的人品長相,可是千里挑一啊!”
兩人說着話,心都涼了半截,那樣讓人嫉妒的相貌,皇帝都看不中,她們這樣的,怕是也沒什麼希望了吧?
此時還不到辰時,秀女入宮走的這道宮門還未開,衆女齊聚,鶯鶯燕燕好不熱鬧,這種話一開了頭,那就是剎不住了,原本有心爭奇鬥妍的女子也都沒了那個心情。
一邊剛剛到的鎮國公府二小姐華冰清還未下車,就聽得這樣的竊竊私語,原本煩躁的心情,倒是安定了下來。
昨日是第一場,原本是該她們這些京城各大世家的女子應選的,可是看看皇帝對這場選秀的態度太過古怪,家家都是人精,都想着往後留一留,有了第一日這些人打底,好歹心中也能有個數。
果然,這場選秀不對勁。
昨日的秀女雖說出身都不怎麼樣,可其中也有好些容色殊麗,貌美驚人的,可皇帝居然一個都看不中華冰清擰了擰手中的帕子,這要麼是皇帝有問題,要麼,就是皇帝真是爲了那個死鬼徐成歡!
若真是後者,也就罷了,左右不是她華冰清不夠好,而是她跟徐成歡半點不相似,她就是她,纔不會去做徐成歡,選不上也算不上丟人。若是皇帝有問題,那就更不必進宮了。
等了這麼久,華冰清的心性也被磨平了幾分,尤其是想到安竹林那樣的人都能稀裡糊塗被封了貴人,她就覺着這後宮就算是進去了,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事。
她也就乾脆不下車去跟那些她看不上的貴女應付,一個人坐在馬車中,透過車窗的綃紗往外看去。
遠處的大道上,一輛華麗的馬車正駛過來,上面威北候府的標記清清楚楚。
華冰清瞬間就坐直了身子,那個瘋子來了,不知道今日,會有多麼熱鬧?
威北候府的馬車到了宮門近處,也像鎮國公府的馬車一樣停在了原地,白成歡也沒有下車。
她如今可是個瘋子,要是下去了,一舉一動都會被那些人圍觀,何必呢。
白成歡也像華冰清一樣目光冷清地看着昔日的這些熟人,興味索然。
世家都是知道皇帝的心思的,今日應選的女子大都身着她從前喜愛的紅衣,紅彤彤的錦紗四處飛揚。
可這些人,都沒有希望的。
她朝着宮門前的大道盡頭看去,有希望的那個人,在那裡。
朝陽日盛,有一輛馬車又輕快又穩當地駛來,馬車停下,先有丫鬟下來,然後才扶了一位女子下車。
那女子下車的動作行雲流水,儼然京中貴女,可在場的人誰不是貴女出身,一開始注意的人並不多,直到那女子擡起頭來,喧囂的人羣才驟然失聲,齊齊看了過去。
華冰清陡然瞪大了眼睛,手裡的帕子幾乎被擰爛,直直地盯向了那個緋衣女子。
花紋繁複的緋色素錦紗裁成的廣袖高腰衣裙,鴉青的高髻上是成套的羊脂玉頭面,最後,在高高挽起的髮髻上又斜斜地插上了一根流蘇簪,肌膚吹彈可破,眉眼麗明晰。
她站在那裡,被這樣的華服美飾襯得氣度高華,明豔逼人,若是站在帝王殿前,想必能夠相得益彰。
白成歡收回了目光,微微笑了笑,人羣中已經有女子在驚呼
“徐成歡,那是徐成歡!”
蕭紹昀,不知道你看到她,會是什麼樣的心情?你要找的人,來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回來(爲了_Can。親書城打賞愛的抱抱加更!)
徐成歡回來了?怎麼可能!
華冰清一把將手中的帕子甩開,也顧不上貴女風範,三兩步下了馬車,如同一陣風一樣衝到了那個女子身前,仔仔細細地看清了那張臉,又猛地後退了幾大步才站穩了!
如今華冰清進宮的心思是歇了一大半的,可也架不住這樣的驚嚇,她擡手指着那女子厲聲道:
“你到底是誰?誰讓你這樣裝神弄鬼?!”
那女子卻是對着一大片驚愕恐慌的眼神,慢悠悠地捋了捋髮髻上垂下來的長長流蘇,神色茫然:
“你又是誰?你在說什麼?”
“你……你居然不認識我!”眼高於頂的華冰清感到了深深的羞辱,這京城居然有人貴女不認識她?
那女子見她發怒,卻依舊站得筆直,毫無懼色:
“這位姐姐,我本不是京城人氏,若有得罪,還請見諒,但姐姐這樣生氣,也總得讓我知道,我到底是何處得罪了姐姐!”
聲調柔和,字字句句卻不卑不亢,這樣的語氣,這樣的神態……在華冰清身後圍攏過來的女子又譁然一下全部散開了,徐成歡,這就是徐成歡!
就連華冰清,也懵了,這滿京城的貴女,誰見了她不得禮讓三分,唯有徐成歡,一直就像眼前的人一樣,總是跟她作對!
華冰清正好對着晃眼的陽光,這一恍惚,就覺得眼前一花,心中居然有些懼怕,難不成,招魂臺,真的能招魂?
她不自覺地回頭,朝着西邊的招魂臺望去,早晨朝陽的金光撒在那座突兀的高臺之上,鍍金一般神聖而莊嚴。
宮門已經大開,正有內侍宮人列隊而出,接引秀女的嬤嬤們也肅整着面容走了出來開始安排秀女的站位。
“這位姐姐,要進去了呢,還請讓讓。”
毫不客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華冰清打了個哆嗦,瞬間有些腿軟,霍然回過頭去,看着那女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難道這世上真的有鬼魂,真的有人能夠死而復生?
那女子見她不說話,也不讓開,乾脆擡腳從她身邊走了過去,脊背挺直,所到之處人人退避。
衛婉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了宮門處,前來接引的嬤嬤猛然間見了她這幅姿容,也是瞳孔猛縮,但能在前不久那場清洗中活下來的人,都不是等閒之輩,這抹異樣很快就消失不見,立刻開始安排人站好。
進宮門的那一刻,衛婉擡頭望了一眼這深沉如同巨獸一般的宮闕。
那封信沒有騙她。
那封信上有一句話,徐成歡誰也不會怕。
白成歡也下了馬車,慢慢往宮門處走。
運氣好的話,或許等那位衛婉面聖之後,她都不用跟蕭紹昀照面。
走過華冰清身邊的時候,她笑着伸出手:
“華二小姐可是身體不適?可否需要我幫忙?”
進宮應選的秀女都是不許帶丫鬟的,華冰清這樣失魂落魄地一個人站在那裡,看起來着實是有幾分可憐。
華冰清好容易才重新凝聚了自己的眼神,看清楚是白成歡這個有名的瘋子,立刻拂袖躲遠:
“用不着!”
嫌棄之色顯而易見。
“你是怕我打你?放心,今天我不打人,看把你嚇的。”
白成歡也不惱,依舊笑眯眯地道,說罷還朝她點點頭,才轉身走向前。
可憐的華冰清,真是被嚇着了。
華冰清白着一張臉看她走遠,才趕忙跟了上去。
若說之前那女子容貌像徐成歡,那這個瘋子,這欠扁的樣兒,倒是真像了個十成十!
今日看選秀女的地方,依舊在煙波閣。
不過今日來的後宮妃嬪,除了淑太妃,又多了安貴人與徐成意。
昨夜安竹林去鬧了蕭紹昀,在沒有找到徐成歡之前,蕭紹昀還是給了安竹林這個臉面。而徐成意,是跟着淑太妃來的,只不過不能像安竹林那般得一個座位,只能站在淑太妃身後罷了。
幾人望着太明湖畔那一隊隊徐徐而來的妙齡女子,心頭滋味各異。
“今日進宮的,都是各家的掌上明珠,皇上可要好好看一看了。”
淑太妃先開口對蕭紹昀說了一句。
昨日一個不選也就罷了,今日要是不選,可真就太說不過去了。
蕭紹昀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只微微頷首,望着那些秀女的眼神,卻透出不虞來。
這麼多人穿了紅衣,東施效顰,真是讓人不喜。
詹士春也眯着眼睛望了一遍,最後將目光停駐在後面一身珍珠白衣裙的少女身上,眼中逐漸透出暖意來。今日過後,就可以讓女兒徹底離開這個漩渦,去謀一世富貴安穩吧。
白成歡今日沒打算迎合皇帝,所以就還是如同往日一般,揀了一身珍珠白的素紗衣裙穿了,髮髻上也僅僅只有幾支海棠花簪,素淨又不引人注目。
淑太妃着眼處也在打頭的那幾個緋衣女子身上,正笑着對皇帝道:
“皇上,您瞧瞧,那是永昌伯家的八小姐,是不是很漂亮?還有那一個……哎呀,這些嬤嬤好不曉事,怎麼能讓鎮國公府二小姐落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淑太妃笑盈盈地說完這些話,回過頭卻發現,皇帝不見了。
蕭紹昀從龍座上下來,走得又快又急,明黃色的衣襬如同波濤擺動,大步走向那一列徐徐而來的秀女。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還是他朝思暮想的人,真的因爲招魂臺的緣故,上天垂憐,真的回到他的身邊來了!
那些秀女只見俊美的帝王不顧威儀朝着她們而來,頓時都臉紅心跳,腳下的碎步都不禁亂了幾分,只有當前的衛婉,昂起頭直視着皇帝,直到皇帝來到她的面前,那微微的迷惑還留在臉頰上。
她眨了眨眼前,對着面前的皇帝道:
“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儘管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皇帝,可她依舊能從頭頂上那道炙熱的目光中分辨出如同看到至愛的珠寶一般的寵愛狂喜。
他這樣真切地愛着那個死去的女子這樣的認知讓她又開心又難過。
要頂着一個死去的人的名頭,來得到她今生的第一份寵愛呢。
道旁,白成歡腳步不停,白色的衣裙輕輕擺動,如同微微翩躚的蝴蝶,從眼淚奔涌而出的帝王身邊經過。
心口鈍鈍的疼了一下,可她也沒有回頭。
她走了那麼遠的路,從虢州回到這裡,不是爲了看他這虛無的眼淚。
蕭紹昀只覺得滿心的話要對眼前的人說,可千言萬語,又不知道要說什麼。
這一次,一定是,一定是的!
遠遠的地方,秦王世子飛奔過來,一路跑,一路喊,招惹了無數的目光:
“皇兄,皇兄!您有沒有給臣弟選世子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