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智堯從頭到尾沒插話,他雖是代表虢州知府來的,可是此刻權衡之下也實在不知道要幫着哪邊。
大面兒上看,白炳雄沒什麼問題,但從交情上來說,他雖然對白家的嫡長女另有打算,可到底值不值得爲了白家得罪宋家呢?
正在心裡猶豫,不知道大堂外是哪個百姓喊了一句“白大人一心爲民,無罪有功”,如同一根草芯引子,點燃了一枚炮仗,轟然炸開。
這下可好,百姓本就聽這宋溫德對白炳雄一再相逼不耐煩,再看看那兇惡的劉千刀,想到白炳雄這是爲民除害,卻一再被這個沒爲百姓做過什麼功德的縣令欺負,頓時羣情激憤,人人跟着喊出了聲!
“白大人一心爲民,無罪有功!”
“無罪有功!無罪有功!無罪有功!”
吶喊聲震天,馮智堯猛地站了起來。
他這才發現,大堂外的百姓面目猙獰,神情激動,他毫不懷疑,如果他敢對白炳雄有絲毫問罪,這些人就要衝進來,將這公堂踩踏成泥!
而縣衙的衙差,和白炳雄帶來的那些兵士一樣,面色平靜,無動於衷,根本沒有要去阻攔的意思。
這就是民情,民意!
對這些狀似瘋狂的百姓來說,宋相的胞弟,遠在京城的大族,遠遠不及一個守護他們安寧的人來得重要!
宋溫德難以置信地看着白炳雄,他怎麼都不能相信,他纔是弘農縣的父母官啊,怎麼要整治一個末流武官就這麼費勁!這些百姓都是瘋了不成?
白炳雄也跟馮智堯一起向外看去。
他忽然想流淚。
他從未獲得過這樣的榮耀。
他少年入伍,東奔西跑,身上傷痕無數,以報國安民爲己任,卻從來沒有如同此刻一樣,讓他覺得,他所做的一切並不只是出於道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爲這些人,出生入死,拋頭顱灑熱血,都是值得的!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能怎麼判?馮智堯想都不用想了。
結果是弘農縣人人滿意的,白炳雄不但被判無罪,反而得到馮智堯允諾,回去會上報知府與守備,代爲請功。
他們簇擁着他們的英雄離去,留下宋溫德死死地盯着那三個也即將被無罪開釋的小人,咬牙切齒:“無恥小人!”
馮智堯從他身邊走過,心裡明鏡兒似的,輕嘆一聲:“他們連十幾年的生死兄弟都能毫不猶豫攀誣陷害,更何況你呢?想開點吧。”
宋溫德望着遠去的那羣人,目光中流露出刻骨的怨毒,白炳雄,從前只要你滾蛋,如今,你非死不可!
白炳雄臉上的笑就沒停過,跟簇擁在身邊的百姓一一道別,才上馬回了軍營處理後續事情。
縣衙門前的街道邊上,停着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除了那匹馬還算亮眼,其它的普普通通。
馬車內纖纖玉手掀起簾子,看了看白炳雄打馬而去的背影,微微地笑了笑,回頭對身後神情激動的婦人道:“孃親,塵埃落定,不必再擔心了。”
馬車裡的人,正是徐成歡和白太太。
白太太絞着手裡的帕子,又是興奮,又是激動,臉色都有些發紅。
“歡娘,這次真是多虧了你,既救了咱全家的性命,又讓你爹爹得了功勞……你可真是咱家的福星!可惜咱們現在還是受驚的家眷,不能出去看看你爹爹的風光!”
對於白太太的此類誇讚,徐成歡從來都是不發一言的。
要是他們知道,是她擲出的那一箭傷了人才引出這些事端,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不過她從未因此自責,白炳雄太過於相信兄弟,治下不嚴是事實,要是再這麼發展下去,將來只會是更大的禍事,到時候漏洞太大,勢必迴天無力,那就是板上釘釘一個死字。
“孃親,這次父親能這麼順利,除了他拼命以外,還要感謝何七。”
白太太愣住了:“又關何七什麼事兒?”
“何七有個族叔在杜關任書吏,如果不是他幫忙打點,聯絡到劉千刀的下屬,從那幫土匪中找了一個有貳心的安排好了身份,頂了軍籍,那父親這話,也不好圓。”
白太太沒想到還有這一茬,點了點頭:“那我們要備禮去何家謝謝何七。”
“孃親,萬萬不可。”徐成歡坐回到白太太身邊:“何七做這件事,何家未必知道,再說父親這件事,原本就不能張揚,要是再去謝,豈不是告訴別人這中間有貓膩嗎?”
“那你說,咱們就不謝了?”
徐成歡想起剛纔那個跟在父親身後一同離去的矯健身影,搖搖頭:“當然不是,何七,他自然會問父親要謝禮的,咱們不用多管,心裡明白就好。”
何七這次,應該能如願以償了吧?白炳雄今天能這麼算無遺策,何七的功勞當真不小。
京中,蕭紹昀一刻都沒有多等,立刻下了廣選大齊年滿十六未嫁女入京的旨意交由禮部辦理。
丞相宋溫如得到消息的時候,直如當頭一棒。
皇帝下旨之前沒有跟任何大臣相商,擺明了又是一意孤行!
這是要幹什麼?!
孝元皇后薨了以後的那場朝堂爭議還歷歷在目,捱了廷杖的大臣如今都沒好全,皇帝這又是想掀什麼風浪?
孝元皇后喪儀開始的第一天,朝堂之上就已經掀起了一波風浪。
當日皇帝不顧宗室大臣的反對,堅持要把皇后葬入皇陵。
“誰再敢說她不吉利,我就要了誰的命!誰再敢反對,就去給皇后陪葬,我皇家的陵墓,不在乎給你們這些外人一個附葬的尊榮!”
不過一個死人,皇帝發了這樣的狠,誰還爭個什麼勁呢?
但是隨之而來的那道永不立後的詔書,卻讓朝堂之上徹底炸了鍋。
雖然大婚之夜就薨了,但是徐成歡是皇帝親自下旨冊封的皇后,按皇后儀制下葬,葬入皇陵,這沒有辦法,爭也爭不過皇帝,王公庶民禁筵宴婚嫁也沒有問題,甚至皇帝百年之後要和她合葬,這也正常,帝后情深。
但是這永不再立後,問題就大了!
一國之君,豈能因爲一個女人不再立後!
徐成歡的死,雖然舉國哀悼,但是沒了皇后,又有多少有女兒的人家開始打這個寶座的主意!
讓一個死人永遠地擋住別人正位中宮的路,讓大齊朝這一代帝王沒有嫡子,上至朝廷,下至黎民,誰也不能答應!
“皇上,萬萬不可啊!”
那日,禮部官員幾乎把頭磕破,滿朝文武在皇帝上朝的太極殿前跪了三天,大批的官員捱了廷杖,也沒能阻止那道詔書的頒發。
諡號爲孝元皇后的徐成歡,死後極盡哀榮,舉國哀悼,凡有御前痛哭不誠者,甚至遭到了皇帝的貶斥。
孝元皇后帶着無數的羨慕與榮耀,風光葬入皇陵,皇帝在她的棺槨落葬的時候甚至暈厥了過去,醒來後又親手爲她撰寫了長達千字的祭文,時時悼念。
這樣來自帝王的深情讓天下無數女子動容,讓一干朝臣心生怨念,可是這纔過去多久,皇上居然又要廣選天下美人,這不是自打耳光嗎?
這麼又脆又響亮的耳光打上去,皇上這臉到底還要不要?
宋溫德是心裡真正裝着皇帝的人,原本要去看親侄兒傷勢的腳步一轉,就要進宮去勸說皇帝。
但他還沒踏出家門,就有人找上門來。
“老爺,席太師來了。”
宋丞相門前,可以不用求見等通報就直入其門的人整個大齊朝都沒幾個,這席太師卻絕對算得上其中一個。
“快請!”宋溫如忙迎了出去。
席太師的太師一職如今只是個虛職,並沒有什麼實權,但是大齊文武百官沒一個人敢怠慢他。
只因爲他不但做過高祖時期的丞相,是享譽天下的大儒,還是先帝的啓蒙老師,是正正經經的帝師,就算是當今的皇帝蕭紹昀,在他面前,也不曾擺過皇帝的譜兒,更不要說其他人。大齊朝一半的文官,都曾得他指點,尊稱一聲老師,其中也包括他宋溫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