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師席澤巖已是年近八十的耄耋老人,雖然眼不花腿不疼神智清明身子骨還算硬朗,但到底上了年紀。人到七十尚且古來稀,更何況他這個年紀,家人晚輩也是小心翼翼伺候,已經很少讓他出來走動。
他這一上門,宋溫如不管有多着急也還是按下心事恭恭敬敬地迎他進門上座。
兩人進了宋溫如的書房坐定,揮退了下人,席太師也不廢話,看了看他穿戴整齊的官服官帽,單刀直入地問他:“你可是要進宮去勸阻皇帝選秀?”
宋溫如點頭:“正是,學生不能眼看皇上如此胡鬧,如果對此坐視不理,有愧先帝臨終託付!”
席澤巖盯着他看了半晌,卻最終嘆口氣道:“潤生,你能謹記先帝遺命,很好,可是你要知道,如今的皇上,並非先帝那樣的明君。”
德高望重的太師能如同早年一樣對他以字相稱,這是表示親近的意思,可是這話,宋溫如不能苟同。
“老師,皇上他只是還年輕,做事不穩當,只要我們好好引導……”
席澤巖有些不忍心戳破學生的一腔熱血,但他還是嚴厲地打斷了宋溫如的一廂情願:“那是從前!”
宋溫如驚訝地擡起頭。
席澤巖摩挲着手邊光滑的圈椅扶手,緩和了語氣:“潤生,老師知道,你是看着皇上長大的,雖說他是君你是臣,但在你心中,恐怕把他看得同親兒子一樣,這話雖然大逆不道,但你我心知肚明,這是實情,也是你對皇上的一片忠心。”
“可是你想想皇上登基以來的樁樁件件,跟先帝比起來,到底如何?先帝雖然也是不輕易任由臣下襬布的性子,但他至少能聽得進去臣下合理的勸諫,可是當今呢?剛愎自用,一意孤行,比起先帝,有決斷,卻無心胸。”
“老師也並不是說我們從此就對皇帝聽之任之,只是此次,我們不但不能反對,還要支持,你作爲丞相,百官之首,更要全力參與!”
“這是爲何?”難道他一心尊崇的老師也成了諂媚阿諛的小人不成?
席澤巖敲了敲檀木的書案:“那你去勸阻,是想要皇上永遠記得孝元皇后,真的永不立後,像個平民百姓一樣爲死去的妻子守上一輩子的孝,一直這樣消沉陰鬱下去?”
宋溫如立刻搖頭。
先帝去世,皇帝作爲親子,也不過是以日代月,守足二十七日孝即可,孝元皇后又算得什麼,能要皇帝守一輩子的孝?可是皇帝一直鬱結心中,性情日漸暴躁倒是真的。
“潤生啊,凡事做之前,要多想想利弊,皇上如今下這樣的旨意,於私德上來說,是有出爾反爾食言之嫌,但我們做臣子的,更要緊的是掛心黎民社稷,倘若皇帝此次能選到比孝元皇后更合心意的女子,從此振作起來,豈不是大齊之福,社稷之福?跟皇帝的子嗣延綿比起來,這點私德有虧,算不得什麼,你仔細思量。”
宋溫如驚恐地看着自己的老師,這話豈不是說,皇帝自己愛咋咋地,說話不算話也不用去管,只要他讓天下人高興就行了,是這個意思嗎?
做臣子的,怎麼能這樣?
席澤巖活到了這把歲數,一眼就看穿了學生心中所想。
他不由得嘆息,唉,宋溫如這個學生,什麼都好,就是太耿直了些,這樣的性子,得虧先帝知人善任,心胸寬廣,不然如何能保他到今日還能立足朝堂之上?
“你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宦海浮沉,有些事情,不必太過拘泥於形式。你去反對,你覺得皇帝會聽嗎?而且你一帶頭,那些跟你一樣想法的大臣肯定會有動作,保不齊又是一場朝堂爭議,大臣們捱得板子還少嗎?如今你唯有參與進去,才能找到機會,把握事情的走向,讓一切回到臣民期待的正軌。”
白髮蒼蒼的老帝師諄諄教導,唯恐自己這個學生又犯左性。
“再說了,如今皇帝這道旨意,於心有青雲志的人家來說,正是求之不得,你若是反對,阻了別人榮華富貴的路,那你有多少能耐能護得自身周全?到時候先帝的餘蔭,又能保你多久?”
最後的這番話,徹底冷卻了宋溫如初開始熱血上涌的腦子。
一個月之前,大批大臣領廷杖刑罰時那血肉橫飛的場景仿似還在眼前,哀嚎慘叫仍縈繞耳旁,皇帝,心狠手辣,是下得了手的人。
果然是君心難測啊。
宋溫如低下了頭。
罷了,要是皇帝能擴充後宮,從此淡忘孝元皇后,那也是極好的一件事。
況且,皇帝的後宮如何,原本就牽繫着前朝。皇帝的後宮,於情於理,都是必定要有新人的,總不能讓一個死人霸佔一輩子,早些來,總比遲些來要好。
罷了,就這樣吧。
兩人一番詳談,達成了一致。
翌日早朝,丞相宋溫如在滿朝文武詫異的眼神中出列上表對皇帝選秀的旨意表示贊同,並主動要求協同禮部一同負責此次選秀。
皇帝龍心大悅,當即允准,大齊朝堂之上籠罩月餘的陰霾,終於有了要散去的跡象。
而那些有心要勸皇帝幾句,做做樣子的大臣,一看丞相尚且這副態度,當即都打消了念頭,紛紛盛讚皇上聖明。除了幾個言官不痛不癢地指責了幾句,大齊朝堂一派和諧安寧,人人都對皇帝的出爾反爾視而不見。
畢竟,大齊朝風行女子晚嫁,十六歲未嫁很正常,大多數朝臣族中家中都是有適齡女子的,萬一能借着這次的機會被皇帝看中,就算不能正位中宮做皇后,也能有晉身的機會,飛上枝頭做鳳凰也不是不可能。
皇帝一直念着死去的皇后那就是荒謬,選秀擴充後宮纔是臣民樂見的。
唯有威北候是真的不滿意。
他鐵青着臉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既沒有反對,也沒有稱讚。
在他看來,皇帝這不僅僅是出爾反爾,對死去的女兒不尊重,這也是在打他威北候府的臉!
你要是心裡沒有成歡,那你之前就不要那番作態,顯得你多長情,這才幾天,就又要大肆選秀,真是可笑!
就算他爲君,徐家爲臣,這也太過於欺負人了!
他在一衆大臣或同情或解氣的眼神裡上了馬,直奔回府。倘若夫人知道了這個消息,恐怕又要添上一段心結!
他如今真的懷疑,皇帝這到底是心性不定,還是在故意針對徐家?
私賣兵器的事情徹底解決,白太太心裡就踏實了起來,心情極好地準備禮物要去馮同知家道謝。
前後兩次,馮同知都站在了白家這邊,雖說不知道這莫名其妙的大人情從何而來,但該謝的還是要謝。
徐成歡也得以脫身,不必時時刻刻被白太太黏着,一上午都在演武場轉悠。
看來看去,她最喜歡的還是刀劍,去白炳雄的書房撿了一把長劍在手中,回想着父兄平日裡習武的動作,試着舞動起來。
“大小姐,您要舞劍?”
搖蕙自從經了那擀麪杖的烏龍事,如今對大小姐是言聽計從,半個字的廢話也不會多說,只有迎春好奇地看着大小姐舞劍,沒管住嘴巴問了一句。
徐成歡倒也沒惱,想了想說道:“不是舞劍,是練劍,習武。”
迎春覺得不可思議:“大小姐,大少爺都不願意習武,您一個女孩子家,習武做什麼?”
搖蕙連忙伸手去拉口無遮攔的迎春:“主子做事,哪有你說話的地方,迎春你怎麼這麼多話!”
徐成歡收了手中的動作,回過頭看着迎春,看了半晌,最後彎起脣角笑了。
自家大小姐長相是沒得說的,笑起來也是極其好看,但迎春無端端地卻覺得這笑容裡有幾分淒涼。
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趕緊搖搖頭甩掉這莫名其妙的想法,乖乖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