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夫早就見慣了生死之事,習慣性地就想寬慰一句“節哀順變”,卻猛然想起何老太爺還沒有嚥氣呢,此時說這話還早,只能訕訕地住了口,匆匆告辭了。
何大老爺拖着沉重的步子轉回內室,迎上來的卻是胞弟欣喜的臉:
“大哥,父親醒了,父親醒了!”
年過四旬的中年人腳步立刻踉蹌起來,懷着驚喜跌跌撞撞地進了內室,撲到了父親的牀前:
“父親,您覺得好些了嗎?兒子這就去請大夫回來……”
“不必了……”
牀帳之內枯瘦到只剩皮貼骨的老人緩緩地擺手阻攔了。
“我清醒的時候不多,就不要浪費時辰了,去把家裡人都叫來吧……”
這樣的語氣……這明明就是要交待後事的語氣!
何大老爺一腔熱淚猝不及防地就滾滾而下,此時此刻,他與任何一個將要眼睜睜失去父親卻無能爲力的人沒有任何兩樣!
“哭什麼!你已經是做祖父的人了,怎麼還哭哭啼啼做婦人狀?你這樣我怎麼能放心閉眼?”
看到自己的嫡長子,家族的族長居然此時落淚,何老太爺立刻出聲呵斥。
這幾十年如一日的嚴厲呵斥聲有效地阻止了何大老爺難得的脆弱,他連忙起身,一言不發地出去了,一邊召集家人,一面到底還是請人去叫大夫了。
不多時,大夫去而復返,凡是在家中的子弟都來了,北風呼嘯中,男男女女在春暉院裡裡外外黑壓壓地站了一片。
然後分批跟着何大老爺進去探望何老太爺大多數人也是懷着恭敬沉重的心情進去的,他們大概都知道,這也是見老太爺的最後一面了。
何老太爺還是大理寺正卿的時候,就是大齊聞名的頭腦精明清晰之人,此時難得片刻清醒,又迅速地成了那個精神矍鑠的大學士何慶之。
他銳利的眼神在每一個子孫輩的臉上拂過,卻帶了前所未有的柔和。
作爲一個垂死彌留之際的老人,能看到子孫滿堂,甚至連曾孫也在眼前,於他這跌宕起伏的一生,應該是沒有任何遺憾,可惜,還是少了那一個……
他微微嘆息,不敢讓任何一個兒孫看出他的遺憾,卻還是阻擋不住人之將死的失落。
而何家的這些子孫,明知道老太爺這是迴光返照,滿心沉痛之下,也無人敢哭出聲,唯有幾個年紀幼小的曾孫撲到了牀前,拉着太爺爺乾枯如樹枝一般的手微微晃動:
“太爺,太爺,您是不是就要好起來了?”
在他們的記憶裡,太爺一直都是懨懨的,可今日的太爺,看起來格外精神。
“太爺爺啊,是要走了……”何老太爺面對往日喜愛的幾個孩子,還是露出了慈愛的笑意,卻仍舊用最柔和的語氣說出最殘酷的事實。
何老太爺並不打算欺瞞這幾個曾孫,生老病死,該讓他們自幼就懂得。
如果還像從前那樣懵懂無知,又該怎麼度過日後的動盪?
幾個孩童懵了片刻,就哭鬧起來:
“太爺要去哪裡啊?太爺不要走!不要走!”
“你們不要哭,咱們何家的孩子,不能這樣愛哭鼻子……”
何老太爺罕見地耐心寬慰,臉色卻是急遽地蒼白下去。
“不許鬧你們太爺!”
旁邊的父母立刻低聲呵斥,上前拉回各自的孩子。
“你們日後,好自爲之,時刻謹記何氏家訓族規,做人要無愧於心,族人之間,守望相助……”
何老太爺簡短地跟子孫們說了幾句話,就讓他們離去。
病了這麼多年,他已經能感受到最後的時光迅速地從體內飛速流逝。
屋中只剩下長子與次子的時候,何老太爺神色更加嚴肅,緩緩環視了一圈屋內,開口道:
“小五呢?”
從前子孫們都在外求學爲官,常伴他膝下的孫輩,除了小七,就是小五叢梅,可是今日,卻沒有見到他的身影,他這個時候,怎麼會不在家中呢?
何老太爺狐疑的眼神在沉默不語的何大老爺與何二老爺之間逡巡了一圈,當年審案的敏銳立刻迴歸,怒聲道:
“你們揹着我做了什麼?小五到底去了哪裡?”
何二老爺的頭都要埋到地上去,何大老爺也只能拿出長兄風範,吞吞吐吐道:
“小五,小五上京去了……七弟那裡出了一點事情,小五去斡旋了……”
何老太爺一驚,皇帝是要對何家動手了?
隨即心中卻是暗歎,幸好他做了這個決定,能少牽連一個是一個。
他面色緩和了下來,卻又覺得蹊蹺:
“這樣啊……之前老七跟我在書信中已經說了,這件事他是有防備的,你們不必太過擔心,可你們爲什麼要讓叢梅去?叢梅不曾混跡過官場,很多關節他也未必懂,若是要去斡旋,讓老六去不是更好?”
何大老爺連忙回道:
“父親說的是,那幾天剛好老六有事情,就先讓叢梅去了……”
可是何老太爺看都沒看何大老爺,只一眼盯住了不敢看他的何二老爺:
“你們跟我說實話,叢梅到底幹什麼去了?!”
何二老爺橫了橫心,說了出來:
“兒子是想着您想念小七,讓叢梅去京城看看,能不能讓小七回來看看您……父親,就是念着小七,您也好生保重自己……”
“混賬!”
不等他說完,何老太爺已經勃然大怒,猛然坐了起來,厲聲喝道,但還來不及多說什麼,已經是強弩之末的身軀又重重地跌了回去,頓時沒了聲息!
何大老爺和何二老爺慌亂地撲了過去大喊:“父親,父親!”
春暉院裡裡外外,頓時陷入了一片混亂,大夫的奔跑聲,子孫的哭泣聲,直到最後歸於一片安靜。
何大老爺一個人跪在父親牀前,聆聽最後的訓誨。
“小七……你們會害了他的……也會害了這個家……只要我死了,就結束了,偏偏你們如此糊塗……我最後叮囑你幾句話,你牢牢記住,事到臨頭,絕不能優柔寡斷……”
屋內的聲音低微,等候在外的何家大夫人路氏站在門外什麼也聽不清。
她仰頭看了看入冬以來最爲陰沉的天色,終於在這樣的嚴寒中嗅到了要下雪的意味。
小七,小七。
老太爺一直在喚那個她恨了十七年的人。
路氏心中忽然就軟了軟,那個帶給她半生痛苦的“兒子”,此時要是能回來看太爺一眼,她也不會再對他如何的……
正恍惚間,只聽見屋裡的丈夫忽然大放悲聲,她一個寒噤,淚水就涌了出來。
天空中開始飄落一片一片的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冷徹入骨。
小七,終究是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