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庭院中的落雪已經深達三寸許。
有僕婢在外面唰啦唰啦地將積雪掃去,靈堂前還跪着孝子孝婦,只有幾個年紀實在小的曾孫輩被帶了下去休息。
其他人眼睛都在盯着靈堂後面的帷幕。
一陣風拂過,只能看到帷幕後面隱隱有幾個人影。
一開始有撕心裂肺的哭聲傳出來,那哭聲比他們這些太爺的嫡系子孫還要悲愴,聽的人心中顫抖,禁不住跟着流淚。
這樣的悲傷,像是與太爺生前十分親厚。
可這不是十年沒見了嗎?這個他們見都沒見過的族兄弟,怎麼能對老太爺有這麼深的感情?
不過這個時候,也沒人敢多問,只聽見一陣低語之後,那哭聲漸漸弱了下去,不知道大老爺在跟那人與他妻子說些什麼。
溘然長逝的老者穿戴一新,已經入殮,安然地睡在尚未蓋棺的靈柩中,面容清瘦,遍佈皺紋,卻是安詳適意。
蕭紹棠不顧生死之別,緊緊地握着老人已經完全沒有了溫度的手,一直跪在靈柩邊沒有離開過半步。
白成歡也同蕭紹棠一起,換了麻衣孝服,默默地陪伴在側。
何大老爺眼中含着淚,將該勸的話都勸了一遍。
“……既然是來了,太爺想必是開心的,只是這時候,一切小心,待到安葬了太爺,你們還是速速回去……免得太爺擔心……”
“父親……”
蕭紹棠哽咽着喚出這兩個字。
何大老爺大驚失色,卻是先去看一邊一直面色平靜如水的女子:“萬萬不可再……殿下,切記啊!”
從前是父子,可如今,再也當不得了!
白成歡眼觀鼻鼻觀心,像是什麼都沒聽到,讓何大老爺稍稍安心了些許,無論知道不知道從前那些事情,這白成歡能如此鎮定,也算是難得。
“伯父……今夜,我來守在太爺身邊吧。”蕭紹棠到底是改了口,佈滿紅血絲的眼睛已經哭到乾涸。
何大老爺看了看他的神情,蕭索冷寂得可怕,就明白過來大概是勸不動的。
他要做的事情還很多,無法在此相陪。
他拍了拍蕭紹棠的肩膀,對這個曾經的兒子表示安慰,然後起身離去了。
走出去的時候,他又回頭看了一眼白成歡,她一直在蕭紹棠身邊恪盡妻子的本分。
真是跟做夢一樣啊,那個被人與老太爺相提並論,他都會覺得是羞辱了何家的白家瘋女,居然成了此時唯一能陪在紹棠身邊的人。
何大老爺走出去之時,才發現帷幕外面,何大夫人站在那裡,望着飄飄搖搖的白色帷幕,不知道在想什麼。
“容,你先回去歇息吧……”何大老爺帶着幾分小心翼翼,打斷了她的沉思。
何大夫人反應過來,一言不發地就要轉身走開。
身後卻傳來低低的呼喚:
“母親……”
何大夫人心底忽然就被這聲“母親”刺得生疼,她轉過身去,就看到蕭紹棠恭敬地站在她面前。
十七年了,這個眼中釘肉中刺一般的存在整整噁心了她十七年!
她恨不得他去死,可當他出現在這靈堂前的時候,她居然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一刻,她眼前浮現出的,居然是那個蹣跚學步,卻總是踉踉蹌蹌追着她叫母親的孩童,那個恭謹孝順,卻每每受到她冷待時,孺慕的眼神剎那黯淡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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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在眼前晃了十七年!
她冷冷一笑,咬牙切齒低聲道:
“你這個時候回來,是要讓我們覺得你也算是有良心是嗎?我把醜話說在前面,若是你敢有半點差錯,鬧出什麼事情來,連累到我的叢蘭與叢竹,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祭拜完了就快走,少給何家惹麻煩!”
至於這聲“母親”,她從前不應,如今更不會應!
蕭紹棠卻沒有從前被母親冷待的憤怒傷心,只覺得愧疚。
因爲他的緣故,父親母親這一輩子,都有了心結。
何大夫人拂袖而去,何大老爺有幾分尷尬地笑笑:
“她並不是……”
“我知道,母親是擔心我。”
蕭紹棠雖然被何大夫人如此冷斥,心頭卻有了從未在母親身上得到過的暖意。
從前,她再生氣,都不曾跟他這樣說過話,這話是在擔心何家,又何嘗不是在擔心他?
等蕭紹棠重新回到何老太爺身邊的時候,只見白成歡正在盯着老太爺的手看。
“你在看什麼?”
他在她身側跪下,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
白成歡連忙移開了視線:“沒什麼!”
可是蕭紹棠已經看出了不尋常太爺的手指彎曲,皮膚髮黑成了褐色,這是久病多年成了這樣的,可是太爺的指甲,卻是泛着淡淡的青色!
這顯然是不對!
蕭紹棠眼前彷彿一道驚雷閃過,定定地看着那詭異的淡青色,從驚聞這個噩耗起就被悲傷衝擊得混亂崩潰的思緒漸漸沉了下來,霍然起身:
“我記得曾經有個大夫說過,太爺至少還有三五年的時日,如今卻驟然間就病逝,太爺的死,有問題是不是?”
白成歡生前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陪着蕭紹昀看書,雖然藥理並不全通,也知道這樣的異狀明顯是有問題的,可這個時候……
她抓住了蕭紹棠顫抖的手,沉聲道:
“這個時候人多眼雜,千萬不能亂來,先去問問伯父再說!”
蕭紹棠忍了忍,竭力讓自己臉上的神情平靜下來,才大步走了出去,白成歡也跟了上去。
何大老爺正在親自收拾何老太爺的遺物,聽蕭紹棠如此一說,奔到何老太爺的靈柩旁,握住父親的手翻來覆去仔細看了一遍,又奔回來,在父親的遺物中一陣翻找,找出了一個小瓷瓶,打開木塞使勁往外倒什麼東西,卻什麼也沒倒出來!
何大老爺頓時崩潰痛哭:
“父親,父親!你這是何苦啊!”
“到底怎麼回事?”蕭紹棠隱隱有了猜測,卻仍舊不敢相信!
“這是,這是當年我將你帶回來之後,太爺就爲自己準備的,這麼多年過去了……我萬萬沒想到啊!”
何大老爺泣不成聲,父親說過的,“只要我死了,就結束了”,可他居然半點沒明白!
“太爺他是自己了斷,不願意牽連家中!”
蕭紹棠心中剎那雪亮明瞭,卻轉瞬又掉入了無底的深淵,任由無盡的暗沉將他瞬間吞沒。
他覺得自己這一生的光亮,都在此刻盡數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