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行屍走肉一般從何大老爺身邊離去,走向太爺的靈柩,伏在他的身邊,再也直不起身來。
彷彿是做了一場悠長的夢,而夢開始的時候,是明亮的世界,中途的時候,是深淵的暗沉,結尾,還不知道會如何。
可是蕭紹棠真希望,這個夢快點醒來。
這樣,他就還是虢州何家的小七,會因爲不滿父親的安排立誓要走最好的那條路,在太爺的庇護下肆意妄爲。
可是誰能來救救他,將他救出這個可怕的夢境呢?
誰能將生死逆轉,容他做回在太爺膝下承歡的那個小七呢?
“蕭紹棠!蕭紹棠!”
有人在耳邊不依不饒地輕聲呼喚,將他從茫然中驚醒。
蕭紹棠努力凝聚了視線,身邊燈火通明,白色的帷幕飄搖,外面,風雪呼嘯着像是要捲走世間萬物。
面目平常的女子在他身側,將一件素白棉衣披上他的肩頭。
“去歇息一會兒吧,我替你在這裡守着,好不好?”
語氣溫柔,眼神悲憫,直如他渴望得到的救贖,熱淚再一次涌了出來。
“歡歡,我是不是就不該降生在這個世上?我的降生,讓母妃身亡,讓太爺臥病,如今,又……”
“胡說什麼?”溫柔的女子輕叱,打斷了他頹唐的自哀自憐,卻又柔和至極地伸出雙臂,像安慰一個無助的孩子一樣,抱了抱他,隨即鬆開,望向棺槨中沉睡的老人:
“蕭紹棠,太爺定然不希望你成爲此刻這樣的人。他一定是希望他傾盡全力保護的那個人,好好地活下去,不辜負他的期望,不浪費他的犧牲,不糟踐他的心意,你明白嗎?”
蕭紹棠渾身陡然一震,太爺,是這樣期望的嗎?
終於還是到了蓋棺的時辰,做法事的道士僧人已經來了,饒棺吟唱。
蕭紹棠跪在何家子孫之中,於一片茫茫大雪中望向遙遠的京城。
那裡,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一片血色迷茫。
新仇舊恨,交織纏繞,永生不能解開。
停靈七日,到了何老太爺下葬這一日,風雪驟停,天光大亮。
陽光並不強烈,天地間的一切都被白雪覆蓋,上天以一個乾淨的琉璃世界爲逝者送行。
京城,朝日初升,照在太極殿前,煌煌生輝,莊嚴肅穆。
早朝的氣氛逐漸緊張起來。
當這場遲來的冬雪降落人間的時候,大齊的子民都是歡騰不已,爲了這苦苦等待盼來的希望。
但這樣的歡騰是短暫的,接踵而來的,是寒冬凜冽的現實。
先前災民是餓死,此時的災民,是凍餓而死。
朝廷經過了這一年十足的折騰,已經是錢糧兩空,要如何安置被上蒼冷酷對待的百姓,是讓所有人都頭痛的問題。
或許是冬日晝短的緣故,皇帝的精神是一日比一日不如了。
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輕貂暖裘的皇帝對大臣們的憂慮沒多少耐心,對飢寒中哀號的百姓也沒什麼切身的感受,輕飄飄地就做出了決定:
“此事仍舊交由戶部,朱思明,你想辦法籌銀吧,朕賜你便宜行事之權,只要能籌到賑災的銀兩,你該如何,就如何,遇事與丞相相商即可!”
朱思明瞠目結舌,什麼叫他該如何就如何?他能憑空變出來糧食和銀子不成?
但是一邊跟着皇帝鬧騰了許多趟都沒撈到什麼好處的禮部尚書方含東卻是眼前一亮,立即出列請求:
“臣願協同朱大人一起爲災民盡力!”
皇帝掀了掀眼皮子,同意了。
前世爲了所謂的天下人殫精竭慮,可是天下人是如何對他的?
天下人都負了他與成歡,這一世,他其實並不想去管他們的死活,反正無論什麼樣的天災,總會過去的不是嗎?
宋溫如也吃驚地仰望着丹階之上的君王,忽然覺得無比陌生他一手教導出來的那個本該英明睿智的帝王呢?怎麼此時他看到的,只是一個漫不經心,彷彿天下與他無關的平庸王者?
早朝就在這樣沉悶的氣氛中過去了,直到一封密信被送到了皇帝面前,皇帝的臉色才忽然間變了:
“就這麼死了?”
他還沒有對何家動手,何老太爺就這麼死了?
死在這個時候,還真不是一件好事啊!這要是當年的事主都死了,他還怎麼動手?
朝堂上那些老東西,定然又會以“死者爲大”勸他息事寧人!
因爲緊關時局,何老太爺亡故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京城各家。
自有人惋惜,自有人悲痛,甚至,有人直接就給皇帝上奏,請皇帝下詔給何老太爺追封諡號,畢竟何老太爺是孝宗皇帝與先帝都看重的老臣啊!
皇帝看到那些奏摺,只冷然一笑,追封諡號?他此時恨不得讓人去挖了他的墳!
要不是當年何家多管閒事,現在秦王府不就該斷子絕孫了嗎?又哪裡能冒出來一個蕭紹棠整日裡與他作對?!
城門外,各家的粥棚前,圍堵的人更多,做出來的棉衣更是差點被人哄搶。
袁先生親自跑了一趟,才穩住了秦王府的粥棚,趕製出來的棉衣也早就被領得一件不剩。
袁先生看到城外的慘狀,即使身爲幕僚原本該鐵石心腸,也忍不住嘆息:
“這樣的飢寒交迫,又碰上這樣的皇帝,是要絕了百姓的生路嗎?”
跟他同行的付寒沒有說話,心內卻是殺意重重這樣的皇帝,早該去死了!
兩人一時無語,當他們乘坐的馬車路過一個十字街口的時候,卻看到有人在十字路口披麻戴孝燒紙錢。
“那是……”付寒多年不曾見過人這樣,可他當年,在西北的時候,親人一個個離世,也沒少做這樣的事情,爲他們一一招魂祭奠。
“那是何家的那個庶子,何叢梅,定然是在爲何老太爺燒紙。”
袁先生瞟了一眼就命馬車繞路而行,無論如何,此時都不能上前去過問。
付寒心中卻仍舊不安:
“那世子殿下在虢州豈不是……也不知道殿下能不能承受得住!”
袁先生心內煩躁不安,面上卻絲毫不露:
“殿下那裡倒是無妨,世子妃也一同去了,有她在,殿下再傷心,也不至於心神崩潰的。我們該擔心,是皇帝。”
果然,等袁先生回去的時候,進了內院去看依舊昏迷不醒的“秦王世子殿下”,就聽到兩個太醫在世子榻前大放厥詞:
“聽說何老太爺死的可慘了,七竅流血,死不瞑目!”
“可不是,這都是受人連累,被生生嚇死的!”
榻上的人,沉睡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