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蹙眉打量着那來使,沉吟了一下,試探道:
“先生這麼多年,待在胡人可汗身邊,可曾想念過大齊?”
那胡人來使臉色剎那間就變了,完全不同於胡人古銅膚色的白淨面皮上漲得通紅,似乎想發怒,卻又似乎底氣不足,語塞了一時,才恨恨地道:
“靳某已非大齊百姓,自然不會想念大齊!”
秦王心中已經能完全確定,這人當真是先帝十年春闈的貢士靳南棟。
那時他已經被貶西北,遠離京城,但還是聽說過有一個叫做靳南棟的貢士,因爲殿試之時殿前失儀,見罪於先帝,被先帝從進士的人選中刷了下來,另提了一人充進士之數。
當時這靳南棟一氣之下,居然背棄朝廷,投奔胡人,狠狠地掃了先帝的顏面。
先帝還曾給鎮邊的將軍下過令,命他暗中攔截。
不過胡人可汗看中了這靳南棟的才華,居然以舉國之力相護,倒是讓這靳南棟安然無恙的在胡人那邊待了下去。
這樣的人,秦王向來是嗤之以鼻的。
“既然先生毫不念舊情,甘願與胡賊爲伍,那本王也沒什麼可說的,所謂的行方便,也是不可能的,先生回去告知你的主人,若要再戰,本王隨時恭候,要想和談,就拿出誠意來,而非這樣空口無憑!”
靳南棟先是被秦王挑破當年舊事,又被秦王如此斷然拒絕,心中五味雜陳,忍不住起身怒道:
“蕭無雙你當年是個蠢貨,如今也還是個蠢貨!天下人皆言我等文人迂腐,卻不想你一介武夫,比文人更迂腐!”
秦王見他發怒,臉上神情不變,只冷冷地看着他,知道他定然還要說下去。
“你以爲你忠心耿耿,昏庸的皇帝就能領你的情?你錯了!當年你爲老皇帝流血拼命,他恨不得置你於死地,如今,你就算爲了這狗皇帝丟了命,他怕是還要額手稱慶!這大齊已經是一隻爛透了的果子,你根本無力迴天!”
似乎是把心中多年的怨懟說了出來,靳南棟一說起來根本就停不下來:
“你不想議和,皇帝立刻就能治你一個擁兵亂國的罪!你以爲誰都能像你一樣,悍不畏死?不,他們想要的,只是歌舞昇平!想要的,只是得過且過,什麼百姓,什麼社稷,狗屁都不是!再說你以爲你拼死庇護的那些大齊百姓,就希望此時再起戰爭嗎?或許他們也想過幾天太平日子呢?秦王爺,您一世英雄,最終卻未必懂得人心!”
“跟你說句實話吧,若如今大齊的天下,是你秦王爺當家,我們可汗自然是希望兩國親如一家,邊鄰永睦,可如今的皇帝昏庸成這樣,我們可汗若是不出兵,那簡直是要遭天譴!”
昔年文采飛揚的大齊貢士,激憤起來已經完全看不出當年文雅的影子,臉紅脖子粗地口吐髒話,不知道是在爲秦王鳴不平,還是爲他自己鳴不平!
“你還是讓人去問問皇帝願不願意議和吧,少操幾分心,你還能多活幾年!”
痛痛快快地說完,靳南棟已經不管秦王是什麼臉色,更不管他這樣的態度還能不能議和,直接拂袖而去,出了營帳,一隊大齊兵士直接跟了上去,時刻緊盯。
秦王被這靳南棟噼裡啪啦地一頓痛說掀起了內心永遠潛在暗處奔流不息的波濤,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營帳裡,久久無言。
顧天祥聽說靳南棟居然如此直白髮怒,忍不住大笑了幾聲:
“好哇,真是太好了!”
人人都能看得到王爺當年的委屈,那王爺,終歸會想明白,當年的一切,到底值得不值得!
顧天祥就挑了個時機跟秦王說起當年的事情:
“王爺可知道,當年那靳南棟爲何會得罪先帝?”
秦王想了想,卻也想不出當年到底是爲了什麼:
“誰知道呢,或許是莫須有的罪名,就如同我一樣,這天底下冤屈的人想來也不少。”
“是,不僅僅是冤枉,而是大冤特冤!”顧天祥不由得嘆了聲:“想來當年靳南棟若不是爲了王爺的冤屈,大概也不會落到如今這樣的地步!”
“因爲我?到底是怎麼回事?”秦王聽出來這話中的不對。
“當年靳南棟見罪於先帝,不過是因爲他在先帝面前爲您說了幾句話。”
顧天祥語氣淡淡,但是秦王卻如聞驚雷!
他這樣鄙視,覺得不堪的人,當年居然是因爲他而毀了人生的大好前程!
原本已經覺得心中波濤洶涌的秦王,剎那間居然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心中的感受!
因爲他一個人,這世間到底有多少人受到了苦難?!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居然有人因爲他,毀了一輩子!
顧天祥見秦王神情震驚,眉間似乎有所鬆動,連忙趁熱打鐵道:
“王爺,你也該想想,您所受到的不公,不僅僅是您一個人的,您忍心讓這些真心對您的人一輩子揹着這樣的枷鎖至死嗎?”
秦王沒有再說話,他怎麼想的,也沒有人知道,不過翌日,秦王答應了靳南棟的請求。
“先生說的對,戰與和,不僅僅是蕭某一人之事,我會派人去跟皇上說,至於結果如何,就不是蕭某能決定的了。”
秦王遣人八百里加急將消息送回了京城,朝堂之上頓時一片喜氣洋洋。
“胡人這是怕了我們大齊將士了,還未戰就開始害怕了,還是我大齊將士威武,秦王威武!”
“既然胡人主動求和,咱們決不能輕易放過,還請皇上派禮部官員前去西北與胡人和談,決不能讓胡人佔了便宜去!”
“臣附議!並且臣以爲方大人,既是禮部尚書,又是丞相,分量足夠重,對各種禮法更是無不通曉,若是方大人親自出馬,必定能揚我大齊國威,震懾胡賊!”
趙詩真如今是跟方含東徹底成了死對頭,動輒就要把方含東扯出來,去西北和談可不是什麼美差,他偏偏就想把方含東送過去,省得他在京城裡成天就會出些餿主意!
方含東可不傻,一聽趙詩真這樣說,頓時氣得七竅生煙,但也顧不上生氣,連忙向皇帝出言道:
“趙大人所言差矣,既然是胡人來主動向我大齊求和,怎麼能讓我們前去西北與他們和談呢?也是他們派出使臣前來我大齊京朝見,俯首稱臣,才能彰顯我大齊國威,彰顯皇上龍威!”
趙詩真見方含東這樣利索的推脫,不由得冷哼一聲,這就是皇帝的寵臣!瞧瞧這都什麼貨色!
朝堂上已經慢慢變得萬事不上心的大臣們,又逮着了機會打嘴仗,有人支持方寒東,也有人支持趙詩真,爭爭吵吵,吵的不亦樂乎。
皇帝如今看見大臣吵架就煩透了,不等大臣們吵完,直接就宣佈退朝,悶悶不樂的回了後宮。
衛婉一如既往的等在昭陽殿,見皇帝回來了,上前行禮問好,帶着一衆宮人將皇帝伺候的妥妥貼貼。
皇帝心中的煩躁漸漸散去,望着如今柔順乖巧的衛婉,不由得問道:
“你來說說看,是讓方含東去呢還是讓那些胡人來京城朝見?”
衛婉想了想,道:
“以臣妾愚見,既然胡人低了頭,那就讓他們再低低頭也無妨,若是他們提出和談,我們立即就派使臣過去,豈不是顯得太將他們放在眼中?”
皇帝聽了,深以爲然,不日就下旨,命胡邦使臣前來京城覲見,可由秦王着人護送。
消息一經傳開,京城人人歡欣鼓舞,都覺得此次大齊定然能夠一雪前恥,揚眉吐氣!
白成歡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卻是不屑一笑。
“連胡人爲什麼要和談,有哪些條件才願意和談都不知道,就貿然命人來京城,若是胡人提出過分的條件,他答應還是不答應?”
袁先生對白成歡的話很贊同。
胡人的擷利可汗向來野心勃勃,怎麼可能大軍壓境,就是爲了跟大齊俯首稱臣,自打耳光的來求和呢?
皇帝這也是太久不動腦子,腦中已經生了鏽!
秦王得到京城的回信,默然許久,還是將皇帝的旨意傳達給了靳南棟。
皇帝提出這樣的要求,大概胡人是不會同意的吧?
卻沒想到,不過三日,胡人可汗居然答應了皇帝的要求,不僅派出了靳南棟爲使臣,還有擷利可汗的第二子哈贊一同跟着使臣前往京城與大齊朝廷議和。
事已至此,秦王再也無話可說,只能親自領兵駐守邊境,與胡人尚未撤退的一萬精兵相對峙,且派人護送胡人使臣前往京城。
魏大勇等人聽說之後,忍着腰臀上尚未痊癒的傷口鑽心的疼,拎着大刀連追了胡人使臣幾十裡,才被秦王派出的人截了回去。
“看來你是傷沒好就忘了疼,這個時候,絕不許出什麼亂子!”秦王恨鐵不成鋼。
魏大勇眼睛都紅了:
“憑什麼?憑什麼那麼多兄弟都死在他們手裡,如今還要護送他們前去京城?老子就想宰了他們!”
秦王猛地一腳踹了上去:
“死了那麼多兄弟都是爲了大齊百姓不受戰亂之苦,你都記到到狗肚子裡去了嗎?”
這些人都是跟着他這麼多年,苦苦在西北熬出來的人,他們全都有一顆赤膽忠心,卻沒有長那一顆七竅玲瓏心。
如今的局勢,七竅少了一竅,都可能活不下去!
胡人到底想幹什麼?
皇宮中,蕭惠雅去拜見淑太妃過後,白着一張臉回了春熙宮。
“姐姐,你這是怎麼了?難道太妃娘娘爲難你了嗎?”
春熙宮長年不見陽光的狹窄院子裡,一個單衣少女望着宮門口走進來的少女,有些忐忑地迎了上去。
同夢遊一般的蕭惠雅這才如夢初醒,一把抓住了妹妹蕭惠歆的手,難以抑制地哆嗦起來:
“惠歆,胡人要來了,胡人的使臣要來了……”
蕭惠歆一時之間沒有明白姐姐爲什麼會害怕成這個樣子,皺眉道:
“那又如何?跟咱們有什麼關係呢?”
“怎麼會跟咱們沒有關係……你忘了那個人,我們的兄長,一心想要把我們送到湖人的手裡去!”
蕭惠歆的臉色因爲姐姐的這句話瞬間慘白難道皇上還沒有死心,仍然是一心一意要把她們送去和親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蕭惠歆才鎮定下來,緊緊的握住了姐姐的手:
“姐姐不要害怕,不害怕,今時不同往日,他肯定不會把我們再送出去的,父皇在天上看着呢,他不能把我們送出去!”
蕭惠雅露出一個悲苦的笑容:
“惠歆啊,你太傻了……他不是不能把我們送出去,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我們送出去!”
說着,卻又忍不住嗚咽起來:
“到底是爲什麼呢?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哪裡得罪了他,他如此的不肯放過我們!”
原本已經如同一潭死水,雖然平靜的沒有絲毫波瀾,卻也暫時保得安穩的日子忽然間就在蕭惠歆面前逝去了,在姐姐的眼淚中,支離破碎。
什麼長公主,什麼先帝的愛女,終歸活的還不如平常人家的孩子平常人家的孩子,兄長總是要護着妹妹的,哪裡會有一個兄長,把自己的妹妹當成仇人一般,把她們逼到絕路上?
這個世上,是不是真的已經沒有人能救她們了?
姐妹倆跟她們各自的嬤嬤相對無語的坐到了天黑,也沒有心思吃飯,也沒有心思說話,只覺得天都要塌了。
直到天已經黑透了的時候,御膳房纔給他們送來了晚膳。
“兩位長公主多多見諒,今日是皇后娘娘胃口不好,御膳房多折騰了幾次,就疏忽了您二位,您二位多包涵!”
那送飯來的小太監說話客客氣氣,笑容裡卻透着輕慢。
姐妹兩隻瞟了一眼那小太監,就沒有再去看他與那亂七八糟的飯菜。
這個諾大的後宮裡,正經的主子也不過那麼幾位,都能日日誤了她們的飯食,送來一些不是人吃的東西這樣的待遇,她們姐妹倆已經習慣了。
此時想一想,說不定這樣的待遇後面,也有她們那位好皇兄的影子。
到底前世造了什麼孽,他們今生纔能有這樣的深仇大恨?
蕭惠歆此刻是寧可餓肚子,也不會去吃那些飯菜的,正要吩咐人去倒掉,就聽見姐姐蕭惠雅忽然喃喃自語起來:
“皇后娘娘……衛婉,不,徐成歡……我們去求她!求她快些給我們賜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