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四年四月十八,諸事皆宜。
白歡娘上族譜就定在這一日。
白氏一族的祠堂在靠近白氏老宅的地方,到時候這邊的人是要掐着吉時過去的。
上族譜,對一個普通女子來說,這是出生以後的第一件大事。
未嫁前是上孃家的族譜,出嫁以後上夫家的族譜。
大齊朝一般的女子未嫁前上族譜那都是在抓週禮之後,懵懵懂懂上族譜的。但是白歡娘不同,她如今已經十六歲了,自然就要莊重起來。
所以徐成歡大清早就被叫起來沐浴,等從淨房出來,絞乾了頭髮,喝了幾口粥就被兩個丫鬟按在妝臺前,仔仔細細地梳妝打扮。
“今兒可是歡孃的大日子,你們兩個都手腳利索些,給你們大小姐收拾好,還有這衣服,梳好了千萬記得換!”
白太太這些天除了去馮同知家一趟道謝,其餘的時間幾乎全都用在了給女兒挑選衣服首飾上。
這是女兒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闔族人面前出現,她一定要那些往日瞧不起她們的人看看,她的歡娘如今有多好,有多出挑!
徐成歡看着妝臺上滿滿當當的簪環首飾,和牀上鋪開的一套緋紅色流霞錦衣裙,再瞧瞧白太太緊張的神情,不由得苦笑:“孃親,這套衣服今日是萬萬不能穿的,您忘了,如今還是孝元皇后的孝期呢,雖然民間管束不嚴,但今日到底人多眼雜,咱們還是謹慎些好,我瞧着前日送來的那套粉紫的衣裙就不錯,沒這緋色這麼扎眼,而且我也喜歡那素花綾的料子,孃親覺得如何?”
被女兒這麼一說,白太太纔想起來這茬兒來,是啊,如今皇后死了還沒兩個月,這顏色的衣服確實是穿着不妥當。
她只好把這套極爲滿意的衣服收了起來,拿了那套粉紫色的素花綾衣裙出來,在女兒身上比劃了幾下,滿意地點頭:“這套也不錯,反正歡娘你的身段窈窕,穿這素花綾的,更顯得娉婷好看。”
選好了衣裙,徐成歡又重新坐下來梳頭。
看着鏡中那已經日漸熟悉卻還是有些不能適應的容顏,徐成歡恍然如夢。
前生的孝元皇后徐成歡,是個滿臉喜氣的小姑娘,眉目穠麗,最喜歡穿的就是各種紅色,緋紅,嫣紅,桃紅,熱烈執着,耀人眼目。
可是鏡子裡的這個女子,眉目清麗卻神情疏淡。
臉上還帶着一些稚氣,但眼底的滄桑,卻已經在波光流轉間化作冷然的素淡悲涼。
那樣緋紅色的衣裙,她只要看一眼,就彷彿回到了大婚之夜的皇宮,眼睜睜看着自己在鳳袍上蜿蜒不休的鮮血。
那是飛蛾撲火的無知無畏,也是無邊無際的焚天火海。
想一想就恨得發抖的濃烈顏色。
白太太看女兒對着鏡子出神,幽黑的眼眸悲喜不辨,不由得心頭一陣揪然。
她揀了一根精巧的流蘇簪在女兒鬢邊比了比。
“去年的時候,你就已經及笄了,孃親想要給你好好辦一場及笄禮,可惜也沒辦成……不過這簪子,是新流行起來的流蘇簪,可比那時候的精巧漂亮多了,歡娘,你喜歡麼?”
徐成歡回過神來,耳邊依稀聽得“及笄禮”幾個字,有些悵惘地笑了笑:“孃親,我的生辰,是什麼時候?”
“二月初八。一轉眼,我的歡娘都十六歲了呢……”
白太太不無感慨,這麼些年女兒瘋傻帶給她的煎熬,讓她不知不覺間像是忽略了時光。
女兒都長這麼大了!
徐成歡伸手接過那支流蘇簪,目不轉睛地看着。
原來虢州這樣偏遠的地方也有流蘇簪了啊。
可見上天讓她來到這個地方,真不是無緣無故的,不然如何能這麼巧?
去年的二月初八,也是她的及笄禮,十五歲的生辰。
蕭紹昀親自出宮送了她一支只有皇宮中妃嬪纔有資格插於發間的流蘇簪。
那樣陽光明媚的初春,他伸手拂了拂她新挽就的髮髻,親手爲她插上了那支對於一個十五歲剛剛成年的候府嫡女來說還屬於僭越的流蘇簪。
華麗輕逸的水晶流蘇在她耳邊晃晃悠悠,他的笑容就像那天的陽光一樣璀璨生輝,熠熠發光。
他站在匍匐在地的人羣中,獨獨對着她朗聲說道,成歡,今日我送你這支簪,你可喜歡?
她沒有像一個普通女子該做的那樣低下頭去謝恩,而是擡起頭,看着他閃閃發亮的眼睛,歡聲說,喜歡,你送的我都喜歡!
或許那在女子的規矩上來說是不知羞恥,但那時她看着他的眼睛,就只想這麼說。
因爲她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深深的寵溺和喜歡,十幾年如一日,那樣的不作僞,不摻假。
他是喜歡她的,她也喜歡他。
在死之前,她從來就沒有懷疑過。
“喜歡就好,女子的及笄禮,就該有這麼漂亮的簪子。”
他如明珠美玉一般的臉龐是難以描述的俊美,風華無雙的天子,那樣讓人目眩神迷。
可惜,君心似流蘇,搖曳無定時。
徐成歡擡手,把手中的流蘇簪插於搖蕙巧手挽就的青絲間。
白太太的眼光是極好的,她孃家江州地屬江南,喜歡的東西也多是華麗精巧,這支流蘇簪是銀質簪身,簪頭是一隻嵌着各色細碎寶石振翅欲飛的蝴蝶,長長的銀鏈垂珠流蘇從簪頭垂下,婉轉華美而不庸俗。
雖然並沒什麼出奇的材質,但對於白家來說,這支簪子已然花費不菲。
若是不戴,豈不辜負這份心意?
她起身,由着搖蕙和迎春服侍着換了那身粉紫繡滿玉蘭花的素花綾衣裙,在銅鏡前轉了一圈,發間流蘇叮鐺輕擊,她回過頭像個天真的小女子一樣笑了起來:“孃親,好看嗎?”
見過女兒瘋傻的模樣,也見過女兒沉靜端莊的模樣,白太太還是頭一次,看到女兒這樣憨態可掬,眉眼間俱是歡喜的小女兒模樣。
她又想抹眼淚了,但想一想這是女兒的好日子,卻又生生忍住了,連連點頭:“好看好看,還是歡娘有眼光,那緋色的衣裙須得金簪才能壓得住,你穿這衣服,與這簪子倒是相配的很!”
徐成歡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女兒也覺得好看,還是孃親的眼光好。”
搖蕙和迎春又緊趕着給她的髮髻插上幾朵小珍珠攢成的細碎珠花做點綴,耳朵上頸上手上,也都各樣首飾戴了起來。
白歡娘從前是瘋女,因爲怕她無意中吞下去傷到自己,身上很少戴這些小物件,也難爲白太太,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給女兒樣樣置辦齊全。
等母女兩人收拾停當,外面已經套好了車。白炳雄帶着白祥歡已經騎馬等在大門外了。
徐成歡被白太太牽着手,走出白家,上了馬車,一家人向着白家老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