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案被轟然掀倒,案上的東西掉落了一地,嘩啦啦地落在三人面前,威北侯下意識地護了護女兒,方含東則是早就蹦的老遠了。
威北侯看出來了女兒這是在故意激怒皇帝,他有些不安,女兒這是想做什麼?
他給女兒使了個眼色,讓她稍安勿躁,蕭紹昀如今就是個瘋子,能不招惹就不要去招惹他。
白成歡明白威北侯的意思,可她並沒有退讓。
她伸出腳尖,將滾落到自己裙角的一根湖筆往一邊踢了踢,才擡眼跟暴怒的皇帝對峙:
“那皇上說,臣婦要怎麼做才能證明秦王府的清白?”
“朕命人去找秦王要兵符,他卻推三阻四,朕讓秦王世子去西南剿匪,他卻連個捷報都傳不回來,你說說該怎麼證明你們秦王府的清白?”
“呵,看來皇上真是要逼死臣婦!”
白成歡冷笑:“秦王府鎮守西北,是皇上您與胡人定下的盟約,沒有兵符如何鎮守?西南匪患,葬送了多少官員的命進去!世子殿下沒有死在那裡已經是萬幸,皇上卻還要追究他沒有捷報?是不是有了捷報,又要說我秦王府野心勃勃?”
皇帝語塞了一下,隨即更加惱羞成怒的確,就算是秦王世子把西南的匪寇全都剿完,他也絕不會承認他的功績!
可這樣的盤算如何能被人這般直白地剝開,攤到檯面上來?
“難道你秦王府不是野心勃勃嗎?”帝王的陰暗小心思被揭穿,皇帝的怒火達到了頂點:
“大膽白氏,妄自揣測朕意,你與秦王府,沆瀣一氣,其心可誅!”
一邊方含東總覺得這一幕很眼熟,卻死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正要提醒皇上冷靜應對,就聽見秦王世子妃驀然一聲高喊:
“好!既然皇上說臣婦全家都其心可誅,也不必等皇上來誅殺臣婦,臣婦自行了斷!”
“成歡!”
威北侯已經明白過來女兒要做什麼,連忙撲過去要攔,但是白成歡決心已下,他怎麼可能攔得住?
“皇上,這天下,不可能誰受了委屈,都還要匍匐在你的腳下的!”
她神情冷厲,霍然轉過身去。
皇帝只見那道白色的身影一閃,就聽見一旁的柱子上傳來“砰”地一聲響!
方含東也在這聲一聽就讓人心尖兒一哆嗦的沉悶聲響中轟然砸開了記憶的大門
秦王世子妃這樣的舉動,與從前因爲讓皇帝下罪己詔,被皇帝訓斥的李延慶,還有那一次不服皇帝訓斥要爲秦王府討個公道,當着朝臣面兒要撞柱子的秦王世子,何其相似!
一個個的,都是一言不合就尋死!一言不合就要拼命給皇帝身上潑上兩盆逼死臣民的髒水!
“成歡,你怎麼這麼傻,你怎麼能就這麼被人逼死!成歡!”
在皇帝與方含東都還沒用反應過來之前,威北侯已經悲吼出聲,撲了過去。
皇帝被威北侯的怒吼聲驚得渾身一震,那柱子旁綻開的一朵血紅的花朵充斥了他的視線,猶如滔天血海,瞬間將他的怒火撲得點滴不剩,他如墜冰窖一般遍體生寒
威北侯肝膽俱裂的模樣,讓他有一種錯覺,如今在他面前撞柱的,到底是哪一個成歡?
方含東因爲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到底是比皇帝先一步反應過來,立刻就跳起來怒斥白成歡給皇帝栽贓:
“秦王世子妃惡意構陷皇上,這是惡意構陷!皇上沒讓她去死!是她自己口口聲聲說要去死!”
“閉嘴!”
皇帝終於在方含東慌亂的喊聲中恍然回過神來,赤紅着眼睛怒斥這個蠢貨,蠢就別說話!
方含東不說這話,難道誰還敢說是他逼死了白成歡不成?
可這個蠢貨非要跟着威北候把話挑明!
方含東呆呆地閉了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了聖心,怎麼他最近說什麼,做什麼,都是錯的?
君臣二人兩兩相望,又齊齊望向地上已經昏過去生死不知的白成歡與正要將她抱起來的威北侯,御書房的門卻轟然大開,聽聲響似乎是被人踹開的。
驟然照射進來的陽光刺痛了皇帝的眼睛,他眯了眯眼,只看見門外的光亮中,劉德富追着一個侍衛模樣的人跑了進來,他即使看不清那人的長相,也能感覺到那人身上濃濃的煞氣!
那人如同一陣颶風一般大步跑進來,低頭,彎腰,從威北侯的手中將人接過,又直起身子,迅速轉身,順着那道光亮消失在了御書房的門口,而這御書房裡的九五至尊,得到的只是他一記宛若實質的雪亮眼神,帶着濃重的殺戮之氣!
一切的動作落在皇帝的眼中都像是慢動作,卻又那麼快,快到他都來不及阻攔,那道白色的身影就已經被那人帶離了他的視線。
“站住……”
他怒喝出聲,卻已經沒有任何人迴應他了,威北侯跟着那人跑了出去,劉德富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御書房門口,想追出去,又站住了腳往皇帝這邊跑王太醫說過,皇上可是萬萬不能再動氣的呀!
或許是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讓人生氣,或許是外面投射進來的那道陽光太過刺眼,皇帝感覺有一股氣漸漸從他的胸臆間升騰起來,哽在了他的喉間,越來越喘不上氣,眼前逐漸出現了金色的星星,直至最後的漆黑無垠,額頭一陣劇痛之後,跌倒在地。
後來,這一天的一切在皇帝的腦海中回憶過很多次,一遍又一遍。
原來,那是他最後一次,光明正大地見到成歡。
那樣激烈決絕,誰都不怕的成歡。
大齊的皇宮是將前朝的皇宮修葺重建之後沿襲下來的,已經有數百年的光陰在這裡荏苒而過。
無數的屋宇倒塌,無數的宮殿重新矗立,唯有或廣闊或狹窄的宮道,從來不曾變過。
蕭紹棠抱着白成歡飛快地在平整的宮道上狂奔,道旁屋檐飛快後退,耳邊風聲逐漸尖利,他用盡了全力,還是覺得這路遙遙無邊,他的雙腳,太慢,太慢。
終於那救命的太醫院出現在眼前,他瘋了一樣衝進去,把她交到太醫手中的那一刻,他雙腿一軟,跪倒在了她的身邊。
“歡歡……你怎麼能這麼笨,是誰讓你這樣去跟他對抗的啊!”
他若是一早知道她會選擇這樣的方式來給皇帝潑髒水,他就是死也不能讓她進宮來!
躺在太醫院牀上的女子悄悄睜了睜眼睛,看見牀邊跪着的人淚流滿面,一雙手正在哆嗦個不停。
男兒有淚不輕彈啊……看把他嚇得。
她忍住笑,悄悄地動了動小手指,在他掌心輕輕地撓了撓,然後重新閉上了眼睛,去面對匆匆而來的太醫。
蕭紹棠驀然怔住了,狂喜而不敢相信地握緊了她的手,只覺得手心的那隻正在動啊動的小指頭,那樣可愛
她沒事!
皇帝再次昏倒不省人事,方含東對朝臣的掌控能力十分有限,威北候則算是半個同謀,於是皇帝又一次犯疑心病,逼得秦王世子妃當場撞柱昏迷不醒的消息與皇帝中毒絕嗣的消息一起飛出京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捲了大齊各個州縣。
河東的晉王府,長史嚴明山接到京中家人傳來的消息,愣了一瞬,心中快速盤算了一番,興奮得幾乎要吶喊出聲,再也顧不得文人的斯文,憋得臉通紅,才掩飾住了自己的狂喜,一路向晉王的寢殿奔去他是萬萬沒想到,他嚴明山這輩子,跟着晉王,居然還能有這樣的造化!
晉王一直牢牢記得白成歡的勸誡,河東纔是他的根本,所以最近一直在跟着河東府的官吏們學習稼檣之道,想要做一個合格的藩王,盡力讓自己封地的百姓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
見嚴明山失態地闖進他的書房,打斷了他的思緒,晉王立刻沉了臉色:
“嚴長史什麼事這麼急切?”
清雋的少年依稀還是那個少年藩王的模樣,可是眉宇間,已經漸漸有了久居上位者的威嚴。
嚴明山也已經日漸習慣這樣的晉王,稍稍收斂了一下自己的狂喜,但還是忍不住眉飛色舞:
“王爺可收到了京城的消息?”
晉王眼底迅速染上了一層鬱色:
“成歡姐被皇兄逼得撞了柱子這件事,本王今晨已經知道了,嚴長史即刻挑人代本王去京城探望……”
“不,屬下說的不是這件事!”嚴明山忍不住打斷了晉王的話:“屬下說的是皇上中毒絕嗣的事情!”
至於秦王世子妃是死是活,委屈與否,與他們什麼相干,說不定日後還會成爲死敵呢,嚴明山可不願意在這上頭浪費心思!
“你到底是想說什麼?”
晉王立刻就明白了嚴明山的意思,忍不住低喝道。
嚴明山不信如今的晉王不明白:“王爺難道就沒想過,若是皇上再不能有子嗣,那日後,這大齊的江山……難道不應該兄終弟及?王爺,您可是皇上唯一的親弟弟了啊!”
最後一句話,嚴明山聲音壓得很低,卻還是忍不住在心裡覺得蒼天都在幫晉王,不然怎麼寧王被皇帝折磨死了,皇帝自己又絕了嗣呢?
這說明大位就該落在晉王身上!
晉王沉默不語,書房裡只剩下嚴明山緊張的呼吸聲。
等了半晌,晉王才重新擡頭,冷冷地打量了嚴明山一陣,一絲笑意也無:
“若是本王沒記錯,嚴長史可一直都是皇兄的人才對!”
嚴明山一下子被晉王戳中了心虛處,眼神閃了閃:
“王爺此言差矣,屬下自從跟了王爺那日起,就是王爺的人!”
“這話你留着哄鬼去吧!”晉王冷喝道:“當初本王不過去了趟虢州,上摺子參本王的人難道不是你?”
一句話問得嚴明山啞口無言那個時候,鬼知道後來皇帝會徹底拋棄他啊?
晉王懶得看他這副兩面三刀的模樣,揮揮手打發他走:
“本王心情不好,這些有的沒的的話別再拿到本王面前來說了,趕緊去挑人吧,本王要知道秦王世子妃到底怎麼樣了!”
準確地說,晉王的心情是糟透了。
成歡姐與皇兄到底還是徹底鬧翻了,成歡姐都被逼得撞柱子了,可見皇兄多狠!
可他卻又對他的皇兄恨不起來那樣意氣風發,風華正茂的皇兄,居然再也不能有子嗣了,還是中毒,皇宮與京城,到底亂成了什麼樣子?
嚴明山見晉王不爲所動,不由得暗暗撇嘴,晉王這是怕人說他不仁義吧?
不然帝位當前,只有神仙才能不動心!
不過晉王不動心,不代表別人不動心,譬如晉王妃崔氏,譬如晉王妃身後的崔家。
嚴明山打定了主意,立刻就擡腳走人:
“王爺雖然不愛聽,但屬下還有一句話要說到了這個地步,天下即將大亂,王爺,咱們還是要早做準備啊!王爺再想想,屬下告退!”
書房只留下晉王一人心亂如麻。
兄終弟及,接手皇兄的江山?
這是他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
可皇兄,居然會絕嗣!皇兄已經夠慘了,可爲什麼命運還要把人逼到絕路上來呢?
用晚膳的時候,晉王就發現王妃崔穎佳不斷地往他碗裡夾菜,又遣退了僕婢,親自給他盛湯添飯,比平日裡待他要殷勤許多。
“穎佳你今日是怎麼了?”
因爲崔穎佳直爽的性情很對晉王的脾性,又是白成歡費心勞力爲他謀就的親事,晉王平日裡對崔穎佳不僅敬重,而且很是真心喜歡,一直沒有按規矩生疏地喚她“王妃”,而是以閨名稱呼。
崔穎佳放下了筷箸,託着腮,望着晉王嘆氣:
“妾身是害怕,害怕與王爺這般相處的時日不多了。”
晉王不由得好笑:
“好好的怎麼說起來這話,你我是夫妻,要這樣相對一輩子的,怎麼會時日不多了?”
“因爲今日妾身聽說,皇上再也生不出兒子了,王爺以後可能會做皇帝。可妾身打小兒就聽人說,皇帝用膳,與后妃都是隔着老遠的,就算您日後封妾身做皇后,妾身也不能再這般靠近您了是不是?”
“你都是從哪裡聽來的這些胡言亂語?”
晉王倏然變色,難道崔家也起了野心?
崔穎佳雖然性子疏朗,也看出不對來,心直口快地就把嚴明山招了出來:
“嚴長史說的啊,王爺,您到底,會不會去做皇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