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一族,起於河東,後遷居定於虢州,世代居於弘農,子孫昌盛,後嗣延綿,至今已有十三代孫,吾家風教,素爲整密,凡白氏子孫者,無論男女,皆應上遵國法,下守族規,忠孝節義,慎言檢跡,可發揚白氏光大,切勿使宗族蒙羞。今有十二代女,蒙先祖庇佑,入我白氏族譜,此後當貞靜嫺淑,德,言,容,功,女之四德不可乏也,此生爲我白氏女,當與白氏一族生死榮辱,休慼與共!”
“其父十二代子孫白炳雄,其母江州李氏仙娥,今蒙長輩賜姓更名,白氏成歡是也,上告天地,下稟先祖,祈天地之名位,求先祖之護佑。”
徐成歡跪在白氏祠堂密密麻麻的牌位前,聽着族長三老太爺抑揚頓挫地念完了白氏一族簡單易懂的祭告文,親眼看着他在族譜上添上她的名字。
雖然由此可見白氏一族,真的是沒什麼底蘊,子孫雖多,卻都是庶民之屬,這樣的家族,對她來說,完全沒有助力,但是至少白氏能給她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
對於真正的白歡娘來說,這也是一件大事。
隨後在大老太爺的指引下,恭恭敬敬地對着一個又一個的牌位磕頭。
剛滿週歲的幼兒,自然是沒有辦法真的磕這麼多頭的,一般都是由父親代替,而她已經成年,則必須親力親爲。
俯仰之間,原本陰森幽深的祠堂裡熒熒閃動的燈火,逐漸變得明亮,在她眼前忽近忽遠,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她已經不是徐成歡了,從此以後,世間只有白成歡這個人了。
徐氏祠堂裡,不知道是否還有她的容身之地,皇家的玉碟上,又是否有她的供奉?
會不會是她死後,于徐家而言是出嫁之女牌位進不得祠堂,於蕭紹昀而言,不會允許一個他親手殺死的皇后上玉碟,所以她才成了孤魂野鬼,這樣依託在她人身上?
不管如何,白氏的先祖都在看着她磕頭,祠堂內並沒有不祥之兆,他們是已經接納了她這個名不符實的白氏女嗎?
既然如此,多謝你們,容我孤魂在此棲息。
從此後,我以今生姓,前生名,存活於世間,認白氏爲先祖,願得你們庇護,順我心意,遂我所願。
徐成歡,永別了。
她深深地磕下最後一個響頭,再仰首,已是新生之人白成歡。
既然磕頭的過程中平安無事,這意味着先祖沒什麼意見,兩位老太爺放下心來,開始念起冗長繁瑣的族規家訓。
白成歡在內靜靜聆聽,祠堂外,黑壓壓肅立的男男女女都忍不住想要往裡多瞧幾眼。
祠堂於宗族來說,是最神聖的地方,一個女子,畢生能進祠堂的機會,只有三次。第一次是週歲時進本家的祠堂,第二次是出嫁後進夫家的祠堂,最後一次則是一生無過,壽終之後,牌位進祠堂。
男人們還好,婦人們都是既敬畏又好奇。如今又成了白三太太的李氏卻是捏着帕子,想着自己進門之後上族譜之時,那磕了一個又一個的響頭,想到歡娘也要如此,不由得心疼擔憂。
這纔好了多久,那麼多頭磕下去,不知道會不會傷着?
李氏在胡思亂想,一邊旁觀的白蓮花卻是豎起耳朵對着祠堂聽了又聽,臉上是深深的錯愕。
等到白成歡聽完了族長的訓誡,跟着父親走出來的時候,李氏趕緊迎了上去:“歡娘,腿麻了沒有,額頭痛不痛?”
儘管磕頭的時候身前也放有一層軟墊,但是白成歡額頭嬌嫩的肌膚上還是有些青紫。
但她還是搖頭:“不疼。”
“都這樣了還不疼,淨說胡話,孃親就知道,那青磚地鋪了什麼都不管用的!”李氏心疼地想給她擦拭,又怕碰到她額頭會疼。
還是跟來的搖蕙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小瓷盒:“太太這是太着急了,咱們之前不是商議過帶了這祛瘀膏的嗎?”
李氏這纔想起來,連忙接過來,想要給女兒攃上,卻又瞧一瞧左右都是人,這大庭廣衆的,男男女女可真不方便。
卻說這邊母女兩人親親熱熱地說話,一邊沒見過白成歡的人還是盯着這突然好起來的歡娘不放。
雖然額頭上有些青紫,但是並不妨礙她膚光勝雪的清麗容顏,人羣中幾個少年郎不由得紅了紅臉,眼神有一瞬間的呆滯,卻又都暗暗地在心裡呸了自己幾聲,想什麼呢,這是堂姐,堂妹!
幾個小女子之前見過白成歡了,倒沒那麼驚訝,都跟着母親圍過來關切地看她的額頭,驚歎原來上族譜這麼不容易,默默感念自家爹爹替自己受了這罪。
唯有白蓮花扯着自己的妹妹蓮蓬不許她過去,不忿地嘀咕:“咱們去告訴祖母,歡娘這名字根本就不對,咱們都是蓮字輩的,憑什麼她例外,叫什麼成歡!”
白蓮蓬自小生活在強勢精明的母親和姐姐的陰影下,凡事少出頭已經成了慣有的性子,自然是不肯的:“她不管叫什麼,又不礙咱們什麼事兒,既然族長太爺都這麼準了,何必去多事?”
白蓮花一雙杏仁眼一瞪,兇光畢露:“你到底是跟誰一個娘生的?你是我妹妹還是她妹妹?最見不得你這窩囊樣兒,你說,到底去不去?”
白蓮蓬雖然怕事兒,但在長姐的威逼之下,還是很快屈服了,姐妹倆悄悄地離開了人羣,先行回了老宅尋祖母去了。
開祠堂這樣的大事兒,白老太太按說也是要過去的,可她從來都不待見歡娘這個孫女,臨到時辰了就推脫說自己心口疼,索性幾個老太爺也不樂意她在眼前晃悠,就沒理會她,她心裡又是老大一陣不舒服。
這會兒白蓮花回來一告狀,正中她下懷,頓時就發作起來:“這真是反了天了,三叔的規矩呢?大伯的規矩呢?都去哪兒了?”
沒過一會兒,祠堂那邊的人散了,兒子媳婦孫子孫女都回來了,願意的不願意的,都在白老太太屋裡齊聚一堂,白老太太越發威風,拿起炕邊當擺設的柺杖把炕桌敲得“怦怦”響:“老三,你們這一回家來就要惹人生氣,歡娘這名字是怎麼回事兒?叫什麼成歡?蓮花蓮蓬,還有蓮心蓮葉,哪個不是蓮字輩兒的,偏她一個瘋傻的例外?你們眼裡還有沒有祖宗?”
白炳雄站在最外圍,默默地看着老孃挑刺兒,早年遇到這樣的找碴還會鬱悶委屈的心早就不起一絲兒波瀾了,只冷冷地回道:“這是幾位老太爺特意找先生給算的,說是叫成歡於歡娘,於白氏一族都有利,是上等的名兒,祖宗那邊,能上了族譜,自然是準了的。還有,歡娘已經好了,娘以後也別說這瘋傻的話了,聽了不好。”
其實是女兒一早跟他求的,說喜歡“成歡”這個名字,他自覺女兒吃了太多的苦,希望女兒樣樣順心,一個名字而已,想想辦法也就成了。
何況,成歡,成歡,聽起來可不比什麼蓮啊花啊要好得多?
白蓮花此時正盯着白成歡生悶氣,要是知道白炳雄心裡的想法,肯定會更生氣。
不過也不怪白炳雄這麼多侄女兒裡就對白蓮花印象不好,誰讓那會兒她總是欺負招惹歡娘最多呢?
白老太太驚愕了一瞬,簡直要氣瘋了,怎麼從前悶不吭聲老老實實的老三也開始反天了呢?
“好啊,老三你這回來,就是要氣死你的親孃嗎?你竟然這麼跟你自個兒的親孃說話……我沒養出好兒子啊!”
白老太太又要扯着嗓子哭,白大太太連忙帶着兒媳婦撲過去,和女兒一起給老太太又揉心口又拍背,頓時一團亂。
唯有二房的一家四口也和三房的這一家四口一樣,冷眼站着,誰也沒往跟前湊。
白成歡看着這一屋子的衆生相,只覺得煩悶,這樣的老太太,必須敬而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