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紹棠眼前彷彿又浮現出去年冬天,白成歡在落雪成冰的街道上,揮舞着手中大氅縱馬爲他開路的模樣來。
他可以在戰場上一往無前,可以孤身一人獨闖匪窩,可唯獨回到這個地方,總是充滿了怯懦。
回到這個讓他充滿依戀,卻不敢光明正大出現的家,總是她在爲他開路。
這樣想來,他是何其懦弱?
一念閃過,蕭紹棠徹底拋開了那最後的不安,大步走上前去站在她身邊,扣着黑漆大門上的門環。
白成歡站在他身邊,眼底綻出喜悅。
她不希望這個地方,成爲他一輩子的心結。
“有人嗎?”他提氣大喊了幾聲。
門內卻一片死寂,久久沒有人應門。
蕭紹棠心頭掠過一絲慌亂,又連連拍了幾下。
何家老宅已經歷經將近百年,怎麼會忽然間沒有人聲?
他乾脆後退了幾步,圍着左右的門房圍牆打量了一番。
“你這是……”白成歡看不太明白他要做什麼。
蕭紹棠臉上有一縷懷念之色:
“在我年少的時候,時常趁着門房不注意,偷偷從這邊的矮牆溜出來去跟人打架,別的地方圍牆內都防範重重,只有這大門口,因爲有人看守,反倒常常有機可趁。”
“哦,你是準備還是像當年那樣再跳進去?”
白成歡伸手就拽住了他:
“再等等吧,或者,咱們先回白家,打聽一下再來。你得知道,今非昔比。”
蕭紹棠望着那熟悉的門樓與圍牆,猛然醒悟。
這裡已經不是他年少時那個溫暖的家了,如今的何家,對他來說,充滿了未知與生疏。
“好,我們先走。”
蕭紹棠牽住了白成歡的手,默默佇立了一刻,大步離開了。
白成歡無聲嘆息,整個大齊,若說還有哪個地方讓蕭紹棠徹底喪失戒備,大概就是何家了。
兩人重新上馬,向白家而去。
在他們走後不過須臾,何家的大門才“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白髮斑斑的老蒼頭探出頭來左右看了看,見沒有人,憤憤地咕噥了一句,又慢吞吞將頭收回去閉緊了大門。
“這些小子,眼見何家沒人,都欺上門了!”
一陣風過,將老蒼頭低低的自語捲了個乾乾淨淨。
白家的大門前還是如同從前一般,乾乾淨淨的青石板路,踏上去的時候,總會讓人感覺很踏實。
李氏只聽下人來報她江州的侄兒帶着侄兒媳婦來看她了,頓時一頭霧水她江州是有侄兒,可怎麼會不提前通個信兒,這個時候千里迢迢跑過來?
而想起上一次她的“江州侄兒”上門,李氏整個人都不好了難不成又是晉王?
一邊坐着的王媒婆見李氏半晌不說話不知道在出什麼神,就有些不樂意。
“白太太,雖說王秀才家的閨女相貌不算頂尖兒,可人家也是知書達理,書香門第的女子,你這願不願意,倒是給個話兒!”
李氏這才驚醒過來,連連點頭:
“你說的是,那王小姐人是不錯的,不過這事兒,我還得跟我們老爺商量一番,才能拿主意。”
王媒婆徹底不耐煩了,站起身來告辭:
“白太太你不同意也就罷了,也不必拿這話哄我,你們家白大人這會子不知道還在那個山圪裡剿匪呢!人家王小姐上門求親的人多了去了,日後被人截了胡,可別說我老婆子沒本事!”
李氏想起白祥歡那拒不說親的逃避態度,只能生生受了王媒婆這口氣,客客氣氣地送了王媒婆出去。
剛走到前院,就見大門處正站着一男一女,正在與陳管事說話。
一見李氏出來,那年輕男子先奔過來,親親熱熱地喊了一聲:
“姑母!侄兒拜見姑母!”
李氏一聽這個聲音,渾身一顫,立刻望向那個面目平平的女子,只見那女子也小碎步地走過來,屈膝行禮:
“侄媳見過姑母!”
李氏眼中一下子就迸出淚花來,連忙手忙腳亂地擦了,一把扶住了白成歡: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你們這麼遠,可是怎麼過來的?”
一邊又被冷落的王媒婆下死眼盯着兩人看了幾眼,才笑道:
“這就是太太的侄兒?倒是長得魁梧,細看着倒像是咱們北邊的爺們兒!”
李氏聽了心裡一驚,連忙回過頭,命人先帶他們進去,又與王媒婆敘了幾句,送了她出去。
然後立刻命人關緊了大門,風風火火地就往正院趕,一進院子的門兒,就能聽見白祥歡與他們說話的聲音。
李氏二話不說,擡腳進去就踹上了房門,一把將白成歡的手攥住了,想衝她笑一笑卻又是痛哭起來:
“歡娘,你到底有沒有受傷?你是要急死我?!他們都說你在宮裡撞了柱子了,到處人都在傳……你,你是要摘我的心肝脾肺是不是?!”
這樣帶着無盡慈愛的訓斥,白成歡已經在威北侯夫人那裡感受過一次了,這次已經算是頗有經驗,二話不說就先跪下請罪。
“孃親,這都是女兒的不是,讓您擔憂了,所以女兒纔來親自見見您讓您安心,要打要罵都由着您!”
李氏哪裡捨得打罵她,抱着她又是一場大哭。
這邊母女兩個一個哭一個哄,旁邊蕭紹棠在白祥歡刀子一般的眼神裡,忽然有些瑟瑟發抖。
白祥歡狠狠地剜了他幾眼,纔開口道:
“跟我出去走走!”
蕭紹棠摸了摸鼻子,很是低眉順眼地跟着出去了。
說來,他如今的日子可不好過,因爲他去西南,將白成歡一個人留在京城,如今兩處的岳父岳母,都是對他滿腹怨言,而白祥歡這個他從前的摯友,如今的大舅兄,怕也是不打算放過他。
兩人出了正院,白祥歡一路往後院的荷花池邊上走,蕭紹棠也只低頭跟着。
荷花池因爲去年的那場大旱,接近乾涸,裡面原本就不怎麼好的那幾株荷花早就枯死了,池塘裡好幾處都露着成了幹塊的淤泥,一副殘相看的蕭紹棠心裡一陣面目全非的惆悵。
可是想到白成歡,他又十分高興。
誰能想得到,當初他在白家第一次看到的那個瘋女,最終會成爲他最心愛的女子呢?
蕭紹棠正暗自感慨的時候,白成歡突然說話了:
“其實我是有些後悔,當初不該讓你來我們白家。”
蕭紹棠惴惴:
“大舅兄何出此言?”
“你自己心裡不清楚?”白祥歡看着這個當初他百般羨慕,如今卻說不出是什麼感覺的昔日好友,憤憤然:
“歡娘原本雖然瘋傻,但是她至少不會摻和進外面那些掉腦袋的勾當裡去,若是當初不認識你,後來好好找個人家嫁了,何必跟着你過的提心吊膽?”
這……雖然覺得大舅兄這話未免有些偏僻,可蕭紹棠此時只能伏低做小,全數認錯:
“是,是,都是我的不是,但是還請大舅兄放心,日後我必定會護好成歡,絕不會讓她受委屈,寧可我掉了腦袋,也絕不會讓她丟了性命!”
“好了!盡是胡說!”
白祥歡如今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大舅兄的派頭擺的足足的,務必要讓蕭紹棠知道利害,不敢欺負自家妹妹,於是板着臉訓斥道:
“你要是掉了腦袋,我妹妹可就成了寡婦了!實話告訴你,若是我妹妹成了寡婦,我是必定要讓她改嫁的,所以你好生珍惜你這條命!對我妹妹好着些,不然我與我父親,絕不會放過你!”
蕭紹棠抹了抹額頭的汗,連聲答應着,不過還是驚愕地覷了白祥歡幾眼,實在是不能相信,這是當初那個文弱書生白祥歡!
白祥歡看懂了他的眼神,一聲冷哼:
“你也別嫌我說話難聽,你要是有個妹妹你試試!”
“是,是,大舅兄教訓的是!”
蕭紹棠心裡是十分慼慼,這是欺負他沒有妹妹?
於是他就不怕死地問了一句:
“不過我記得當初是誰說成歡是個禍害來着,是大舅兄不是?”
白祥歡瞬間黑了臉不提那些不懂事的過去能死啊?!
蕭紹棠見此,很滿意,也很識趣地轉了話題:
“大舅兄可知道何家,如今是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我去了,都沒有人開門?”
這回輪到白祥歡詫異地看着蕭紹棠:
“何家的人早就舉族搬遷了,你不知道?”
蕭紹棠呆住了,父親真的說動族人,舉族搬遷了?
對着蕭紹棠是標準強勢哥哥的姿態,私下裡對着白成歡,白祥歡又變了另一幅面孔。
“當初你瘋傻的時候,我嫌棄過你,後來你好了起來,我又常常跟你不對付,如今想來,都是我這個做哥哥的不是,哥哥給你賠個禮,還希望你不要跟我這個糊塗哥哥計較,我們兄妹,能將前嫌盡釋。”
白祥歡先是滿臉誠懇地跟白成歡說道,然後又認認真真地向白成歡行了一禮,嚇得白成歡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
“哥哥,你,你這是怎麼了?我從沒真心跟你計較過……”
哥哥要單獨跟她談話,就是要說這些?
白祥歡擺擺手:
“你也不必這幅見了鬼的模樣,不過是這一年的時間裡,父親在外奔波辛苦,孃親心中牽掛你,我在外見的事情多了,才慢慢地覺出來,從前我是個沒什麼用的人。”
“我對你這個妹妹,也實在是不夠愛護……過去的事情,如今也不說那麼多了,總歸是我這個做兄長的不對。但是哥哥知道,你如今是鐵了心的要跟着蕭紹棠,把皇帝從龍椅上拉下來,就像當初你跟我說你是想要出去見見世面,但你其實是鐵了心地想要藉着選秀的名義進京。”
聽白祥歡將她當初的用意這麼明白地揭出來,白成歡不禁有些赫然。
“當初,是我一意孤行,讓孃親和哥哥擔心了……”
“如今說這些,並不是責備你,只是你以後就不在爹孃與我的身邊了,不想讓我自己心裡留下遺憾。”
白祥歡望着她的目光十分和煦,恍惚間白成歡幾乎沒辦法把眼前語氣溫和的男子和當初那個跟她臉紅脖子粗的白祥歡聯繫起來。
白祥歡卻接着說了下去:
“就像你身上前前後後發生的一切,我曾經十分想不通,後來孃親就勸我,想不通就不要想了,總之你是我那個自小讓人頭痛的妹妹無疑,我想想,也的確是這個道理,所以,我是想跟你說,不管當初你是因爲什麼一意孤行,既然走到如今這一步了,那無論你將來做什麼,我們都不會反對,但是你一定要護好自己,你得記得,虢州還有你的爹孃和兄長,爲你日夜牽念。”
“哥哥……”
白成歡從心底深深動容,這樣來自兄長的溫暖話語,讓她驟然間淚盈於睫。
當她重生在這個陌生的家裡的時候,她以爲她的人生裡,就只有不幸與陰霾。
可直到如今,她才終於釋懷,因爲她在這重重陰霾之下,得到了多少本不屬於她的真心。
“我一定會好好保重我自己,爹孃還要哥哥多多費心,是我不孝了。”
白成歡擦乾了眼淚,笑着還了一禮。然後做出了一個決定:
“哥哥,若是將來咱們一切平安,那就最好不過,但我與蕭紹棠從離開京城那一日,行的就是前路未知,前程未卜之事,若真到了無可挽回的那一日,還請哥哥勸着爹爹早做決斷,將我的名字遷出族譜,免得禍及家人!”
白祥歡見她說得鄭重,也明白她這話,並不是無緣無故的喪氣話。
逐鹿天下,說起來輕飄飄的四個字,做起來,卻往往是血海屍山。
他也乾脆就點了頭:“妹妹只管放心,真到了那一日,我心裡自有成算。”
當初爹孃費了那麼大的勁兒將妹妹的名字寫進族譜,爲的無非是她的日後婚嫁,如今這個問題已經不存在了,真到了那個地步,他自然也不會迂腐到讓白家斷子絕孫。
等兩人說完了話去見李氏,李氏只看着白成歡眼圈兒有些紅,以爲又是兒子招了女兒不高興,將白祥歡好一頓臭罵,惹得白成歡哭笑不得。
而說起何家的舉族搬遷,李氏很是嘆息。
“何家族人衆多,又都講究熱土難離,自然是不可能人人都同意的,這件事情何大老爺也沒聲張,悄悄地使了手段就給辦了,分批走的。如今大部分弘農縣的人都還是不知道底細的,當初何大老爺走的時候,只說要去何家祖地祭拜祖先,宋溫德還想攔也沒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