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的箭雨像是蝗蟲一般密密麻麻鋪天蓋地而下,山石的那一邊,傳過來他熟悉的聲音。
“蕭紹棠,是我,我來救你!”
似乎烏雲密佈的天空忽然撕裂一個口子,萬丈金光灑落下來,世界一片光明,可也僅僅是瞬間,這光明就被恐懼席捲
“歡歡,走開!快走開!”
蕭紹棠揮舞着手中的刀,目眥欲裂地向山谷盡頭的山石處跑去,嘶喊聲傳遍正在廝殺的修羅場!
她那樣一個人曝露在這箭雨中,還要奮力地去搬開那些巨木山石,要怎麼樣才能保得她平安無事?!
而崖頭上已經被趙文鬆帶人包圍的雲四海與他垂死掙扎的下屬們一起看到了這輩子最爲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明明只是一個看起來身單力薄的士兵,可他怎麼能有這樣的巨力?
那些他們費盡力氣才推下山崖的巨木山石,爲什麼那個人可以那樣輕而易舉地移開?
他們難以置信的眼神齊齊地聚在懸崖下方那個他們原本以爲會被巨木山石砸成碎泥的人身上,充滿了驚愕與害怕
原本以爲那個像是螞蟻撼樹一般的人所做的一切都只會是徒勞,可這一刻他們才發現,他們這樣眼睜睜看着,卻什麼都不能做,纔是徒勞!
“這不可能!一定不是真的,這是假的,那不是人,那不是人!”
一個匪首實在無法遏制心中的恐懼與絕望,委頓在崖頭上大喊大叫起來!
從打開他們最後的防線開始,他們抱着的,就是同歸於盡,要秦王世子給他們陪葬的心思的可拉着給他們墊背的人去死,和如今這樣看到他們所有的希望都灰飛煙滅,秦王世子可以安然無恙,只有他們要去死的感覺,是絕對不一樣的!
趙文鬆趁着土匪們分神的瞬間,一連揮刀斬下了好幾顆頭顱:
“你們說對了,那不是人,那是上天降下來助我們的仙神!”
“殺了他!殺了他!這世上根本沒有神明,沒有仙神,沒有!”
回過神來的雲四海一邊與趙文鬆激戰在一處,一邊朝着土匪們大吼!
他絕不相信這世間有神明!若有神明,他的父母爲什麼會餓死?若有神明,他怎麼會家破人亡?!
趙文鬆已經看出了雲四海的心神潰散,大笑道:
“正是你作孽太多,神明都看不下去了,纔會讓我們來收了你,你早早投向,我還能留你個全屍!”
懸崖上的激戰蕭紹棠全數不知,他的眼裡,只有眼前那不停在晃動,然後一分分矮下去的山石,在山石的那一邊,是一個不計生死,前來救他的女子!
“歡歡,你退後!退後!他們已經來了,你不必再爲我如此拼命!”
蕭紹棠緊緊貼在成堆山石的這一邊,對着那一邊喊道。
似乎因爲趙文鬆的纏鬥,懸崖上土匪的氣勢已經若了很多,射下來的箭支也在逐漸減少,可再少,他也害怕會有其中的一支落在她的身上!
白成歡不停地將山石往一邊奮力搬去,在往回跑的空隙裡高聲回道:
“不必擔心!盧副將和四喜在保護我!我不是一個人!”
她又不是傻子,會一個人冒着箭雨來送死!
那聲音,蘊含着活力與生機,穿過山石的縫隙,傳到了蕭紹棠的耳邊,但是並沒有能徹底撫慰他那顆焦灼的心!
蕭紹棠後退了幾步,打量了一番眼前成堆的山石,找到了其上能落腳的地方,縱身而起,手腳並用向上攀登而去!
得益於他在虢州那些年爬牆翻山的紈絝歲月,只不過幾息之間,他就攀到了山石堆的頂上,一邊揮着手裡的大刀,一邊看着山石下忙碌不停的那個身影,眼窩裡一酸,卻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白成歡聽見動靜,仰起頭向上看去,一張被頭盔襯得越發小巧的臉映入了蕭紹棠的眼簾。
“你怎麼上去了?快跳下來!”她朝着蕭紹棠喊道。
這個傻子,站在那麼明顯的位置上,不是給人當活靶子嗎?
不斷地呼嘯而來落在他身側的箭支在此刻全都已經不放在蕭紹棠的眼裡了,他眼中所能看見的,唯有那張因爲沾染了些許灰塵,而顯得有些狼狽的小臉。
他再也沒有遲疑地跳了下去,在地上滾了半圈,就瘋了一般跳起來,跑上前去,將白成歡擁在了懷裡。
“你怎麼能這麼傻,你怎麼能這麼傻地來救我!我並不曾爲你做過什麼……”
“無論你有沒有爲我做過什麼,此刻你都是我的夫君,我既然能來救你,若是不來救你,你是要我做寡婦嗎?我可不願意!”
她撐臂掙開他的懷抱,指了指頭頂:
“這會兒可不是你對我訴衷腸的好時候,來,我來搬開這些障礙,你來保護我,就像我們曾經在陝州一樣!”
“好!我們一起平平安安地回去!”
她的鎮定理智在此刻準確無誤地傳遞給了他,他立刻挺起胸膛應下,背過身去靠着她這一側,手裡舞動的大刀將那弱了下來的箭雨阻擋在了她的身外:
“兄弟們!今日我蕭紹棠將你們帶出來,陷你們於困境,是我的過失,但因爲白先生前來相救,我和白先生一定會帶你們回去!”
崖上崖下的將士們聽到蕭紹棠的呼喊聲,頓時士氣大振,也都不畏生死地突圍廝殺起來!
等到很多年以後,有參與過峻崎山剿匪,親眼看到過秦王世子妃的人想起今日這不似人間情景的一幕,還是覺得恍惚中難以置信原來那個他們以爲天賦異稟的年輕人,就是秦王世子妃啊!
直到匪賊被徹底剿滅,清點人數的時候,盧大樹和四喜還是懵逼的。
“四喜,你不是跟着世子時日最久了嗎?這個力大無窮的娘們兒什麼來路,你真的半點不知道?”
四喜恨不得直接把盧大樹的嘴給捂上:
“你別這麼說白先生,不然小心世子拿你問罪!”
是,他是聽說過世子妃力大無窮的名聲,可是誰還會把一個女子這樣的名聲當回事兒呢?
在他心裡,總以爲世子妃所謂的力大無窮大概也就是比別的女子更厲害些,從來沒有想過,她的力氣大到這樣離譜的地步!
盧大樹斜着眼睛撇嘴:
“是,我承認是她救了世子,我承她的情,可她這樣跟着世子,日夜在一處,對得起京中的世子妃麼?”
四喜張了張嘴,瞬間覺得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了罷了,還是等日後讓自己來點醒這個傻瓜吧。
被盧大樹鄙夷不屑的白成歡正被蕭紹棠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爲她包紮。
那些巨木山石即使白成歡能夠將其挪走,她的手也不是鐵打的,依舊血肉模糊。
包紮的時候,白成歡並沒有覺得有多痛,但是蕭紹棠卻眉頭緊蹙,眼神緊張,彷彿手掌血肉模糊的人是他一樣,甚至在他眼底,有水光在閃動。
“歡歡,是不是特別疼?”
終於包紮完了,蕭紹棠捧着她的手放在掌心,心疼地輕語。
她的傷口在手上,他的傷口卻在心上。
“是我太沒用,到了這個地步,還得你來救我,讓你受這樣的傷……”
他輕輕的吻落在她被白布巾包裹着的手心裡,掩去了他眼角終於忍不住沁出來的水光。
“不疼,我覺得沒那麼疼。”
成歡擡手撫着他憔悴的臉頰,嘻嘻笑道:
“我都說了我可不想做寡婦,我既然能來救你,爲什麼不來呢?你看,我只是受了點小傷,卻能換回我夫君的一條命,多划算的買賣!”
說完,見蕭紹棠似乎還有些內疚之意,就用兩隻被包成糉子一般的手捧着蕭紹棠的大手,將他的手放在她坐着的寬大座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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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摸摸,這是不是豹子皮?你瞧,這些土匪也太奢侈了,這座椅上還鑲了這麼多珠寶,又不好看,真是暴殄天物!”
蕭紹棠知道她的意思,也就努力平復了心中那刀子在劃一般的疼痛,摸了摸那鋪在寬大座椅上色彩斑斕的獸皮,頷首道:
“不錯,就是豹子皮。這些人佔山爲王這麼多年,燒殺劫掠的事情沒少幹,這些東西,看來他們也是肆意揮霍了,只可憐了那些被殘害的人。所以,這一次繳獲的東西,咱們只取一部分金銀之物分給兄弟們,剩下的,看看能不能找到苦主。”
隨着將士們的清點,土匪的私藏盡數都被堆在了這間空曠威嚴的大廳裡,此時說到這裡了,白成歡就向着那小山一樣堆起來的金銀珠寶看了過去。
那堆東西,金銀珠寶不計其數,碧玉珍珠也不少,甚至還有珊瑚樹,蜜蠟南紅等罕見之物。
白成歡很高興蕭紹棠面對這些金銀財寶,絲毫沒有動貪婪之心,一直很清醒。也就笑着贊成:
“西南雖然偏遠,但既然是大齊的疆土,那咱們得一個好名聲比全部拿走實惠多了。爲君者總以爲庶民百姓是最不值錢的,豈不知道,當世道壞到一定的程度,能傾覆江山的,還是這些升斗小民。”
蕭紹棠起身坐在白成歡身邊,在扶手上拍了拍,嘆息道:
“其實我聽說那雲四海少年時也是一條十里八鄉難得的忠厚漢子,只可惜遇上荒年,父母都餓死了,家裡人因爲交不起田稅,也被官府生生逼死了……後來,他才走上了這條路,再也沒有回過頭。”
白成歡偎在蕭紹棠的身側,望着他問道:
“所以,蕭紹棠,如果日後天下由你執掌,你可能令萬民安泰?”
蕭紹棠轉過頭去,牆壁上用來照明的油燈還跳動着幽幽的火焰,他伸手將白成歡溫柔地抱在懷裡。
即使隔着堅硬的盔甲,他也能感受到這盔甲之下,那顆柔軟的心。
他望着她姣美的側顏,鄭重道:
“歡歡,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並不敢保證我就是一個多麼偉大的君王。但我儘量,把自己放在最輕的位置上,把萬民放在重要的位置上。而你,我是一定要放在最重的位置上的。”
他垂頭貼着她的耳側,眼眶裡酸酸漲漲,心中卻是無法言喻的幸福。
“我蕭紹棠今生何其有幸,能遇見你,並且最終被你放在心上,歡歡,這真是我最幸運的事情。”
白成歡在他懷裡蹭了蹭,臉上的笑容依舊燦爛:
“不不不,蕭紹棠,能在我心灰意冷之時,遇上你,纔是我最幸運的事情。”
峻崎山的匪患就此徹底被平息,蕭紹棠只帶人駐守了一日,次日將這座山上所有的關隘陷阱毀去之後,就將被俘虜之後還活着的土匪交接給了當地官府。
“我們的使命是來剿匪,至於怎麼治理,那時他們州縣地方的事情。”蕭紹棠這麼跟自己的下屬們解釋了一句,隨後將自己的意思說明白。
“這些繳獲的金銀財寶,來自於民,此時也該還之於民,分文不取。但本世子知道兄弟們也不容易,十分之三,留給兄弟們共分,剩下的,有苦主來領的,歸還,無人來領的,就變賣賑濟貧民,大家以爲如何?”
盧大樹是窮苦出身,打仗有銀子分,他已經覺得很不錯了,自是沒有異議,趙文鬆出身大家族,看重的是軍功而非金銀,也沒有異議,剩下的人一聽,原本是要分文不留的,此時世子體恤他們,能留下來一部分,已經很不錯了,雖然心裡還有些小九九,但最後也沒什麼說的。
誰知道這消息一傳出去之後,閔州頓時就沸騰了這麼多年了,能實打實地除了匪患的人,根本就沒有,如今來了一個,就算是奉上金銀感謝,也不爲過,他居然還要將繳獲的金銀送給百姓!
無數遭遇過土匪劫掠的人都聲勢浩大地跑去了秦王世子軍隊的營地,磕頭謝恩,一時間秦王世子的名望在閔州達到了頂點,閔州知府原本還覺得自己的轄地都是土匪很丟人,此時也只能不顧丟人,上表朝廷,對蕭紹棠的功績再三稱頌,爲他請功。
皇帝接到奏摺之後,不僅沒有封賞,反倒大發雷霆,怒斥秦王世子邀買人心,結果被朝臣反對。
再加上因爲給他下毒的幕後黑手一直沒找到,爲他診治的王太醫又在一日熬藥時跌了一跤,摔破了頭,當場暴斃,皇帝的心情已經不是“惡劣”這兩個字能形容的了。
幾件事趕在一起,皇帝直接遷怒大臣,又有數人或丟了性命,或被擼了官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