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先生自己也有兒媳婦的,想了想自己當年接受兒媳婦奉茶的沉穩姿態,覺得秦王應該穩住。
“王爺您穩住,一定要穩住!”
顧先生決定好好教一教秦王怎麼做一個合格的家翁。
“寧州城,您定然是要回去的,顯得正式一些,不過也不宜大張旗鼓,畢竟,世子殿下此時該在西南,世子妃該在京城纔對。至於那宅子,也早有人收拾好了,伺候的人都是現成的。”
顧先生先是耐心地回了秦王的問題,才語重心長道:
“但是,王爺,您到時候一定得威嚴一點,別說太多話,也別太激動,拿出您上陣殺敵的風範就對了!再說,不都是兒媳婦急着討好公公婆婆嗎,用不着您去討好他們!”
秦王對顧先生一直是很信重的,這會兒顧先生說這話他卻不愛聽:
“我是要見紹棠的媳婦,我又不是要去上陣殺敵!紹棠自幼坎坷,我這個做父親的失職,他如今能與媳婦和和美美,我就很高興,就算討好他們,又有何不可?”
顧先生決定閉嘴,對着這威嚴盡失的主子,他還能說什麼?
翌日,秦王一大早就起來,比往日裡更爲隆重地整理好儀表,才帶着幾個親信往寧州城裡去迎接兒子兒媳了。
顧先生想說點什麼,卻又忍住了都是小輩來見長輩的,哪有這樣長輩迫不及待跑出去親迎的?
於是寧州城裡的人都有幸見到了秦王勒馬佇立在城門口眺望遠方的英姿。
秦王對於寧州的人來說,是絕對的保護神,但是秦王一直住在燕回坡的軍營,大多數人還是隻聞其名未見其人。
秦王好不容易出現一次,立刻引得大家紛紛從城內跑到城外去瞻仰,不多時,原本空空蕩蕩的城門口就聚集了黑壓壓的人羣,將秦王身邊擠了個水泄不通。
秦王有些着急了,這樣圍着,他怎麼接兒子?
但是秦王爲人風範素來很好,也沒人命人直接驅趕,只令親信去問問百姓們是不是有什麼冤屈,還是有什麼事情要與他說。
身邊的侍衛很快去了,很快又回來了:
“沒有,沒冤屈也沒事情,就是特意來瞻仰王爺您的風采!”
那侍衛說着,差點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秦王年過四十,卻還是英姿偉岸,一表人才,確實很有風采。
秦王的老臉不由得紅了紅,跟顧先生感慨:
“都老了還有什麼風采!想想二十多年前,我從西北迴京城的時候,那纔是少年得意,鮮衣怒馬,風采蓋世!如今……還是讓大家都散了吧!”
顧先生就袖手而笑:
“這……屬下可做不了主。不過是看幾眼而已,聽王爺這語氣,也不怕人看,寧州城的百姓沒福氣瞻仰王爺二十多年前的風采,如今能看一眼,想來也是好的!”
那侍衛見秦王並未生氣,顧先生也是笑嘻嘻的,估摸着秦王並不在意被百姓圍觀,就試探着勸道:
“王爺,前來的百姓實在是太多了,咱們這頭人少,勸也勸不走,您看……”
“罷了,不過是被人看幾眼,本王還不怕!”
秦王大度地鬆了口,目光逐漸沉凝下來。
他騎在馬上,回頭看着黑壓壓的人羣。
他能讀懂那些人眼中的好奇與崇敬,這是他守護的一方子民對他的看重,在往昔的榮光歲月裡,他曾無數次受到這種目光的洗禮。
可這樣的目光裡,再也不會有他當年回京時,那個江南女子溫柔的凝視了。
她已經不在了,他還在孤獨地活着。
秦王轉過頭,眨了眨與蕭紹棠極爲相似的鳳目,抑制住了突如其來的淚意,眼角的細紋裡驟然盛滿了滄桑。
秦王望向寧州城門口延展出去的官道上,那裡,漸漸有塵土飛揚起來。
他擡手從身邊空蕩蕩的空氣裡拂過,猶如她也在身側。
蘭君,我就當你還在身邊,我們的兒子來了,我們一起等他來,可好?
在白成歡的想象裡,她與蕭紹棠都是偷偷摸摸跑來西北的,是逃犯一樣的存在,他們大概得自己摸到軍營去。
於是看到城門口那黑壓壓的人影,她徹底懵了
“蕭紹棠,快看!我們是不是被人發現了?!”
蕭紹棠一邊好笑地安撫像是做賊被抓了一樣的媳婦兒,一邊放慢了馬速望了過去。
遠處人頭攢動,但是蕭紹棠還是一眼看到了自己的父親。
“那是父王!那是父王來迎接我們了!”
蕭紹棠一邊回頭跟白成歡說道,一邊卻忍不住鼻子發酸從他離開寧州趕赴京城,也有近一年的時間沒有見到自己的父親了。
平日裡遠隔千里,忙忙碌碌,他與秦王相處的時間也並不長,還沒覺得有什麼思念孺慕之情,說起父親,最先想起的還是何大老爺。
可是這一瞬,看到秦王這樣佇立在城門外,像一尊威風凜凜的石雕一樣等着他,那存在於血脈中的父子之情漸漸沸騰起來。
而對於那些圍着秦王的人,蕭紹棠並沒有過於驚訝。
他迎着西北夏日裡炙熱的風,一邊前行,一邊與白成歡說道:
“從前我常聽袁先生說,父親當年只要是出現在街上,就會被人圍觀,我不曾見過那時的盛景,但是今日你我都有幸目睹一回了。”
白成歡這幾天的緊張終於達到了最頂峰,握着馬僵的手漸漸收緊。
“這麼多人……父王不怕,我們被人發現嗎?”
“父王一輩子光明磊落,既然能如此,他定然是不怕的,你瞧,父王能出城來迎接你,說明他心裡對你是極爲歡迎的!”
蕭紹棠一點耐心的解釋,一邊順帶着安慰她。
“他這是歡迎我嗎?”
白成歡喃喃自語,猶是不大敢相信她聽說過小輩出門十里迎接父母的,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一個父親這樣出來迎接小輩!
這幾日在路上的緊張驟然就散去了他能夠這樣來迎接他們,表明他也是很高興見到他們的吧?
秦王也早就看見了遠遠往這邊來的人馬,雙腿一夾馬腹就要衝出去,卻被顧先生死死拉住了。
“王爺,您穩住,穩住!您是長輩,太過於慣着小輩會折他們的福氣!”
秦王只好生生勒住了馬僵,按捺着激動的心情,等候在原地。
終於,那隊人馬到了面前,馬上的人紛紛下了馬,往秦王面前大步而來。
“好孩子,你們終於來了!”
不等蕭紹棠與白成歡喚出“父王”兩個字,秦王就搶先下馬,上前一步握住了蕭紹棠的手。
寧州城的普通百姓也只是聽說過秦王世子這個人,卻沒有親眼見過,此時見秦王對一個後輩如此激動,心中各種揣測都有,但也沒有往秦王世子身上想,因爲誰都知道秦王世子被皇帝打發到西南去了。
只是都在心中嘀咕,這是秦王的什麼親戚,居然跟秦王長得如此相似!
這邊父子兩人執手相望,蕭紹棠見秦王身邊擠着如此多的人,就明白過來那句父王終究還是不能在這個時候喊出口。
他也不多說話,規規矩矩地撩袍跪下磕了一個頭,然後才站起身,伸手拉過跟在他身後的白成歡,向秦王笑道:
“王爺,這是我的妻子,這就是我當初離開寧州想去找的那個姑娘。”
白成歡路上緊張,此時見了真人,那些緊張卻也煙消雲散了。只是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眼秦王,心中不禁暗歎,他們父子居然長得如此相似!
不過驚歎歸驚歎,白成歡還是很守規矩地上前,對秦王行了一禮。
就是這一禮,讓秦王差點兒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當他的兒子還在蘭君腹中之時,他們也曾西窗夜話,猜測着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
也曾說過若是女兒如何,若是兒子又如何。
而今,要是蘭君還在,今日定然能喝上一口兒媳婦敬的婆婆茶。
一剎那的傷感過後,心潮澎湃的秦王對上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刻就緊張了起來,努力地露出一個自認爲和善的微笑,衝着白成歡和善地笑道:
“這麼遠跟着他來,辛苦你了……很好,很好!”
他原本是想說幾句表達自己慈愛的話,可話到嘴邊居然有些語無倫次。
顧先生在旁邊看得直皺眉,就秦王這個樣子,算了吧,這家翁的威嚴是絕對立不起來了!
他就在身後扯了扯秦王的袍角,悄聲提醒:
“公子與少奶奶遠道而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王爺,咱們回去說?”
秦王這才猛然醒悟過來,這邊人多眼雜,的確不是說話的地方。
雖說百姓淳樸,但誰能保證得了周圍的人都是百姓呢?
“好孩子,我們回去說!”
秦王率先翻身上馬,向周圍的百姓拱手道:
“今日蕭某前來接我的侄兒,驚擾各位了,我們即刻就要回城,還請各位原宥!”
圍觀的百姓聽明白了是什麼意思,立刻就受寵若驚的讓出了一條路來,望向秦王的眼神也變得不同起來。
眼前英姿不凡的中年男人,明明是大齊尊貴的秦王殿下,是守護他們一方平安的戰神,對他們卻如此客氣,說話如此謙遜!
對他們今日的冒昧圍觀,更是沒有生氣驅趕,此刻反倒說是驚擾了他們,這是需要何等的氣量寬宏!
就有人心緒激動之下,高聲喊道:
“王爺萬萬不可如此說!秦王爺守護我們寧州百姓,我等心中敬慕,今日冒昧前來,王爺卻不與我等計較,我等此生能見王爺一面,餘生無憾!草民恭送王爺回城!”
如此情真意切的話頓時引起一片共鳴,百姓們紛紛呼喊:
“恭送王爺回城!”
甚至有人激動的要跪倒磕頭,剛剛要屈膝,就被秦王的侍衛攔住了。
秦王也在馬上微微俯身,向百姓回禮:
“蕭某承蒙父老謬讚,無以爲報,必將盡心竭力,守護家國平安!”
說罷,才直起了身子,帶頭縱馬向前而去。
蕭紹棠與白成歡跟在秦王身後,也沐浴在了這樣的榮光裡。
駿馬飛馳,白成歡迎着風想起了京城的父親和虢州的爹爹。
身爲武將,他們盡忠報國,戎馬一生,甚至於最後馬革裹屍,而他們能得到的,唯有百姓的擁戴與敬仰。
而這個天下,正因爲有了這樣的人,百姓才能安居樂業,君王才能高枕無憂。
而她,生於武將之家,命喪於皇帝之手,重生之後爹爹又是戎馬生涯,以至於如今出嫁,丈夫與公公更是執刀劍以守天下。
再想想自己身懷匪夷所思的巨力,這何嘗不是一種天意呢?
若這就是她今生的歸宿,她覺得,很滿意。
秦王在寧州的宅子,還是他之前戴罪之身時住的宅子。
宅子從外面看,稍有些破舊,內裡卻也寬敞整潔。
白成歡略略打量了一眼,覺得這宅子雖然不是高宅大屋,但也自有一種溫馨之感。
她卻不知道,爲了迎接她,這裡的窗簾帳幔通通都換成了柔色。
進了宅子之後,秦王才漸漸從激動中回過神來。
略略端起來一些做公公的姿態,端端正正坐在了上座,正經受了白成歡的禮,接了她奉上的茶。
然後才眉目溫和地命人拿出了他早就備好的見面禮,直接打開遞給了白成歡:
“初次見面,也不知道你都喜歡些什麼,這對龍鳳玉鐲,是當年孝憲皇太后賜給我的,如今我贈予你與紹棠,願你二人和美美,我也就放心了。”
待白成歡接了那對鐲子,秦王才另拿了一枚翠綠的精巧玉牌出來,鄭重交給了她:
“這是紹棠的母親當年還在時,最喜愛的隨身之物。我想她如今若是還在,也願意將這個交給你,你好生留着,將來留給你的子女,也算是你母親的一片心意。”
說到最後,秦王的聲音中似有哽咽之意。
既然是已故秦王妃的遺留之物,白成歡也就沒有推辭,恭敬接了過來,再次叩頭向秦王道謝。
翁媳見面過後,白成歡隨着蕭紹棠告退的時候,秦王又喚住了他們。
“將這瓶傷藥帶上吧,聽說前些日子你爲了救紹棠受了傷,委屈你了。”
白成歡意外之中又感到無限溫暖。
縱觀今日所見,這個歷經半生坎坷磨難的人,始終都有着一顆光明柔軟的心,對於一個武將來說,這是多麼難能可貴。
她又回過身,認認真真地行禮道謝:
“多謝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