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虢州的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官道兩旁的樹葉子都已經從嫩綠轉成了墨綠,日漸炙熱起來的陽光,穿過濃濃密密的樹蔭,在地上灑下細細碎碎的亮光。
人羣車馬絡繹不絕的官道上兩匹馬正在踢踢踏踏地踩着這些亮光慢悠悠走着,前邊一匹馬背上錦衣皁靴的白衣少年正手執馬鞭往遠處遙遙可見的一座府城指點:“那邊可是虢州府城?”
身後面白無鬚隨從模樣的中年男子趕緊答道:“正是!”
少年清亮的眼神環顧四周,卻是皺起了眉頭:“那這就奇怪了,這時節,不是正農忙嗎,怎麼這官道上還這麼多人?”
那隨從也注意到了這一路的反常,想了想,卻是笑了:“想來是跟我們一樣,來這虢州府城看個熱鬧的吧!”
少年嘴角上揚,滿含譏諷:“這砍人腦袋的熱鬧可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吳德庸那老兒想撈個功勞譁衆取寵罷了,要我說,那姓白的把總纔是真英雄!”
“是是是,王……公子說的對!”那隨從附和道。
“那我們就趕早些,說不準還能會會那白把總!”
少年揚鞭催馬,原本慢吞吞的馬匹就撒開四蹄飛奔起來,後面的隨從也立刻跟上,兩人兩騎飛馳而過,在黃土夯實的官道上揚起一陣塵土。
從一行兩輛走在道旁平緩行走的馬車旁過去的時候,馬蹄掀起瀰漫飛揚的黃土就有些許被風順着簾子吹進了那馬車裡。
白三太太李氏只覺得一陣灰塵撲面,趕忙用帕子捂住了嘴角,卻還是覺得有塵土進了嘴裡,連連咳了好幾聲。
“哪家的小子如此囂張!”
李氏不顧塵土,氣憤地掀簾子往外看了一眼,只看見兩個絕塵而去的身影,只能憤憤地說道。
身後坐着的白成歡也透過小窗子往外瞟了一眼,然後從馬車的座兒下面拿出備用的茶水遞了過去:“孃親莫氣,這官道上車馬多,不小心也是有的,先漱漱口吧。”
李氏回身接過茶水漱了口,有些懊喪:“哎,早知道應該讓小英坐到我們的馬車上來,難爲你還要給孃親端茶倒水,歡娘有沒有被這塵土撲到?”
白成歡一點兒也不在意:“沒有,都讓孃親給我擋了。這有什麼難爲的,能在孃親面前端茶倒水,也是一種福氣呢。”
這話說得李氏心裡甜滋滋的,白成歡卻又想起威北候夫人來。
她不在了,不知道大姐成如會不會時常回來看看孃親,也好讓孃親稍稍寬慰?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啊。
“要我說,應該讓你哥哥跟來,好歹在車外頭護着些,也免得這種煩心事兒。”李氏猶在感慨。
白成歡就笑了:“孃親,哥哥還要讀書呢,再說陳管事帶着人都跟着呢,何必勞煩哥哥?就哥哥那騎術,能護好他自個兒都得謝天謝地了。”
女兒這麼一說,李氏倒也笑了:“那倒是,你哥哥就是個不成器的,還是歡娘好,是孃親的貼心小棉襖。”
白成歡聞言,一邊收了茶杯痰盂,一邊擦手:“也不知道父親到城門口來了沒?”
“孃親一早就打發人去說了,你爹爹應該等着了。咱們今兒不去看那殺頭的熱鬧,咱們只去馮大人家,再帶你在府城逛逛,咱們就回。”
“嗯,都聽孃親的。”
白成歡應了,心裡卻在想這馮同知太太王氏的邀約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大齊朝的死刑犯處斬一般都是在秋後,太祖時定下的規矩,爲了減少冤假錯案,夏末時各地的大案都須上報刑部,複覈之後確認無誤發下批文,秋後纔會最終行刑。
但是劉千刀是個例外。
這個窮兇極惡的匪首,在虢州陝州接壤一帶實在是惡名昭彰,兇殘的行徑惹得人神共憤,這次被捉到,虢州知府幹脆順應民意,也沒等到夏末,即刻着人快馬往京中刑部跑了一趟,就拿到了批文,到了今兒四月二十三,就要斬首示衆。
因爲人是白炳雄捉的,他自然是要來的,誰知道那馮同知太太王氏又下了帖子,邀她們母女去馮家做客。
李氏念着女兒也沒怎麼出過門,就應了下來,想了想,今兒白炳雄在虢州府城,乾脆就帶着女兒也在今日出門了,在府城還能有個照應。
弘農縣到虢州府城,馬車走得快些,也就是一個多時辰的功夫,只是萬萬沒想到,這官道上前去府城看熱鬧的人會如此之多,車馬紛紛,爲了防止擠撞,走得慢了些,主僕分兩輛馬車,再加上前後騎着騾子圍護的家下人,一行人這都走了快兩個時辰才望見府城的影子。
母女倆在車裡說些閒話,馬車又走了約莫兩刻鐘,才走到了府城門口。
因爲今日是劉千刀行刑,爲了防止有匪賊同夥前來搗亂,城門口比平日裡加了些人手,對過往的車馬均是嚴加搜查。
幾個丫鬟扶着李氏和白成歡下車的時候,前面排着好幾個人,她們只得站在車旁等。
那邊城門口等着的白炳雄一早就看見了自家馬車,擠過人叢就朝着這邊過來了。
“仙娥,我在這兒!”
離得老遠,他就喊了起來,惹得一衆人紛紛看過來。
李氏覺得羞得厲害,蹙眉嗔道:“喊什麼喊,真是現眼!”
一邊有認識的人等得無聊就和白炳雄打招呼:“白把總好啊!”
白炳雄顧不得跟他們多說,打了招呼就往這邊來。
看到妻女平安無事地到了,白炳雄提着的心纔算是放下了,嘿嘿一笑:“別看這麼點兒路,我還真擔心你們!”
白成歡也迎了過去:“父親。”
白炳雄點頭,正要說點什麼,只聽見對面有人大喊一聲:“成歡!”
他擡頭望去,只見一個身穿雪白錦衣的少年郎向着女兒就撲了過來,情急之下,他攬住女兒緊退了幾步,避開了那少年,只聽“噗通”一聲,那少年來勢太猛收不住,跌倒在地,整個人都趴在了地上。
可他卻沒有惱怒,也沒有喊叫,趴在滿是塵土的地上擡起頭來緊緊盯着背對着他的女子:“成歡姐,成歡姐!”
叫了兩聲,卻忽而流下淚來,趴伏在地,仰着頭一動不動。
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的白成歡回過頭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狼狽地趴在地上仰望着她,淚流滿面的俊秀少年。
她只覺得心口受了重重一擊,一股痠痛瞬間涌來,如同驚濤席捲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只定定地看着那少年,清亮的瞳仁倒映出那張熟悉的臉,櫻脣微張,翕動不已,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小十,是小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