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州的夜前所未有的安靜。
雖然秋日爽朗,明月高懸,但每一個人心頭都籠罩着黑雲壓城城欲摧的陰影。
本該熱鬧非凡的中秋月夜,街頭巷尾,卻沒有一個人敢出來,只留下滿城空寂。
沒有人知道,兩邊什麼時候會開戰,也沒有人知道戰火是否會讓他們這些亂世中的人成爲炮灰。
所以章千總帶着人悄悄潛進靜悄悄的白家的時候,也沒覺得哪裡不對。
直到看見白家宅子裡來回巡視的士兵之時,才氣的跳腳!
“難怪白家人如此心大,到了這個地步了還什麼動靜都沒有,原來是知道有人護着他們!”
那士兵的服色明顯就是晉王麾下!
跟着他來的人也都看了出來,臉色都不好看起來。
“晉王這是什麼意思?逆賊都打到門外了,他卻還在保護逆賊的家人!”
“這個傻叉,都到了這個時候還腦子不夠數!”
章千總氣得大罵,卻又不敢上前去驚動,免得被晉王知道。
他回過身又悄悄地出來了,遣了人去查看白家老宅那邊的情況:
“抓不了他的老婆兒子,那就把他那個老孃,兄長嫂嫂侄兒侄女全部抓過來!老子還就不信了,到時候那白歡娘敢親眼看着她的長輩們被她害死!”
白炳雄一家和他那偏心的老孃那邊鬧成了什麼樣子,章千總不是不知道。
不過在他想來,把那些人全都抓起來,他就不信,當着幾萬人的面,秦王世子妃敢翻臉不認人,六親不認!
去白家老宅的人回來的很快,章千總看着他們帶回來的那一溜兒男男女女,心裡總算是有了痛快的感覺!
他與白炳雄也算得上過命的兄弟,可如今局勢已經成了這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就怪不得他了!
月明星稀,晉王站在函谷關高高的城樓上,望向潼關的方向。
起伏的山巒在月色下朦朧一片,從前的種種卻清晰的浮上心頭。
最後一次見到成歡姐的時候,他曾經問過她,如果走到這一步,她會站在哪一邊。
毫無疑問,如今她是站在了秦王府那一邊。
從前,他有一顆完整的心,少年懵懂,裝着他敬愛的皇兄與姐姐,而如今他們一人一邊,終於把他的心撕扯成了兩半。
他那些天下太平兵不血刃的念想,終歸只是奢望。
“王爺,夜涼了,回去吧!”
張德祿辛辛苦苦的爬上高高的城樓,給晉王披了一件披風。
“祿公公,你真不該跟我來這裡的。”
刀劍無眼,這個老人跟了他一輩子,此戰吉凶未卜,他何必連累他?
張德祿倒是很豁達地笑了:
“看王爺說的什麼話,老奴跟了您一輩子,自然是王爺在哪裡,老奴就要在哪裡,才能對的起貴妃娘娘的囑託。”
聽他忽然間提起自己的母親,晉王心頭浮起的卻是茫然。
母妃早就不在了,他的記憶早已模糊。
他能記得最早的女子關愛,都是來自成歡姐。
晉王忍住了鼻端的酸楚,幽幽道:
“祿公公,這世上原本就沒有什麼事是一輩子的……可我,還是想見見成歡姐。”
夜深了,潼關軍營中悄無聲息地來了客人。
聽到有人求見,已經歇下的白成歡從塌上下來重新穿戴整齊,出去的時候,正好看見去巡夜的蕭紹棠神色凝重地走進來。
“歡歡,晉王來了。”
白成歡怔了一下,忽然掀起簾子快步跑了出去。
營帳外寒涼的清輝中,一個披着斗篷的高大人影靜靜佇立。
“小十……”
白成歡停下了腳步,裙琚在夜風裡搖擺,急切的腳步卻再也邁不出一步。
月色下的人,擡手將風帽揭了下來,衝她露出一個微笑:
“成歡姐,我來了。”
笑容裡依稀還是當年的少年模樣,但那張已經逐漸脫去稚氣的臉卻已經帶上了成熟的棱角。
常言道,物是人非,欲語淚先流。
可此時夜色悲涼,卻是故人相對,不知何所言。
白成歡驀然間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
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很久,才聲音乾澀地道:
“小十,你長高了些……”
晉王點點頭:
“今年我才十七,祿公公說,還能再長高好些呢……成歡姐,你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帳中昏暗,燈影憧憧。
白成歡與晉王相對而坐,蕭紹棠坐在一邊。
在凝滯的氣氛中三人枯坐良久,直到面前的茶都已經徹底涼透,晉王才率先打破了沉默。
“成歡姐,能讓他出去嗎?”
蕭紹棠立刻就感覺到了這話裡濃濃的敵意。
他看了白成歡一眼,見她似有默許之意,千般滋味涌上心頭,就冷然道:
“難不成晉王殿下來了我的地盤,還要趕我這個主人出去?”
“這大齊江山本是皇兄的,什麼時候輪得到你做主?”
晉王霍然起身怒斥道,神色憤怒而委屈:
“若不是因爲你,我和成歡姐也不會到如此地步!皇兄和……”
“小十!”
白成歡終於忍不住出口喝到。
“我們是如何走到這個地步的,你真的不明白嗎?!”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晉王明白,“我們”二字,是說成歡姐和皇兄。
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或許是他不明白,或許是他自己不願意相信。
可晉王心底的委屈再也抑制不住了:
“但成歡姐你選擇了他是事實!你爲了他來呵斥我!”
他恨恨地瞪向了蕭紹棠:
“別跟我說你是什麼主人,你只是一個逆賊而已!我來也不是要見你,你走開!”
蕭紹棠雙手抱在胸前冷笑:
“寧可做逆賊,也好過被人魚肉!難道我就該等死嗎?”
“瞧瞧你自己的樣子,活脫脫一個胡鬧的小孩子!怎麼配做三軍統帥?還是早些將虢州與河東拱手相讓,也免得日後成爲我的手下敗將讓歡歡爲難!”
晉王氣的臉色泛白,一雙手緊緊握了起來,手背上青筋直跳!
“夠了!”
眼看着兩人就要打起來,白成歡低喝一聲橫在了兩人中間,面對着蕭紹棠,眼中帶着幾許哀求。
“你先去外面等我好不好?我只跟他說幾句話。”
蕭紹棠最受不了的就是白成歡這樣的眼神。
他猛然醒悟過來,自己留在這裡,的確只能讓她爲難。
他竭力放柔了臉色,將她鬢邊的碎髮別到了她的耳後:
“好,我在外面等你。”
蕭紹棠離去後,營帳裡又恢復了一片死寂。
白成歡重新倒了一杯茶放在了晉王面前。
“你這樣深夜前來,很是冒險。你心裡就沒有個成算嗎?”
“既然覺得你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統帥千軍萬馬,這樣危險的事情就不要做,你不明白嗎?”
其實白成歡在知道晉王前來的那一刻,心中更多的是憂慮。
如今兩方對峙,隨時可能燃起烽煙,一方的統帥,卻跑到敵方的軍營裡來,這不是自投羅網,自尋死路,又是在做什麼?
被白成歡如此質問,晉王也只是垂着頭不說話。
或許,曾經被成歡姐這樣訓斥了多年,他早就習慣了這樣吧?
甚至,這樣的語氣比客客氣氣更讓他覺得熟悉。
而他能毫無顧忌跑到潼關來,倚仗的,無非就是知道她絕不會把他怎麼樣。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在他心裡,她永遠都還是那個溫柔善良的成歡姐,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改變。
晉王幽幽地喟嘆:
“我當然知道危險啊……可是成歡姐,爲什麼我們非要走到這一步?爲什麼你就非要這樣的來報復皇兄,折磨皇兄?”
“因爲你的皇兄欠了我一條命!我沒有辦法再拿回自己的命,但我卻能奪走他的一切!”
“成歡姐!皇兄怎麼可能要了你的命,他落到今天這樣的地步,不都是爲了你嗎?他怎麼可能會殺你?!”
時至今日,晉王還是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
白成歡已經沒有耐性再跟他爭論這個事情了。
他選擇相信他的皇兄,而不是相信她,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那就等日後你親自去問他。”
白成歡的語氣陡然變得決然:
“其實你自己心裡也明白,到了今日這個地步,我不可能後退。若你今日是來勸說我的,那你請回吧!”
晉王眨了眨有些溼潤的眼眶,搖頭道:
“不是的……我知道說什麼都沒用了,都已經晚了……我只是想來看看你罷了。”
“成歡姐,過了今夜,我們就要生死相向,誓死爲敵,你,多保重,你的家人,我也會照應,不會讓他們無辜受累的。”
白成歡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可最終她也只能乾巴巴地向他致謝:
“多謝你照應他們……我會保重我自己,你也一樣。”
生澀地說出這些客氣疏離的話,白成歡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將晉王送出營帳的。
但是望着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她還是忍不住一個人痛哭起來。
能怪誰呢?是誰讓她失去了這一切呢?
蕭紹棠默然走上前,將哭得不能自已的她抱進懷裡。
“不哭,歡歡,還有我。”
白成歡伏在他的肩頭痛哭,遠處卻傳來一陣喧譁聲。
晉王尚未出秦軍的大營,就被趙文鬆帶着人攔截了。
“世子殿下,世子妃,此人形跡可疑,絕不能放他走!”
趙文鬆焦急道:
“方纔虢州那邊已經傳來消息,世子妃的家人被晉王派人抓了起來!這是想用他們做人質來威脅世子妃!”
說罷,趙文鬆指了指已經被人圍在中間的晉王:
“咱們也好好審審,若是此人是晉王那邊的人,咱們也可以用他做人質來交換世子妃的家人!”
白成歡驚愕的望向晉王這就是他說的照應?
被團團圍住的晉王在馬背上也驚愕莫名,一對上白成歡失望的目光,就立刻大聲辯解道:
“沒有!晉王從來都沒有命人去抓過成歡姐的家人!”
“斥候已經打聽清楚,怎麼會沒有?”
趙文鬆並不認識晉王,但從晉王的話裡也聽出來幾分端倪,更是叫喊起來:
“此人必須留下,萬萬不可放走!”
白成歡沒有理會趙文鬆,只從蕭紹棠的懷裡掙扎着出來,直直望向了晉王:
“到底有沒有?我只問你!”
晉王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差錯,但他確實沒有,他昂起頭道:
“成歡姐,沒有就是沒有!你知道我從來不會對你說謊!”
風迎面而來,吹乾了白成歡的淚痕。
“好,我信你!”
她凝望晉王一瞬,毅然走上前去,背對着他,拔出隨身的長劍,面對着趙文鬆等人。
“不管他是誰,今夜,他只是我的弟弟,還請各位高擡貴手!”
這架勢……要是他們不高擡貴手,難不成世子妃還要跟他們反目成仇?
世子妃這到底是向着誰?
衆人的目光齊刷刷的看向了蕭紹棠。
蕭紹棠望着如同老母雞護着雞仔一樣的妻子,無力地揮了揮手。
“讓他走!”
“世子殿下!”
趙文鬆不甘心。
蕭紹棠卻沉了臉色:
“本世子早就說過,世子妃的話等同於我的話,你們都忘了嗎?!”
帶着怒火的吼聲迴盪在軍營上空,趙文鬆再不甘心也只能恨恨地退讓了。
白成歡親自將晉王送出了秦軍的軍營。
月光下,她鄭重道:
“今夜是我最後一次容你任性,若再有下次,我不會再像今日一樣送你離去。”
晉王回頭望了望站在遠處的蕭紹棠,惆悵道:
“他待你,也算是真心了。成歡姐,我走了,他日再見,你千萬小心!”
話音裡已經帶了暗暗的威脅之意,白成歡昂頭一笑,並沒有再說話。
生死之爭,終於徹底將他們割裂。
一路疾馳,晉王終於趕在天亮之前回到了函谷關。
關內,章千總已經等候他多時。
“王爺,屬下已經將白氏族人盡數抓來,該如何作用,還請王爺示下!”
晉王一口茶還沒喝到嘴裡,手中的茶杯就驚的掉在了地上!
“你們,你們居然真的去抓了白家人?!”
“王爺,這個時候,可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還請王爺恕屬下自做主張之罪!”
“混帳!混帳!”
晉王憤怒地跳了起來,萬念俱灰他在成歡姐心裡,徹頭徹尾成了一個小人!
次日,當蕭紹棠與白成歡一路疾馳,到達弘農縣外面時,迎接他們的,是城牆上一溜兒排開的“白家人”!